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掉馬 (1)
【1】
殷呖呖沒多久就收到了“吳公子”的回信,約她在一家酒樓相見。
雖然她更希望兩個人能一起逛廟會,但是既然人家公子這麽說了,那除了将就他,還能怎麽辦呢?
畢竟,她還肩負着給老爹招個過門女婿的重任。
目前八字還沒一撇。
但她都想好打算了,可以委婉問問“吳公子”是否願意搬到殷家旁邊住,這樣一來老爹不會有怨氣,二來,也不算降了男方的體面。
廟會當日。
殷呖呖的腳也已經好了,如今活動自如讓她快活得嘴角咧到耳後根,早早地将自己收拾妥當,想在見“吳公子”前,先逛一逛廟會。
順手還将畫卷帶上,免得見着人,認不出。
早膳的時候,白纖的小手舀着粥往嘴裏遞,桌下的腳尖因心情的美妙,點着地。
“閨女。”坐在她對面的殷老爹看了她一眼,“你去廟會,将你表哥也帶着一起。”
殷呖呖喝粥的動作一頓,試探地喚了一聲,“爹?”
她很想問,您老不會不知道我今兒去幹什麽的吧?
“怎麽了?”殷老爹擡了擡眼皮,斜瞅了她一眼。
殷呖呖:“……”她知道了,她老爹不放心她,但別說她腳好了,就是腳還廢着,又有誰能占她便宜?!
她捧起碗,匆匆喝下粥,不給殷老爹反應的時間,拔腿就往外跑,聲音從外面老遠地傳過來,“爹,我吃好了,走了啊!”
殷老爹握着勺子的手抖了抖,想将殷呖呖逮回來,卻被趙譯制止了。
“舅舅不必擔心。”趙譯放下手中的羹匙,慢條斯理地,“表妹不會有事的。”
他站起身,不緊不慢地,笑容淺淡。“舅舅要是真的不放心,可以跟着。”
那雙眼眸望着殷呖呖消失的地方,深邃難測。
殷老爹看向趙譯,眼眸微微地眯起,旋即哈哈一笑,“不了不了,呖呖的身手,我心裏還是有數的。”
趙譯回以一笑,“舅舅,那我先回房了。”
他步履如閑庭散步,慢悠悠地往外走,在堂屋的殷老爹注視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
慈光寺在紅鯉鎮西山,山腳下有一片空場地,滿滿當當地搭起諾大的棚子,被各式各樣的攤點占據,琳琅滿目的物品,熱情洋溢的叫賣聲,或是雜耍賣藝、舞龍舞獅。
熾熱的天氣,也擋不住各個鎮子湧來的人,摩肩擦踵,絡繹不絕,空氣裏還摻着淡淡的好聞的香火氣息。
殷呖呖擠在人群裏,興奮如脫籠的鳥,前段時間悶在家裏實在太久,走走停停。
身後突然一道滿是笑意的聲音,和藹可親,“施主,抽簽否?”
她轉過頭,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望着她,她立即收了臉上的嬉笑,跟着回施了個佛禮。
再看着旁邊擺放的桌案上的竹筒,她想了想,走上前。
竹筒中的簽子碰撞間發出嘩嘩地清響聲,當地一聲一根竹簽掉落在桌案。
将竹簽拿起,但見簽上曰:“五百英雄都在此,不知誰是狀元郎?”
“恭喜施主,此乃上吉簽。”老和尚笑意盈盈。
殷呖呖費解,不知道五百英雄指的是什麽,倒是看懂了狀元郎,秋闱在即,難不成“吳公子”也會參加,然後中舉?
看這簽,可能還不止步于中舉。
她握着簽,看向老和尚,“敢問師父,這簽是什麽意思?”
老和尚笑眯眯,“佛曰,不可說。”
“……”成吧,不可說。
她向老和尚道了謝,又投了些香火錢,看看時間,準備去酒樓赴約了。
前腳剛走,老和尚身後跑來個小和尚,“方丈,你怎麽在這裏?寺廟裏的貴人要見你呢。”
老和尚頭也不回,悠哉悠哉地坐下,道:“這裏熱鬧。”
“方丈。”急得小和尚團團轉,卻拿自家方丈一點辦法都沒有。
畢竟,這位是連住持都請不動的方丈,常年居于寺廟,今日居然稀罕地下山,做的卻是替人蔔姻緣的事。
“且慢且慢,還有人沒來。”老和尚說完,眯起眼打起盹兒。
周圍人吵吵鬧鬧,老和尚紋絲不動,神态祥和,小和尚只能在旁幹急眼。
過了一炷香時間,一道身影緩緩地走來。
老和尚睜眼,将他叫住,樂呵呵道:“施主,抽支簽嗎?不要錢的那種。”
小和尚:“……”
又一簽落,上面雲:“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
“恭喜施主,上簽。”老和尚瞅了一眼,眼睛笑得彎起,“只是施主尚需努力。”
“多謝方丈。”言罷,他投了香火錢。
老和尚啊呀一聲,“被認出來了。”
“方丈,可以走了嗎?”小和尚急得光溜溜的小腦門滿是亮晶晶的汗漬。
“淨心,你需淨心。”老和尚起身,嘆口氣,準備收攤。
這時從一側走來個白白胖胖的華服少年,白胖的臉頰因為天氣熾熱泛着紅暈,鼻尖也冒着汗,“師父,我能抽取一簽嗎?”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自然可以。”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恭喜施主,上簽。”老和尚施了佛禮,拉着小和尚往山上走了。
“少爺。”阿木湊到怔怔出神的白胖少年旁邊。“你要是還想着,就跟老爺說回去……”
“沒有,我沒有,你閉嘴。”林修睿兇巴巴地打斷他,“不許說話。”
阿木:“……”得嘞。
“那我們還要跟着易鶴安嗎?”阿木就憋了會兒,憋不住了,眼瞅易鶴安走得沒影兒了。
君子一言九鼎,易鶴安說好廟會不踏出門,啧,阿木暗呸了好幾口,當真是僞君子。
“跟個屁,我要回家。”林修睿氣呼呼地跑了。
老和尚已經領着小和尚回了廟,看見绛紫色華服的公子坐在檀木椅,袖間雲紋蔓延于香火缭繞間,矜貴不凡,傲骨眉眼,舉止吐露着無與倫比的尊貴。
“施主。”老和尚不緊不慢地。“老衲在山下擺了攤,卻遲遲不見施主。”
公子站起身,寬袖一動,散開一片煙霧,他的雙手負到身後,語氣淡淡地,“方丈,知曉我為何而來?”
蘊着幾分冷意,狹長眼角微挑,看向老和尚,眸底如寒潭,怎麽說呢,對有人妄自揣度他的意圖,有那麽點……不愉。
周身的那股威懾力,亦足以讓周遭人噤若寒蟬。
一旁的住持都急得擦汗,生怕自己這位師兄激怒了眼前貴人,慈光寺不保。
“施主,”老和尚笑着,仿若未覺他的怒意,道:“姑舍是。”
“舍?”公子眸光一凜。
“日下際遇不宜合之,如勇士之斷指,斷然放棄之,否則惹是生非,無利幸可圖。”
“荒謬!”
公子甩袖而去。
怒氣震懾周遭,小和尚寒意涔涔,“師父,你惹到貴人了。”
“淨心,佛曰蒼生平等,何來貴賤之分?”老和尚敲打着小和尚,“抄經書百遍于我。”
小和尚摸着腦袋,委屈,“是,方丈。”
老和尚又看向绛紫色身影消失的地方,搖頭嘆息,“問世間情為何物。”
還沒走的小和尚,“方丈,你思凡了?”
“淨心,再多加百遍于我。”
“哦。”
這廂,殷呖呖已經走到了酒樓,因為還沒到飯點,與廟會的熱鬧相比,酒樓這邊異常清冷。
她進來的時候,小二正打着盹兒,一見她進來,眼睛一亮。
“殷姑娘?”小二瞧着這紅色勁裝就知曉來者是誰,堆砌笑容,就差燦爛地雙手比花了。
怎麽說殷家在紅鯉鎮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家。
殷呖呖沖小二也笑了笑,要了間雅致點的包間,跟小二說,要是等會兒有位公子來要見“賈姑娘”,就将他領到她的包間。
然後塞給了小二些碎銀。
小二心底泛着嘀咕,什麽“賈姑娘”,但客人有吩咐,還是金貴的客人,又有錢,小二哪裏會不願意?連連笑着說了好幾個是。
給殷呖呖安排了包間,握着碎銀子心裏喜滋滋的。
天字間裏。
殷呖呖托腮坐在窗邊,望着窗外三三兩兩的行人,手指戳起桌案上的畫卷,心裏有點點忐忑不安。
她今早本來想穿飄飄的羅裙,但轉念一想,自己本來就是想人家攤牌的,這時候要是刻意打扮,顯得她有點虛僞了。
她哀嘆一聲,等的有點久。
因為五感勝于常人,她都能聽見樓下逐漸嘈雜的腳步聲。
心想,“吳公子”的腳程可真慢啊。看着畫卷上劍眉星目,威風凜凜的,怎麽腳程比易鶴安還要慢。
就在她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時,一道熟悉到能叫她咬牙切齒的身影同樣拿着卷畫像進了酒樓。
【2】
易鶴安因為抽簽以及甩掉“小尾巴”耽擱了不少時辰,心裏忖度着“賈姑娘”到了沒有。
在裏面招呼客人的小二往這邊一瞟,立馬就迎了出來,酒樓裏人來人往,小二鍛煉得火眼金睛,一眼分辨得出來者身份地位。
且不說純粹無雜質的玉脂冠,就瞧着這錦袍用料,順滑泛着綢光的絲緞,上面精美栩栩如生的繡紋,價錢昂貴,可想而知。
走進了,認出這是鼎鼎有名的易家少爺,趕忙陪着笑,“易少爺,有什麽吩咐?”
他态度放得極低,畢竟眼前的指不定再有個把月就是舉人老爺了。
易鶴安眉心斂了一下,将想拿畫卷詢問小二的心思壓下,直接問:“是否有位賈姑娘?”
“賈姑娘?”小二張張嘴,能塞下個雞蛋了。
那不是殷姑娘嗎?!
酒樓裏素來是消息聚集地,小二這被風流韻事熏陶出來的心頓時活絡起來。立馬腦補了一場,兩家爹爹不同意只能化名私會的虐戀情深。
他看向易鶴安的目光,由豔羨變成了同情。
易鶴安從出生以來就沒被人這麽看過,心裏升起古怪的感覺。
小二沉浸在自我編造的故事裏無法自拔,深深看了眼易鶴安,心道造化弄人,有情人不成眷屬。
最後易鶴安被看得實在難忍,壓着異色,淡淡地又問了一遍,“可有位賈姑娘?”
小二忙回神,悄悄地靠近易鶴安,易鶴安不喜生人靠近,剛準備退後。
卻聽小二壓低了聲音道:“易少爺,您要找的人,就在二樓的天字間。放心,今日的事情,我絕不會告訴別人。”
易鶴安心裏咯噔一下。
莫非這小二也知道他承諾殷呖呖廟會不出門的事?
目光複雜地看向小二,“今日之事,多謝。”
“不必不必。”小二受寵若驚的擺手。
只是易鶴安的話,更落實了他內心的想法,可憐了一對有情人。他突然想,要是別人知道鎮子裏死對頭會結成親家,該是何等驚天的消息!
就在小二陷入自己的幻想時,易鶴安都走出幾步遠了。
突然一聲巨響,“砰”。
只見坐在那裏默不作聲吃着飯的一個大漢突然站起身,撞到了易鶴安。
斷然難以想象,摔倒在地的竟然不是長身如竹的易鶴安,而是壯碩如豬的大漢,連着飯桌都碰撞倒地,碗盤碎了一地。
動靜如此大,連坐在包間裏的殷呖呖都聽到了。
她耳邊又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
“哪個眼瞎的撞了老子!是不是想弄死人?!今兒不給個說法,爺爺的拳頭不是吃素的!”
隔着樓板,這聲音弱化了許多,可依然能想象的出此人窮兇極惡的模樣。
廟會,極熱鬧的,也極亂的。從八方湧來的,不僅有游人攤販,也會有
縣衙裏在這段時間都會派出大量巡邏人手,加強縣內治安,以防出現亂子。但這種事情只能防患于未然,并不能完全杜絕。
殷呖呖當即拍案而起,紅鯉鎮自殷家建宅以來,就沒人敢在底盤上如此放肆!
當然在她殷家人看不到的地方,就不一定了。
但是,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鬧事了!
心底莫名有些躍躍欲試,連着嘴角都揚起大大的弧度。
而後,一陣風似地抄起近手邊的家夥就往外沖,出門的剎那,笑容又瞬間收斂。
告訴自己,殷呖呖,你這樣是不對的。
為了盡快抵達案發現場,殷呖呖自二樓縱身一躍,一眼就看見一個肥豬似的大漢滿地打滾拽着一位錦袍男子不松手。
“哎呦我的身子骨,哎呦我的好酒好菜!你這人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
錦袍男子背對着她,看不清他的模樣,隐約覺得有些熟悉,她沒來得及細細去想,那大漢又開始哀聲載道。
“我這腿動不了的,腰也疼!”她看過去,将大漢死皮賴臉撒潑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油光滿面的肥肉顫抖,遮掩不住令人厭惡的賊眉鼠眼。
再看男子巋然不動,站的筆挺,仿佛在漠視着大漢,那股風輕雲淡的姿态,任由周圍人指指點點,并不叫人覺得他是事實擺在眼前無從辯駁,而是他不屑于此等潑髒水的污蔑。
殷呖呖生出一絲欽佩,踏出一步,走到衆人視線裏,手中畫卷一揚指向那大漢,就是一聲怒喝。
“呔!何等人,光天化日之下,膽敢明目張膽的訛人?”
這聲音引得衆人紛紛投來視線,身軀一震,且不說有何許威力在裏面,只是太過耳熟罷了!
殷家殷呖呖!她爹可不是好惹的!
要是看個熱鬧招來個煞神?!
在場諸位許多都是素未謀面的人,此刻十分有默契地往後退了數步,膽小點兒的都快退出酒樓了。
易鶴安也為之一震。
殷呖呖?!
他哪裏還能風輕雲淡下去,恨不得當下能像話本裏那樣寫得來無影去無蹤,立馬從這酒樓竄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他就要往外走,大漢頗有經驗,眼疾手快地拽住易鶴安的衣袍,将他扯得一步也邁不出!
易鶴安試圖将衣袍從大漢手裏抽出,奈何哪裏是混跡訛人沙場多年的大漢敵手?
他氣得心裏直罵,什麽潑皮無恥能搜刮的罵法兒都在大漢身上試了一遍。
殷呖呖此時已走到他身後,一拍他的肩膀,“這位兄臺,你莫要擔心,我會為你讨個公道的!”
在場諸位認得殷呖呖與易鶴安的統統沉默。
氣氛詭異地凝固住,都沒人再去搭理嗷嗷亂叫的大漢。
“兄臺?”殷呖呖蹬蹬跑到“兄臺”的對面。
看清這位讓她拔畫卷相助的兄臺容貌後,她的瞳仁一縮,“握草!易鶴安!怎麽是你?!”
“正是不才在下。”易鶴安此時面上淡定如斯,內心已萬馬奔騰,一拱手,“感謝姑娘仗義相助。”
殷呖呖下意識就回抱拳,“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說完,她內心就操蛋了!
什麽不客氣?!
應該跳起來将他暴打一頓不是嗎?!
說好的廟會不出門的?!難道這酒樓也是他易家開的?!
雙目對視,簡直火花閃電。
周圍的人面面相觑,這該死的、詭異的氣氛,是怎麽回事?!
唯有店小二,他擠在人群裏,看着易鶴安與殷呖呖,由衷地感慨,這雙目相接,多麽情深義重,甚至能叫人感覺到愛情的火苗。
“我等會兒再和你算賬,先解決正事。”殷呖呖擡手朝易鶴安揮了幾個空拳。
“好。”易鶴安也想趕緊把這個拉着他不松手的人解決。
店小二又捧心,瞧瞧這郎情妾意,殷小姐簡直實力護夫,易少爺連吃軟飯都潇灑淡定非常人能比。
衆人只看殷呖呖高擡一腳,耳邊霎時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
“還不松手!”
話落,大漢一聲慘叫,凄厲入九霄,驚駭得外面的蟬鳴都匿了。
“你們欺人太甚!”大漢捂着手,這回是真的疼了,疼得滿頭大汗。
衆人見他遍地打滾,滾到碎裂的碗盤上,惹上一身的飯菜,臉被碎片劃破幾道口,疼得他又滾回來。
“欺人太甚?怎麽不說你訛人?”殷呖呖雖不知事态究竟如何。
但依照着易鶴安,若真的是易鶴安有錯,易鶴安不是不達理之輩,易家也不是差錢的主,該道的不是該賠的錢財一樣都不會少。
絕不會像現在,任由大漢胡攪蠻纏。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但沒有任何一個人上前來說道。
易鶴安出聲,“叫官差來。”
殷呖呖扭頭看他,見他對自己搖頭,心裏微沉。
最近鎮子裏她殷家的事已經傳得風一陣雨一陣,就連一些文人都頗有微詞了,确實不好再=由她斷定大漢是訛人的,縱使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行,我們将他送官!”殷呖呖點頭。
大漢聞言,別看他胖,可靈活得不得了,一骨碌翻身而起,打算跑路。
殷呖呖上去就是一腳,給他踹飛十米遠,牙齒都磕掉出血。
殷呖呖将大漢制服住,高喊一聲:“小二,你去報官。”
這時周圍的人才議論開來。
有個高瘦高瘦的男人道:“我認識他,他是我們綠水鎮的,地痞無賴,整天訛錢招搖撞騙。前些日子,訛得一戶人家妻離子散,我們鎮子的人都避着他走,怕是肚裏沒油水了,他竟跑到紅鯉鎮來了。”
“這種人作惡多端就該死?怎麽你們鎮子的縣令爺不管管?”
“唉,可別提了,是縣令爺的小舅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縣令爺的小舅子混成這德行?”
“禀性在哪裏,要不然就是皇帝的小舅子,又能怎麽樣?”
議論聲裏,大漢叫苦不疊,腸子都悔青了,恨自己不該看着被店小二谄媚讨好的易鶴安周身富貴,就豬油蒙心,連狀況都沒摸清,就魯莽行動。
做這一行,早就明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他只是萬萬沒想到今兒碰上硬茬了。
非要将他送官,逃都逃不掉。
但是……報官又如何?
被殷呖呖壓制的大漢豆大的細小眼睛裏閃過精芒。
在附近巡邏的官差也有不少,不到半盞茶時間,小二就領着一批穿戴統一整齊的官差進來了,胸前大大的“衙”字壓得衆人不敢喘氣,何況他們腰間挎着刀,走路都發出哐哐聲。
“何人在此喧嘩鬧市?”領頭的官差厲聲道,吓得衆人一哆嗦,好不威風。
他看向殷呖呖,再看看被殷呖呖揪着的大漢,“你這是做什麽?!”
吼得殷呖呖一懵,怔了怔,确定官差是在吼自己,她覺得自己應該松手,但又怕松手叫大漢跑了。
急忙解釋:“官差老爺,不是我鬧事,是他在此地故意訛人。”
官差聞言皺皺眉,神色稍稍緩和,“證據呢?”
“證據……”殷呖呖欲辯解。
忽然一面陰影将她蓋住,在她身前赫然站着道筆直的身影,“訛人與否,不如先将他帶回衙門審問一番,再去查查他的案底。要說證據,在下可做人證,至于物證……在下要告他損害財物一事,衣袍可做物證。”
大漢漲紅着臉罵回去,“只一件袍子!你憑什麽說我損害你財物!我的衣物又告誰去?!”
“在下這确實算不上財物,區區天蠶絲罷了。”
頓時,酒樓裏,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都知道易家家大業大,沒想到易家如此家大業大。
天蠶絲,那是進貢給皇家的,據聞宮裏妃子搶着要,易鶴安就這麽随随便便穿在身上?!
大漢都閉嘴了,在如此靜默的氛圍裏,殷呖呖弱弱地開口,“你平時的衣袍也是天蠶絲的嗎?”
易鶴安漫不經意地應了一聲:“嗯。”
她吞咽了口唾沫,“我是不是得謝謝你不告我?”畢竟,她打他的時候,撕壞不少衣服。
熟料,易鶴安白了她一眼,他都懶得和她說話了。
殷呖呖殷式委屈。
官差看見易鶴安态度陡然一轉,“既然易少爺如此說,我們先将此人帶下去,至于人證物證,我們會像大人回禀的,不勞易少爺親自走一遭。”
大漢見局面調轉,不甘心地吼:“你們憑什麽抓我?!沒有證據,你們抓我就是枉顧王法!”
他沒吼多久,就被官差壓下去了。
殷呖呖收回視線,轉頭看易鶴安,“為什麽他們對待我們兩個的差別這麽大?”
“因為縣令的兒子是我同窗。”
“哦。”殷呖呖點點頭,原來有這層關系啊,哎,不對,等等……擡頭愕然,“那也應該是我同窗啊。”
易鶴安不掩嫌棄地斜睨了眼殷呖呖,就殷呖呖的腦袋如何活這麽大也是難為她了。
殷呖呖看懂了他的眼神,她的拳頭緊緊攥起來。
“易鶴安,解決這件事,我們應該解決另一件事了!”她咬牙。
“你還沒忘?”易鶴安驚訝。
殷呖呖:“……”
【3】
酒樓裏的人本來都要散了,一看還有戲可看,又紛紛留下來。
殷呖呖本打算一把揪住易鶴安,想到那是天蠶絲,她最後手抖了半天,指着易鶴安,“你不是說你不出門的嗎?!你現在這是在哪兒?出爾反爾是吧!!”
易鶴安實在沒料到紅鯉鎮這麽大,廟會人這麽多,他還能遇見殷呖呖。
眼下被逮個正着,面色略微不自然,明明理虧卻又不能落了陣勢。
于是唇角微勾,笑得坦然,“你只說廟會,又沒說哪天的廟會。我如何出爾反爾了?”
“你你你……”殷呖呖瞪大了眼,“居然厚顏如斯!”也怪自己當時話說的不夠圓滿,叫他鑽了空隙!
可誰曾想,這厮如此厚顏無恥,言而無信!虧得他天天将君子之道挂在嘴邊,實際上,這世上就沒有比易鶴安更小人的了!
“殷姑娘,莫要血口噴人。”他還是笑着。
“你還倒打一耙!”
易鶴安懶得搭理她了,擡腳往樓上走,獨留殷呖呖氣得跺腳。
她平了平心,跟這種小人鬥氣,簡直是和自己過不去!打算回包間,不可避免地就要跟在易鶴安身後。
她這才注意到易鶴安手裏拿着卷畫像。
“易鶴安!”她喊他一聲。
“嗯。”易鶴安頭也不回。
她有點悶悶的,“你是來見你心上人的?”
“嗯。”他應得很敷衍。
殷呖呖感覺自己就是在自讨沒趣,輕哼了一聲。
兩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天字間,殷呖呖準備進去,眼看着易鶴安也要進去,她不樂意了,上前擋着,“易鶴安,你幹什麽你?!”
“你做什麽?”易鶴安皺眉,目露一絲不耐。
望着那張氣鼓鼓的小臉,他更是心間煩躁,偏移過視線。
“這間房我要了,你去別的地方行不行?”殷呖呖覺得易鶴安蠻不講理。
這話聽在易鶴安耳裏,倒是有她故意和自己過不去的意味,“殷呖呖,你沒玩沒了了是嗎?”
“什麽我沒完了?”殷呖呖愣了下,分明是他不講理在先,怎麽好像她在胡攪蠻纏?
“易鶴安,我們凡事得講個先來後到吧?這間房,我早就定下了,你說我沒完?到底誰沒完沒了啊?
“你早就定下了?”易鶴安的眼眸忽地一眯。
“你不信去問小二。”殷呖呖頭一回在易鶴安面前理直氣壯。
易鶴安眼角餘光朝殷呖呖手中的畫卷一瞥,畫軸的木質等等令他的身形陡然一僵,喃喃自語般:“你定下的?”
聲音很低,殷呖呖差點沒聽清,她揚了揚下巴,“就是我定下的。”
易鶴安僵着身體轉過去,亦步亦趨地要離開。
殷呖呖直覺他有些不對勁,怎麽突然變了個狀态,“易鶴安,你……”
她突然意識到什麽,出手帶起破風之聲,易鶴安猝不及防,被她搶了手中畫卷。
“嘩啦!”
畫卷展開。
當中如姣姣明月的佳人,叫殷呖呖呆住了,手裏的畫卷嘭地掉了。
卷軸唰地展開,畫卷裏劍眉星宇的男子,也徹底令易鶴安的神情破碎了。
“啊!!”殷呖呖一聲尖叫,響徹雲霄,“易鶴安!你這個騙子!你欺騙我感情!”
在樓下收拾碗盤的小二手一抖,不可置信地仰頭看向二樓。
他聽到了什麽?!
難道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樣?
不由得嘆口氣,也對,那麽不對付的兩家,怎麽可能結為親家,可惜他白白興奮一場。
“易鶴安,你這個騙子!你這是畫騙,你知不知道?還什麽吳中生,你大爺的!你騙我!”
殷呖呖抓狂地揪起易鶴安的衣襟,怒氣已經讓她顧及不得什麽天蠶絲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呵,我怎麽騙你了?吳中生,便是無中生有,你憑什麽說我騙你,你的良心又何在?!”易鶴安同樣怒不可遏。
“我呸,你強詞奪理!要你這麽說,我怎麽騙你了?賈姑娘,就是假姑娘,怎麽樣?!”
殷呖呖一下就給易鶴安撂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打,“你這個騙子!大騙子!”
易鶴安也是個硬氣的,被打得極疼也愣是咬牙不發出一聲悶哼。
但這樣他就沒法兒反駁殷呖呖,于是無論酒樓外還是酒樓內只聽得到殷呖呖一人的怒吼。
“易鶴安!你還我感情!你騙我!你居然騙我!”殷呖呖罵着罵着就委屈了。
她練字練得可是手都斷了,為了回信也是鼓足了勁兒學那些咬文嚼字的事兒,居然,居然信都遞給了易鶴安這個王八羔子!
易鶴安強忍着一口血,擡頭看向殷呖呖,那張明媚的小臉委屈得發白,大大的明澈眼眸裏氤氲着一團霧氣,好似輕輕一觸就能掉下。
“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她站起身,就朝外跑。
衆人就見火紅的身影晃過,視線被灼燒似的,還驚擾缭亂了思緒,再聽到動靜回首,嘴角挂青的易鶴安從樓上走下,腳步略微蹒跚。
他們都倒吸口涼氣,殷呖呖下手是真狠啊。
殷呖呖氣呼呼地回了殷家,一路上她越想越氣,特別是想到自己寫出去的那些信,裏面的內容讓她簡直羞恥到想撞牆,一死百了。
殷家镖局裏的一幹人等,見自家小姐歡天喜地出去玩,滿身怒火回來。
大家夥兒互相看一眼,想問問是哪家不長眼的小子惹了自家小姐不快,一句話沒說出,就被殷呖呖兇巴巴的眼神給噎了回去。
“不許問!”她跺跺腳。
無端被遷怒的衆人閉嘴。
“閨女這是怎麽了?”殷老爹剛耍了會兒大刀,擦着汗,看見自家閨女滿臉憤憤色的走來。
殊不知他現在的聲音對于殷呖呖來說,就等于是突破委屈爆發瓶頸口的絕大助力。
“爹!”殷呖呖撲上去抱住自家老爹。
“閨女,誰欺負你了這是?”殷老爹被撲了個手忙腳亂。
“沒有……”殷呖呖搖搖頭,想訴委屈,但是怕這件事情老爹知道了恐怕會比她更憤怒,萬一再做出些什麽事情……
後果難料。
“是不是今兒去見的那小子欺負你了?”殷老爹說着就要抽刀,被殷呖呖急忙攔下。
想了半天,她說:“爹,你想多了,人家根本就沒來。”
“沒來?”
“是啊,我等了他半天,他根本就沒來。”
殷呖呖想今天她和易鶴安的事絕對鬧得滿鎮皆知,但至少不能讓老爹知道她要去見的人是易鶴安,這樣說,或許到時還可以找別的借口遮掩過去。
“這混小子!我去找花媒婆,将他揪出來。”殷老爹氣得一揮刀,一旁的石墩子居然直接被砍成兩半。
殷呖呖趕緊攔下,望着切口鋒利的兩半石墩子,打了個寒噤,她覺得她隐瞞易鶴安這件事是正确的選擇。
“罷了,閨女,你不要傷心,那小子不來是他的損失,這輩子沒有福氣跟我家閨女在一起。”
殷老爹怒意滔天,很想親手宰了那惹自家閨女傷心的兔崽子,奈何關鍵,他要先安撫下自家閨女,大掌拍了拍殷呖呖的肩膀。
“我家閨女這麽漂亮,這麽好,天下有的是小夥子求着娶。何必和那種混小子見識?我閨女不是喜歡英雄的嗎?大不了,爹給你比武招親!”
殷呖呖聞言,吸了吸鼻子。
“爹,我和你說,我今天求了個簽,簽上說‘五百英雄都在此,不知誰是狀元郎?’,還是上上簽,肯定不會是那個連面都不敢來見我的人。”
“對!”殷老爹輕拍着殷呖呖,“我閨女肯定是要嫁定好的那個,什麽狀元郎,武狀元文狀元,要是喜歡,爹給你抓一堆回來,任你挑。”
“那皇帝肯定會找爹你算賬的。”殷呖呖紅着鼻子一笑,“你把他未來的大臣都抓走了。”
“皇帝,”殷老爹輕哼了一聲,“有本事他就來抓我。”
殷老爹就是這般猖狂,镖局裏其他弟兄聽着如此大不敬的話,反而哈哈大笑。
殷呖呖的心情得以緩解很多,也不想再讓自家老爹操心了,她得回房理一理心緒。
走到一半,遇見了趙譯。
他今日這身绛紫色的袍子可真好看,只是,殷呖呖細細分辨了,與易鶴安的面料是一樣的,哪怕上面的雲紋錦繡再好看,她也喜歡不起來了。
悶悶地低頭要從他身邊走過。
“表妹。”然而他不遂她願,叫住了她。
“做什麽?”她回頭。
“你心情不好?”他問。
“你不是應該知道的嗎?”殷呖呖唇角勾起一抹笑。
趙譯眼眸微微眯起,“知道什麽?”
“你早知道吳公子就是易鶴安,易鶴安就是吳公子!”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