第7章 (1)
景墨來的時候,君長樂依舊躺在軟榻上,只不過,榻上的人已睡着。
來時的怒氣已在此刻消失無蹤,原本是想質問,在看見她閉眼入睡的這一刻,卻變成了小心翼翼。
他一步一步向前,雙眼緊緊的看着她,這張臉也逐漸與記憶中的那人重疊。
他輕輕的撫着她的臉龐,似乎又怕将她吵醒,收回了自己的手,只溫柔的看着她,好像這樣就夠了。
良久,長樂宮裏一片靜谧,四周是一片安寧的氣氛,只是軟榻上的人柳眉輕皺,終究緩緩睜開了雙眼。
雙眼對視,似乎都要将對方看進心裏,一瞬間的沉淪已然清醒過來,溫柔不再,溫情不複,兩人剩下的只是冷然相對。
看着這雙赤瞳,景墨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有時候,我真的想将你這雙眼挖掉,這樣,我便可以告訴自己,你是君琉璃。”
君長樂聞言輕輕莞爾,看着他身上的一身明黃,記憶中,還是第一次見他穿這身衣裳。
“你笑什麽?”
“笑你,一國之帝,竟也會自欺欺人。”
他喃喃道:“自欺欺人又如何……”
似乎又是想起了往事,許久他都未曾說話。
終于,他想起了今天來此的目的,淡淡說道:“雪妃的孩子掉了。”
君長樂擡眸看向他:“然後呢?”
“她是丞相之女。”
一言,似乎不用去解釋,君長樂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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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今天,我是君琉璃呢?”
“你不會是她,而我,也不會讓她遇見這些。”
聞言,君長樂眼中一閃而過的悲涼,她擡眸看着他:“景帝,話說的太滿,總是會後悔的。”
內心不由一沉,景墨總感覺,在那一瞬間,仿佛他失去了什麽。
“我答應過她,允你後位,只是往後,不得再踏出長樂宮半步。”
君長樂早已猜到他會做出這番決定,只是卻突然跪在地上:“我有兩件事相求。”
“何事?”
“讓我往後住在琉璃宮。”
“可以,還有一事。”
“這一世,你不得再見我。”
良久,才聽見他沙啞的說“好”,他淡淡說道:“但,朕也有一個要求。”
君長樂微微垂眸,仿佛對他将要說之事,已在預料中。
琉璃宮內,似乎許久未曾有人打掃,剛推開門,一陣風吹起,塵埃落入鼻中,引起一陣陣咳嗽。
見此,詩雨連忙走到君長樂的身邊扶着她:“娘娘,這裏灰塵多,讓奴婢先扶你去一旁坐下吧。”
君長樂淡淡說道:“不必叫我娘娘了,叫長樂便好,這裏我很熟悉,不用扶我。”
“不行,宮中禮數不可廢,更何況娘娘的眼睛……”
君長樂輕輕一笑,不在意的說道:“有時候,用心去看,會比眼睛還要看的分明。”
詩雨似乎是鼻子有些發酸:“娘娘,怪不得世人常說伴君如伴虎,皇上怎麽可以那麽狠心。”
“詩雨,你錯了,這不是狠心,只是他的選擇罷了。”
“明明是雪妃自己……”
“好了,你先去打掃吧。”見詩雨還要說,君長樂揉了揉眉心,打斷了她的說話,不然,這一天都別想清淨了。
詩雨看着君長樂,眼淚終于滾了下來,她為娘娘不值,明明是如此的愛着皇上,卻從來不敢明說。
雖是很小聲的抽噎,但君長樂還是聽見了,微微嘆了口氣。
君長樂按着記憶中的方向走到內室,摸索着放在紫檀木香案上的琉璃琴。
舊琴舊人,無名指輕勾琴弦,“叮”一聲,似乎透過琴音看到那時的自己。
慢慢坐下,十指輕輕放在琴上面,指尖輕動,似哀怨又好似無奈,曾經那段歲月,終究再彈也回不去了。
一曲終了,只剩餘音繞梁,琉璃宮內無人說話,只聞淡淡的荼靡香。
景墨步履蹒跚的踏進琉璃宮,似乎是怕這一切又只是一場夢,于是走的很慢,終于,他走進內室,看見眼前那人,一襲黃衣,一如記憶中那樣。
他慢慢走到她的面前,雙手顫抖的輕撫着遮住她眼睛的紗布,沙啞的說道:“琉璃,我就知道你沒有死。”
君長樂側身躲開了他的手,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景帝,你終究是食言了。”
倏然,他用力的将君長樂緊緊抱住,頭埋進她的脖頸,輕聲低語:“琉璃,不要再躲我好麽?”
“景帝,君長樂非君琉璃。”
“我不信,你分明就是她,否則又怎會彈這首曲子?”
“景墨。”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叫他的名字,被紗布遮擋住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神色,她只是淡淡的說道:“你還是不願去承認麽,承認你這顆心早在這深宮中變質,承認你已經愛上了她的姐姐,承認你早已負了君琉璃。”
“啪。”
似乎是始料未及的一巴掌,君長樂擦掉嘴角的血跡,冷笑道:“你還是選擇執迷不悟麽?亦或是心虛了,更或者是怕黃泉下那人來找你?”
天色逐漸晦暗,宮內蠟燭未亮,一人早已看不見,一人卻是分不清自己眼睛所見。
骨節分明的手指放在她的脖子上,似乎只要一用力就能掐斷,他低沉的說道:“為什麽,要說出來?”
君長樂未語,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是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突然将她放開,看着琉璃宮的一切,突然覺得自己有幾分可笑:“你說的沒錯,朕負了她。”
床榻已經被收拾幹淨,君長樂躺了上去,雙眼微閉,不一會兒,便沉沉進入了夢鄉。
或許是許久未踏足這個地方,睡得極其不安穩,年少一幕幕在腦海裏重演,她好像忘了一些東西。
比如,她名叫君琉璃。
君國十四年,那年剛到秋天,她去找他時,卻看見周遭全是一片紅色楓葉,宮中數年,還是第一次瞧見這紅楓,一時之間,不由得有些癡迷。
見此,倚在門外的景墨微微一笑,拿起手中的玉笛,輕輕吹響。
君琉璃聽到聲響,擡眸看向他,一身月白衣袍,漆黑的瞳孔裏一片溫柔,見她癡了,他眉眼裏盛滿笑意。
他眼裏的取笑之意如此明顯,君琉璃不由得臉色微微一紅,走到他的面前,說道:“我倒是還不知道,你吹的一首好笛子。”
一曲完畢,他用玉笛輕輕敲她的額頭:“你以為,只有你會彈琴麽?”
君琉璃歪頭,好像是有幾分道理。
景墨突然将手放在她的腦袋上,君琉璃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喜歡這片紅色楓葉麽?”
君琉璃點點頭:“很漂亮。”
“所以要留一片在頭上麽?”
君琉璃疑惑之際,他攤開手心,手上正放着一片紅色楓葉。
想起他剛才之舉,君琉璃耳尖有些泛紅。
景墨見此,輕輕一笑:“若是有一天,我離開了,你會跟我一起走麽?”
“離開?”君琉璃有些好奇:“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麽?”
“自然可以。”
似乎是被這雙眼所蠱惑,君琉璃點點頭。
景墨溫柔的撫着她的青絲,說道:“只是,我要出去,還需要一件東西。”
君琉璃看着他:“需要什麽東西?”
“皇宮地圖。”
“你……”君琉璃複雜的看了他一眼:“為什麽要用這個?”
景墨嘴角輕彎,雙眼極其認真的望着她:“傻瓜,你想我迷路麽?”
君琉璃擡眸,極其認真的看着他,似乎要将他的模樣刻在腦海中。
良久,才聽到她說:“好。”
這年很快迎來了初冬,君琉璃睡着軟榻上,明媚的臉上嘴角輕輕彎着,夢裏全是對能夠出去的美好幻想,直到君長樂的到來。
“啪。”
一巴掌扇醒了還在昏睡的君琉璃,她睜眼看着盛怒的君長樂,滿臉委屈和不解。
“君琉璃,我以為你有分寸,可是你做了什麽?”君長樂赤瞳裏全是怒氣,恨不得能夠殺了她,偏生,此人還是自己最寵愛的妹妹。
見此,君琉璃心中一跳,姐姐從來不對她發脾氣,更不會打她,如今這是……
仿佛有了預感,連忙起身推開門,朝外面看去。
外面宮女太監争先恐後的朝外逃去,君琉璃回頭看着君長樂,不相信的說道:“不會的……他不會這樣做的。”
君長樂慢慢走了過來,她嘴角輕嘲,殘忍的說出了這個事實:“君琉璃,君國完了。”
君琉璃搖頭:“不可能,不可能的。”
“若是當初我阻止你和他來往,這一切便不會發生。”
君長樂慢慢關上琉璃宮的大門,然後面無表情的看着君琉璃:“君琉璃,你為一己之私而葬送了整個國家,我該殺你麽?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又如何下的去手。”
君琉璃茫然無措的看着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良久,君長樂微微嘆了口氣,扶起她:“不會恨你,卻不會代表會原諒你,你自己種的苦果要自己償。”
聞言,君琉璃不可置信的看着君長樂,似乎是想起了君國秘術,她驚恐的看着自己姐姐的赤瞳,身子不停的顫抖:“不要,姐姐,求你不要……”
君琉璃站在城牆之上,看着下方的大軍,神色莫名。
侍奉君帝的太監急忙忙的跑了過來,對着站在城樓上的君琉璃說道:“長公主,陛下與皇後娘娘自缢了。”
“長公主?”君琉璃喃喃道:“換了一雙眼睛就是換了一個人麽?”
她看着熟悉的那人坐在白色的馬上,還是一身白衣,如同往日一般溫潤如玉,只聽他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降,不殺。”
“開城門,降。”
前來傳信的太監不敢相信的看着站在城牆上的君琉璃,似乎是未曾料到她會如此輕而易舉的說出“降”。
他騎着馬進來,她站在一旁,一雙赤瞳緊緊看着他,随後聽到他說:“君琉璃在何處?”
倏然,一顆心仿佛如萬千針尖在刺,一根根在心裏留下千瘡百孔,赤瞳微閉留下一滴血淚,然而那人卻未看自己半眼。
他騎着白馬向琉璃宮走去,君琉璃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再眨眼時,就連背影都瞧不見。
至此,琉璃已是長樂。
琉璃宮內發生了什麽,她早已知曉,施展君國秘術向來損傷就大,更何況乃此秘術還是禁術。
君琉璃再次見到他時,他已換一副臉色,冰冷,不近人情。
他對她說:“我答應她,允你後位,保你一世無憂。”
君琉璃一雙赤瞳看向地面,無悲無喜的說道:“謝景帝。”
太監過來宣旨的時候,君琉璃已經醒來。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景國三年,景後君長樂乃前朝餘孽,其赤瞳已證實是禍害妖孽,今日廢後三日後處以火刑,欽此。”
君琉璃早已猜到自己的結局,對此并沒有太多的意外,淡淡垂眸:“君長樂接旨。”
三日,很快就過去了。
君琉璃還是身穿一身黃衣,眼睛上纏着一塊白色紗布,被人押着送往刑場。
她被綁在木柱上,太陽照在頭頂,君琉璃卻感覺到骨子裏透着一絲冰冷。
刑場下人聲鼎沸,她不知行刑臺上是何人,她輕聲問道:“景墨在麽?”
無人應答,便是最好的回答。
君琉璃微微一笑,幾分釋然,回想起君長樂之詛咒,不由低聲輕喃:“如此,我算還了你麽?”
“君琉璃,我将這雙眼給你,也同時注定你只能用我的身份活下去,若是他知道你是君琉璃,亦或是你說出你真實身份,天火降臨,死。”
一陣風吹過,吹落眼上的紗布,露出一雙赤色的瞳孔。
“是不是很意外?為什麽挖了它,它還會存在?”君琉璃看着景墨疑惑的神色淡淡一笑:“可惜,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或許是将死,赤瞳逐漸變成了常人那般的黑色,一瞬間好似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段初遇。
她擡眸看着他,嘴角輕彎:“我之所願,不過有朝一日能踏出宮門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總算看到了。景墨,這些年的确不是你的自欺欺人,而是長樂從來不是長樂,那年城牆下初遇,你還記得麽?”
聞言,景墨愕然的看着她,倏然起身,眼裏全是不可置信。
倏然,天上驚覺一道驚雷,直直劈向君琉璃,火光四起,她看着景墨,沒有喜悅,也沒有哀傷:“景墨,你是一個好皇帝。”
話完,天火席卷全身,只留一地骨灰。
一瞬間的變化太快,景墨似乎是還未曾反應過來,被綁在木樁上的人卻早已灰飛煙滅。
“君琉璃!”一聲不可置信,也是不願相信,景墨顫抖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骨灰面前。
雨水突然傾盆而下,刑場下的百姓都在高呼,終于下雨了。
只是他們卻不解的看着跪在刑場上神情瘋癫的皇帝,他發出一聲悲涼的笑聲,倏然,只見滿頭烏發全數變白。
他臉上一片冰涼,卻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跪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看着被雨水沖洗的地面,直到一旁的太監撐起傘,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宣紙對他說道:“陛下,這是皇後娘娘生前讓奴才給你的。”
他顫抖着手接過那張皺巴巴的宣紙,慢慢的将它打開,裏面只是寥寥數語。
一顆琉璃心,卻不識其目。
誰人問真心,可知有幾悲?
“不識琉璃,哈哈哈哈……”他悲涼的笑了起來,似乎是用盡全身力氣的一笑。
倏然,拿着紙張的手用力的一捏,瞬間飛屑滿天飛舞,雙眼裏一片漠然。
良久,雨停了,一旁的太監扶起他,對他說道:“陛下,百姓面前不可如此。 ”
他慢慢起身,清冷俊秀的臉上一片漠然,剛才的瘋癫好似只是錯覺,他看着刑場下的百姓,漆黑如墨的瞳孔裏一片沉寂。
“朕,是一個好皇帝。”
聞言,站在他身後的太監一聲高喝:“擺駕回宮。”
他看着被雨水沖洗幹淨的地面,再轉身,再不存自欺欺人,再無雙生花,至此景國再無皇後。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完了,戲偶師大概12點更新惹~
☆、恰似錦年初冬
一場雪,下了十年,她站在白茫茫的雪地裏,好像看見了漫天火紅。
一
這年初冬,戰亂四起,處處都是軍閥之間的混戰,北方戰事剛息,大司令慕言帶着他的軍隊回到了平城。
平城一向天氣偏冷,尤其是立冬以後,陰暗的天空似乎随時随地都能降下大雪。
他要回來的消息,一個月前就派人通知了管家,所以剛回到慕府便有許多人出來迎接。
不過面孔大多生疏,慕言看着門匾上的兩個大字,冷峻的面容沒有任何變化,思緒卻仿佛回到多年前。
“李伯,我有多久沒回來了。”
管家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好半天才說道:“司令,有十年了。”
十年。
他收回目光,走了進去,還未打量府中的變化,便聽到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似乎還摻雜着一道無比凄涼的哭聲。
他皺眉,聞聲走了過去,卻看見偏院搭了一個戲臺,一人站在臺上,身穿紅色戲服,正在戲臺上淚雨漣漣。
他生平未曾聽過戲,一時之間聽這些,就如同像是噪音一般,他冷聲對管家說道:“把這些撤了。”
老李擦了擦頭上的冷汗,連忙應道:“是。”
他走了過去,看着臺上還在唱的蘇七對她說道:“姑娘,司令不愛聽這些,害你白跑一趟咯。”
蘇七聞言一怔,停了下來,聽着說話的方向看了過去,只是被濃妝豔抹蓋住的眼睛卻無半點焦點。
“既然司令不喜歡,那我們便回去吧。”
她說完又叫了一聲“阿福”,然後便看見一名身穿布衣的少年将她帶了下去。
似乎是若有所感,蘇七回頭往慕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眼中所見,仍是黑茫茫一片。
她收回目光,任由阿福牽着她的手往後方走去,就在這時卻聽見一聲“慢着”。
她停住了腳步,有些疑惑的扯了扯阿福的衣袖:“怎麽了?”
阿福沒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那個身穿灰色軍大衣的男人慢慢走了過來。
蘇七感覺到阿福的緊張,正打算詢問時,卻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一道聲音。
“蘇寧。”
一聲“蘇寧”如同驚雷般響在蘇七的腦海中,抓住阿福的手有一瞬間的收緊。
過了好半會兒,才看見她擡頭,然後才淡淡的說道:“司令怕是認錯人了。”
慕言聞言,久久而不語,看着她被厚厚油彩遮住的臉,思緒卻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場大火,最後,他只是低啞的說道:“認錯了麽?也許吧。你叫什麽名字?”
蘇七微微垂眸,長長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眼睛,就當慕言以為她不會說的時候,她才開口說道:“蘇七。”
“倒是和她同姓。”慕言看見她擦着濃妝的臉蛋,不自覺的有些皺眉,伸出手就想将那些油彩擦掉。
修長的手指還未碰到她的臉蛋,就被躲開,他擡眸看着這個牽着她的男人,冷峻的面孔如同寒冰一般,他不語,就那樣看着阿福。
察覺到氣氛有異,蘇七扯了扯阿福的袖子,然後對慕言說道:“司令若是無事,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說完,沒等到慕言回答,她拉了拉阿福的衣袖,讓他帶着她離開了慕府。
慕言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的纖細的玉手被另一個人牽着,眸子不由得變得暗沉。
二
平城一向偏冷,更別說是冬天,蘇七坐在椅子上,冷風呼呼的吹着,她不自覺的拉了拉衣領,以為這樣可以擋住灌進來的冷風,可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襟。
阿福走了過來,給她搭上一層毛毯,然後問她:“今天那個男人你認識?”
蘇七一怔,卻是搖了搖頭,說了句“不認識”。
阿福也沒有勉強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她不願意多說,那他便不問。
過了好半天,才聽見蘇七輕輕的說道:“今年,會下雪嗎?”
阿福看着陰暗的天空,厚厚的霧遮住原本的樣子,他說:“也許會吧。”
每年初冬,蘇七都會問同一個問題,他總是說這幾個字,可到了年底,她又會問他下雪了麽?他也總是說沒有。
蘇七也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每次伸出手,感覺到手上的濕潤時,阿福就會說那是在下雨。
兩個人靜靜無言,蘇七卻感到一陣安詳,這種感覺是阿福帶給她的。
他的手,她牽了十年。
這十年來,他帶着來走過戲班裏裏外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來未曾改變過,她不想深究他這樣做的原因,因為有些東西一旦被捅破,她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阿福側過頭看着她,她的容貌似乎從來就沒有變化,十年前遇見她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他記得,他剛從被燒成廢墟的蘇家大宅裏帶出她的時候,她整整有一年未曾說話,當時他還以為是大火讓她變聾啞了,看着她那時的樣子,他莫名的有種說不出的心疼,那時他就下定決心,他一定要對她好一點,沒想到,十年就這樣過去了。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蘇七讓阿福去看看,自己依舊坐在院子裏。
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阿福回來,蘇七感覺有些累,便有些犯困,打算在椅子上小眠一番,然而卻聽見一陣腳步聲從後面傳來。
睡意瞬間蕩然無存,她睜開雙眼,聽着軍靴踏在地上的聲音,一步一步,似乎每一步都走在她的心頭。
“阿寧。”那人親昵的叫着她,一雙帶着薄繭的手撫摸着她的臉龐,他說:“你知道嗎?我好想你。”
蘇七微微側身,躲開他的手,然後才冷淡的說道:“司令,你認錯人了。”
慕言聞言,漆黑如墨的瞳孔一閃而過的怒氣,他冷冷的說道:“就算化成灰,我也不會認錯你。”
蘇七身子一僵,特別是在聽到化成灰時,沒有焦點的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恨意。
慕言自然是瞧見了,他蹲下身子,伸出帶有薄繭的手指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龐。
沒有昨日的那些油彩,這張清秀的臉蛋自然而然的和多年前的那張小臉重疊在一起,只是那時候,她笑的多開心啊。
不過他很快的就發現了,她的眼睛沒有焦點,他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果不其然看見她毫無反應,他似乎是有些心疼的摸着她的眼睛:“阿寧,那時候,為什麽你不願意跟我走呢?”
蘇七聞言,不自覺咬緊了唇,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卻好像沒感覺一般。
慕言察覺到她的動作,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捏着她的下巴:“阿寧,你這樣我會心疼的。”
蘇七想要努力遏制住心中的恨意,可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見她“啪”的一下,狠狠的揮在了慕言的臉上。
即使她看不見慕言現在的神色,但是她還是想象的出,應該是精彩極了。
果不其然,慕言臉色頓時有幾分難看,他似乎是沒想到她會突然出手,一時之間竟然被打個正着。
三
阿福過來的時候,就看見慕言臉色難看的站在蘇七的面前,一只手還緊緊的掐住她的脖子。
“你放開她。”
慕言一向不喜歡被陌生人打擾,阿福的出現讓他身上的氣息越發的冰冷,他看着那名身穿布衣的少年神色慌張的走了過來,冷冷的說道:“你信不信,你只要再靠近一步,我就會殺了她。”
果然,阿福在聽見他這句話後,停住了腳步,他有些緊張的看着他手中的蘇七,深怕他一個不小心會殺了她。
脖子上傳來的窒息感讓蘇七感到一陣陣的難受,卻在此時聽見慕言要挾阿福,不由得在心中狠狠的咒了他一句,然後對阿福說道:“不用,不用擔心我,你先回去。”
阿福看見蘇七難受的神情,骨子的犟脾氣卻硬生生的鑽了出來,他突然就是一步上前,狠狠的朝慕言撲去。
慕言不屑的看着他沖了上來,只是側過身便躲開了他撲上來的身子,不過看着蘇七快要呼吸不過來的模樣,終于是大發慈悲的放開了她。
蘇七一被放開,身子軟的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捂着喉嚨就是猛烈的咳嗽了起來,阿福擔心的拍着她的肩膀。
蘇七察覺到他的擔憂,伸出手握住他的大掌,對他說道:“我沒事。”
不知為何,慕言看見這一幕,無緣的煩躁了起來,直接選擇離開。
阿福見慕言離開後,一顆提上去的心才緩緩放下,他擔心的看着蘇七:“阿七,剛才……”
“別問好麽?”蘇七輕輕的說道,她不想再提起他。
阿福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再多問,而是說了另外一件事:“今晚有個司令包了戲班的場子。”
司令,蘇七苦笑,這偌大的平城怕只有一個司令吧。
阿福見她的神情,又想起剛剛離去那人,猶豫了幾下,還是說道:“阿七,你若是不願意去唱,那就算了吧。”
“沒關系的,阿福,你帶我去後臺吧。”
蘇七想,她若是不去的話,大概十年前的慘劇又會再次發生吧。
到了後臺,阿福便去做他的事,蘇七垂下眼眸,發了一會兒呆,才決定自己要唱什麽。
霸王別姬是她最喜歡的一出戲,可是她卻唱得極少,因為阿福說過,他不喜歡看她“死”在臺上。
她扮演的是虞姬,還要等一會上臺,她在下方坐着,後臺的人來來往往,她卻是一直安靜的坐着,她的神色很淡,卻不自覺的就為自己豎起一道屏障,別人進不去,她也出不來。
不一會兒,便有人叫她上臺,她跟着那人離開了後臺。
她沒發現的是,在暗處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緊緊的看着她,直到她離去後,才收回了注視的目光。
四
蘇七上臺後,不少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畢竟這位瞎子花旦的名氣可是大的很。
慕言坐在最中間,旁邊的副官似乎是想開口詢問司令剛才去哪裏了,不過想來覺得有些不妥,還是管住了嘴。
随着項羽的臺詞落下,蘇七緩緩說道:“憶自從征入戰場,不知歷盡幾星霜,何年得遂還鄉願,兵氣銷為日月光。”
副官見司令的目光一直鎖定在蘇七的身上,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司令,可是對這名戲子感興趣?”
慕言冷着一張臉,沒說話,副官卻是自顧自的說了起來:這戲子名叫蘇七,聽說她是十年前開始在這裏唱戲的,不過嘛,當時可是受到各種侮辱,甚至還有人想要買她做小妾,不過這戲班的師傅也算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就算被人打壓,也未曾做過對不起這名戲子的事,想來她也算是有骨氣,從一個瞎子戲子走到如今的地位……”
後面的話,慕言都沒聽進去,他只聽見那句從“從十年前開始唱戲”,他看着她在臺上“咿呀咿呀”,仿佛記起小時候,纏着他的那名小女孩,也是這樣整天對他說着許多話。
他看着戲臺上的她,他曾經最讨厭戲子,卻在看見她換上大紅色的戲服的時候收不回自己的眼睛。
臺上的她抽出一把劍,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裏仿佛裝不下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她随着劍起舞,只是她身上的悲恸是如此的明顯。
不知何時,她強顏着歡笑,緩緩的唱道:“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
倏然,只見她抽出項羽的佩劍,自刎于他的面前。
慕言看見這一幕,不知為何,卻感覺心狠狠的一痛,他看着她倒地的身影,如翩翩蝴蝶那般,緩緩而落,明明只是一場戲,卻讓他真的以為她死了。
一曲戲終了,不少人拍案叫好,他站起身,踏出的腳步,卻在看見那名身穿布衣的男人牽着她下臺而收回。
一瞬間,心中湧出的戾氣仿佛控制不住,只要一想到十年間,她的身邊一直有另外一個人陪着她,想要殺人的沖動越發明顯,那是他的姑娘,誰敢碰她!
五
今晚的夜空似乎格外的明亮,天空的邊緣還挂着一輪半月。
阿福牽着蘇七到了後臺,他看着蘇七熟練的卸下戴在頭上的頭飾,想起她剛才所唱的戲,欲言又止。
最終他還是小心翼翼的問道:“阿七,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麽?”
蘇七一怔,那張紙終究還是被捅破了,她的臉上有幾分歉意:“阿福,我……”
她一開頭,阿福仿佛已猜到了答案,期待的神情逐漸變得黯然,他打斷了她:“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我去在外面等你。”
聽着阿福離去的腳步聲,蘇七嘆了口氣,慢慢擦去臉上的油彩。
阿福,我不值得你這樣對待,你的以後,一定會遇見比我還好的姑娘。
就在蘇七沉思的時候,外面卻突然傳來一聲槍響。
她驚愕的站起身,即使什麽都看不見,卻還是瞪大了雙眼,心中不好的預感越發的強烈。
倏然,她好像是想到了什麽,沒有焦點的眼睛裏閃過一道不可置信。
“阿福,阿福!”
她叫了兩聲,卻沒有聽見阿福的回應,她看不見外面,只是聽着越發密集的槍聲,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重。
不,不會的,她告訴自己,阿福不會出事的。
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一路上不知摔倒過幾次,她從來沒有在這一刻,恨自己瞎了眼睛。
突然,腳下不知又是絆倒了什麽,整個人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掌心被一些碎石所劃傷,可心中的擔憂讓她顧不了這麽多,正打算爬起來時,手卻不小心的摸到一團濕淋淋的東西。
傳入鼻中的血腥味是那麽的明顯,蘇七一驚,有些害怕的收回了手。
可心中不安的感覺卻越發的猛烈,她顫抖着手慢慢摸向那個人的手。
“啪。”
心中的某根弦好像突然斷掉了,蒼白的臉色越發白的沒有血色,她不可置信的将手緩緩的放在那個的左胸,除了感覺到流淌出來的血,卻是再無其他。
“不可能,不可能……”她喃喃自語道:“阿福,你一定是在吓我對不對?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氣我沒有答應你,你說話好不好?只要你說一句話,我就答應你的一輩子,你說話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小的連什麽都聽不見了
她呆滞的跪在他的面前,為什麽,心會這麽痛呢。
她不明白,她的心不是早就随着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死了麽?為什麽還會有痛的感覺?
慕言走了過來,就看見她低着頭,仿佛在看着她面前的那具屍體。
他慢慢的走了過去,她好像這一刻間有所感應,擡頭流露出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看着他。
暗淡的月光照映着她印在月光下毫無血色的臉,那雙充滿的恨意的之下卻是兩道紅色的血淚。
慕言感覺有些心驚,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有些冷了。
六
蘇七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她叫蘇寧,有疼愛自己的父母,還有一個未婚夫。
她從小就被父母保護的很好,那個時候,她的眼睛還沒有瞎,每逢城內有熱鬧的時候,她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