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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021

圍牆角, 先後咻咻探出兩顆腦袋,一大一小。

“哪個?”韓攻朝外張望,不遠處群獅争霸,争先恐後攀上高臺,采青大會正激烈。

白素伸出小手,遙遙一指, 人群之中有一青年坐于蔣繼身側, 衆人庸庸喁喁, 唯他韶華英秀, 別有一番奇姿高韻在那清冷眉目間。

韓攻抽動唇角,低頭打量白素:“老子怎麽覺着,跟他比, 你比較像壞人。”

白素憤怒仰頭,沖他呲呲牙, 面目十分幼稚且兇殘。

韓攻拍拍她腦瓜, 改口安慰:“人不可貌相, 不可貌相。他怎麽惹你了。”

“他是我師兄。”

也不知是心有靈犀, 還是極致的高手天生便有一種微妙的直覺,那蕭讓坐于人群之中,并沒有什麽預兆和提醒, 卻忽然朝白素這邊看來。

白素二人縮回牆後,對視一眼,皆是心有戚戚。

空空的竹林和講經堂,只有樹影在搖晃。蕭讓極目一掃, 又平靜地轉回頭,舞獅大會已逼近高|潮,十幾只隊伍掉下高臺之後,只有三支隊伍在上面以拳腳争奪繡球了,其中一支隊伍的兩名武師根基顯然稍勝一籌,獅頭的武師雙臂猿攀在上,下面那人抱着他腰借力,雙腿橫削直劃,往身後隊伍掃去,一腳踢中後面隊伍獅頭,那彩獅一瞬搖晃,挂在半空,引來下面陣陣驚呼。上面的隊伍趁機同手并腳往前攀爬,将其他隊伍甩在腳下。

白素在暗處觀察蕭讓,越看,眼睛越是發紅,突然下定決心,朝蕭讓的方向走去。

韓攻一驚,抓住她不放:“你作甚?”

怒火中燒的她,已經顧不得解釋太多:“不用你管。”

被他一把揪住:“別沖動,他不是你師兄麽?有話慢慢說。”

白素怒不可遏:“我和他有甚麽好說?你要我放過他?我若以德報怨,何以報我之德?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坐他邊上的是刺史,就算你殺得了他,還想在州郡武裝之下全身而退?”他緊緊抓着,并未被她滿身的殺氣恫吓,厲聲诘問,“你和他分開這麽久,他精進了多少你又知道?你怎知道這一去有必勝把握?你受傷沒好,你确信去了之後不是送死而是複仇?而且你可有考慮過你殺死他之後,要如何對世人皆是你所做是正義凜然,而不是恃強逞兇?你出自名門正派,難道不重視自己身後的名聲?”

白素呆呆望着他,竟被他情急之下一連串的問題給問住。

“你冷靜一下,再做決斷,別沖動送了性命。”

她仰起頭,蕭蕭日光透過疏竹,他眼中一片溫潤柔和,那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讓她激怒又慌亂的心突然靜了下來。

高低對視之際,忽然前方傳來一個聲音:“表哥!”

兩人一同望去。

謝冰卿今日也随着兄長謝惟前來,她的位置正坐在謝惟邊上,這會兒朝韓攻揮了揮手。

蔣繼盧陵等人也一齊回頭,看向韓攻。

蔣繼素有拉攏他之意,自也露出笑容,将要起身來迎的态勢。

她看見蕭讓,心頭一緊,卻不知該如何表态。韓攻卻不慌不忙,将她一把拎起來抱着,迎頭朝衆人走去。

他從容不迫地迎上去,同蔣繼等人寒暄。

那些官員待他極是恭敬,就如他當年在朝一般。這些人之中,唯有蕭讓在旁超然視之,只是簡單見禮。

蔣繼邀韓攻入坐,位置剛好就在謝冰卿和蕭讓二人中間。

身邊就是蕭讓,白素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股白檀香氣,當真是目眦欲裂。

——在她常年練功的太素宮裏,便常常熏着此種香。如今他也身染此香,是否意味着,他已鸠占鵲巢,入主了太素宮,自封掌門了?

她目光閃動,難以自制。

蕭讓始終恭坐不動,他看着高臺,上面已有一支隊伍率先采青,鑼鼓彩聲平地而起。他随人群而鼓掌,目光卻毫無聚焦,仿佛閑情俗世難入他眼。

也許是白素過頻繁的打量引起了注意,蕭讓忽然停下,目光淡淡掃來。

他星目中清波微漾,使得白素心頭打了個突。她急忙往韓攻懷裏拱了拱,假裝自己害怕。

蕭讓問:“恕本座冒昧,請問這位小友是閣下什麽人。”

她心中一緊,韓攻已翻起眼睛,俊美又刻薄,嘁了一聲:“這位大劍仙,您可真有意思,沒同我說過半句話,便來打聽我家丫頭。”

丫頭二字,可以理解為丫鬟,也可以理解為俗語裏的閨女。韓攻故意說得含糊,不欲教對方知道太多。

蕭讓聞言,原本就冷的面孔上更蒙一層寒霜,真當是凍成了大冰窟。他發出輕輕的鼻音,大概聽來是個哼字,平和之下透着冷酷:“那倒失禮了,未請教尊駕高姓大名。”聲音倒清銳悅耳。

“算啦,我這等縱酒邪游之徒,哪配和蕭劍仙說話,看戲。”韓攻目不斜視,沖着臺上奪得頭彩的隊伍大聲鼓掌,叫了一聲:“好!”

蕭讓眉頭一擰,他作為劍宗名宿,一直以來姿态極高,同這趾高氣揚的非儒林中人計較,一來沒甚意義,而來失身份,便不再接話,沉默時面色不豫。

蔣繼簡直要随着兩人中間的冷氣場迎風哆嗦,急忙熱心插嘴打圓場,跟蕭讓介紹韓攻:“那位是本□□流,颍川韓氏,韓師昀韓先生,蕭劍仙可曾聽過?”“恕本座孤陋寡聞,沒聽過。”

“……”蔣繼感覺頭皮也涼了,這個圓場顯然打得不夠到位,得再稍作補救,“師昀先生曾在京任職,官至廷尉,名噪一時。”

蕭讓清雅端凝的面容上寫滿冷漠,哦了一聲,淡淡中充滿了不經意,仿佛韓攻的名字在他耳邊輕若微塵。

韓攻聽到那聲“哦”,更是眉鋒輕挑,朱唇上隐隐挂着一絲鄙夷的微笑,翹起拇指掏耳朵,更當他是坨耳屎。

蔣繼甚是尴尬卻還要保持優雅微笑,忽然意識到自己把這官場和武林中的佼佼之輩二人安排在一起,果然是一樁不智之舉,兩方他都有求,均不好随意虧待;于是事到如今也只能岔開話題,極力挽回尴尬氣氛:“方才蕭劍仙想問些什麽,本官為你解釋便是。”

他謙和有禮的态度使人放松,蕭讓随口答道:“沒什麽。那位小友生得神似素素童年。”

話一出口,蔣繼、韓攻,甚至包括蕭讓自己,都微微地一僵。

蔣繼是聽不懂他的話,但蕭讓卻似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了,他一時思緒萬千,不知從何說起。

忽然間,他醒轉,見身邊蔣繼不解之色,于是解釋:“是我從前的一位童年摯友,可惜已經故去。”終于露出一絲笑容,竟似帶有溫情。

韓攻餘光飛快掃過他的臉,然後裝模作樣收回去,暗暗瞪白素一眼——素素!原來真名是這個,他卻最後一個知道,還是通過旁人的口,還什麽小蠟燭小蝴蝶地給他編故事,真是欠揍。

白素被他暗地裏掐了一把,自知理虧,咬牙忍着疼。

她又盯着蕭讓瞧。

十幾年手足恩義,一朝反目,便成死敵。如今,相距只不過寸許的距離,白檀之香愈發濃郁。

夜夜夢魂休謾語,已知前事是無情。他漠然一瞥,竟似前塵飄雪,她偷眼相看,心中酸極,別轉頭去,大顆淚水已蓄滿眼眶。

正想着,突然聽見頭頂上聲音道:“臭丫頭賊潑,叫你上街打醬油,跑這邊亂湊熱鬧,再他娘的滿地亂竄,一巴掌打爛你的屁股。”說着韓攻便在她兩個羊髻包中間敲下三個毛栗。”

白素被他這噼噼啪啪幾下假栗子打蒙了,眼淚泫然,也變得合情合理。

她偏過頭不再往蕭讓的方向去看。

可這一回頭,卻對上了另一邊的謝冰卿。

謝冰卿見平日冷淡傲慢的表哥突然對一個小小丫頭如此關照,心中大為不快,又看見白素要哭不哭的樣子,不禁厭煩:“這丫頭怎麽這麽多事,表哥,我說話你聽見沒。”

對謝冰卿而言,韓攻那人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氣死人,這會聽見她抱怨小丫鬟,反而緩和了口吻:“潑丫頭寵壞了,挨點揍就哭鼻子。”

話雖這樣說,卻收手一摟,将白素緊緊按在懷裏,像摟一只小貓小狗。

謝冰卿氣炸——這不是擺明跟她對着幹麽!

他還賣乖:“啊呀管教無方,真叫人見笑。”明明一臉縱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抱着閨女。

謝冰卿冷哼一聲轉去看舞獅。不過話說回來,勾心鬥角的時候還真适合看戲,倒不見得戲多精彩,只是看看戲,緩解尴尬卻是絕佳。

白素軟軟地趴着,說來也怪,韓攻他身板不厚,算不得什麽魁梧壯漢,可貼在他胸前,聽見那暗沉遙遠的心跳聲,她的心也似得到感染,獲得一絲絲寧靜。

她垂頭偎着他,将情緒強按下去,于是從始至終一滴眼淚都不曾掉落。

一場采青大賽看完。

……

回到家,白素被韓攻帶回屋,一頓劈頭蓋臉——

“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戢鱗潛翼、蓄志待時啊?那你又知道什麽叫做韬光養晦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聽過罷?剛剛你那麽想都不想跑出去,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嘛!這國法裏有一條叫做株連,老子差點被你害死!”

難得她低着頭站在桌邊聽他教訓,悶聲不響。

韓攻見她貌似自知理虧,喝了口水潤潤桑繼續:“話說回來,他倒底和你有甚麽冤仇,哦,他該不會就是你說的那個,殺了你師父,又把你害成這樣的仇人罷?”

白素點點頭,嚴峻的小臉掠過一絲憤懑。也難為她一代宗師,會被臊眉耷眼站着聽他呼呼吼吼。

韓攻啧了一聲:“還真瞧不出來,我看他風輕雲淡的像個世外高人,倒是你妖裏妖氣。”

這話太刻薄了,白素不能接受,當即氣炸:“你見他好,還要言語激他幹甚麽,同他好去啊。”

“他欺負你,我自然整治他啊。”他脫口而出,極為理所當然。

這麽突然給她來個峰回路轉,莫名其妙卻又順耳至極,她有氣也中道洩掉了,白素不吭聲。

再聽他道:“嘿,話說回來,你們江湖中人,特別是自诩名門正派的,不少似他這般,又酸又擰;看我不順眼吧,又不能出手揍我,怕做低了他名流身份,話又說不過我,呆頭呆腦的小白臉,活該受這份窩囊氣。”

白素:“……你又知道我不是壞人了。”

“護短不行啊?只有你是韓園的丫頭一日,我便脫不了幹系。現在好了,如今我留你也不是,放你也不是,很兩難啊。”他兩條腿架在圓桌邊上,抱臂歪頭地打量白素,眉頭皺來皺去,似是拿不定主意。

白素道:“我同你保證,決不用這幅面孔去見他,一定會恢複真身再去。他不會知道我同你的關系。”

這還差不多,韓攻點點頭:“總算你良知未泯。不過我瞧他武功挺高,你這般離去,只怕去也是送死。不如養好了傷,勝算也大些。”

白素沉吟道:“一直摸不着這門功夫的門道,難道要等一輩子。”

“再琢磨呗,你不是很厲害嗎?難道你說你武功高,都是吹出來的。”

她咬牙切齒,從頭到尾,他好像對自己的實力一直充滿了質疑:“自然不是,我很強的。”

韓攻啧啧:“随你吹,反正老子也不懂武功。”他拿她當逞能的小屁孩,那眉眼神态看着氣人。

白素默默無言,不去同他一般見識。

晚上用罷飯,韓攻帶了些東西來白素房間,給她做了點安排:

“既然知道你是個大姑娘,就不能和我睡一屋了,以後若不小心沒控制住變了,就穿這些,別光着身子到處裸|奔,不是每個人都跟大爺似的,是個頭一流的正人君子。”

白素爬上凳子,扒着桌沿看韓攻帶來的大人衣裳。

有丫鬟的套裝,有黑色的夜行衣,還有力夫的皂衣……好大的一堆,大戶人家就是能把身上佩飾都穿出花兒來,連夏天的衣裳都準備好了。

白素從小到大,只穿過道裝,沒見過這許多花裏胡哨的東西,從裏面挑出一件:“這件太過引人注目,用不着的。”

那是一件瑩白的鲛絲流仙裙,韓攻從庫房裏面找的,前些年族內一位堂姐出嫁忘了帶去,留下的閨閣之物,因塵封不動又保存完好,跟新的沒甚區別,提起裙擺依舊如魚鱗般熠熠生光。他瞥一眼道:“留着罷,萬一哪天你想穿出去浪呢?”女人的心思都活絡花哨,拿不準的。

方才在庫房裏找東西的時候,他一眼瞅見這條白裙子,想起她名字叫素素,定然天生配白色了。

其實白素決沒這個需求,她若變了身,逃避人群還來不及,哪裏會穿這打眼的衣裳。她一眼望去,又見一斑斓織帶,拿了出來。

“這又是什麽。”她話說出口,便後悔了。

因為把整條帶子扯出來,竟是一條一尺長兩頭系細繩的棉布月帶。

白素:“……”

韓攻問:“大小合适麽?管它呢,你湊合用吧。”

白素尴尬了,極其小聲地說:“我現在用不着這個。”

為什麽?難道你不是個女人?韓攻拿眼睛打量,明白了,啊,她現在變小了。

“留着呗,萬一哪天你極其不幸突然變大,又極其不幸地……那甚麽,然後極其不幸地,手邊沒一根這玩意,你說,那得多不幸?”

白素才曉得,他這個嘴要閉不上,才叫不幸中的不幸。只得飛快收好,道了聲:“勞你費心。”

韓攻不以為意:“不客氣。嘿,你們江湖中人不是都自诩真性情嗎,怎麽也盡說一堆沒用的客套話。”說罷繼續搗鼓,把他能想到的,用得着的用不着的一籮筐推薦給她——

從針線木梳到幹糧匕首,只要白素能想到的,他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心思細微倒真叫人咋舌。

這一下,就算她遇到突發情況,也有了很多應急的法子。

韓攻忙着給她打包幹糧:“最後咱們約定一件事,倘若你突然變身,我又不在時,你別亂跑吓人,就來祠堂神龛下面的櫃子躲好,記得帶好吃的。我回來若見不到你,自然去那頭尋你。”

……

自從那回見過蕭讓之後,白素親眼看到他武功身手又比從前精進,心中不安得很,夜晚練功也加倍勤快,與之而來的便是各種麻煩——不是在茅房附近撞見阿武;便是在後廚附近撞見采薇和紅菱等丫鬟;更有一回她不慎撞破二郎韓籌和丫鬟香羅偷情,吓得二人當場昏死過去,第二天清早便被整個韓園的人圍觀了主仆倆,西苑翟氏和素娥一齊鬧騰起來,又是一場風波。

大家都說韓園有飛檐走壁的鬼影,請了幾批看香道士都治不好。

韓攻找來白素,怒氣沖沖:“姑奶奶,你就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自己,收了那神通?”

白素很不好意思:“那我換個地方。”

從這日起,韓園變得清淨了,而且神奇的是,白素白天作為丫鬟的夥計一點也不差,雞鳴便同采薇一起起來做澆花鋤草喂鳥的活;日落韓攻從書院回來,也能喝到她親手端的羹湯。

這麽一來,韓攻反倒有些好奇,她是怎麽安排的時間。他當初穩住白素,其實也是緩兵之計,他心中最忌憚的便是白素以韓園丫鬟的身份去開罪蕭讓,這些武林人士和官場中人不一樣,他們講究的是另一套規則,尋常錢權利益動搖不了他們,反倒常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江湖義氣結成死仇,他才不想陷入其中,惹來無窮盡的麻煩。

這日春雷滾滾,整個韓園都籠罩在暴雨中,密集的雨線在房前屋後濺着大朵水花,從傍晚下到夜裏。韓攻關在屋裏翻書,阿武打把傘從院裏經過,嘴裏念念叨叨:“這半天了怎麽沒看見小蠟燭?”

阿武揣着一肚子的疑慮回屋睡覺去了,韓攻站在窗前觀雨,心煩了一陣,書也沒心思再看,便收拾東西就寝。

直至中夜,雨聲小了,卻還沒停,芭蕉葉上沙沙作響。他起了個夜,好死不死經過偏房,心念一動——小不點回來沒?看一眼也就看一眼,然後會去睡覺,她愛回不回也不關他的事,便推門進入。

誰知看了這一眼,他便睡不着了,屋裏黑黢黢沒人。

這麽晚了能上哪去。他馬上在韓園裏找了一圈,沒影子;又想起這些日以來白素練功都沒鬧出岔子,莫非去了外面。

韓攻撐傘便出了門,打算在家附近再找一圈。

一路上冷風冷雨,街巷道路上濕濘凄清,他被寒風吹得十分惱怒,真是後悔莫及——當初就不該大包大攬,把這麻煩給接下來,如今淋的雨就是當初收留她腦子進的水,真該就那麽把她留在雲林書院的雪地裏……雲林書院?對了書院!

在許昌城裏她認識的地方沒幾處,十有□□去了書院。

韓攻趕到書院,竹林間細雨缤紛,他一路穿行來到茅舍。

擦亮紙撚子,油燈一照,炕上果然裹了一個人。

“素……素素?”他想起上回聽蕭讓那麽叫,于是也喊了一聲,很是拗口。

烏龜殼似隆起的棉被上面,白素回轉頭,嘿,真是她!卻又轉回去。

韓攻就像找到了離家出走的熊孩子:“哪裏不好睡,非得上這來,冷風冷雨的有人幫你燒炕沒?”伸手一摸炕沿,果然冰得刺手,又嘁了聲:“凍不死你!”

見白素沒聲音,他納了悶,怎麽了?兩句還說不得麽,挨炕坐下,往後仰頭去看她動靜,只見她順着脖子下面沒衣裳,若隐若現一片雪白……他連忙轉頭避嫌。

原來是她半夜上這來練功,突然變大了卻又沒換的衣裳,在這躲着等變回去呢。

他找地方把傘收了,出屋去拿柴火燒炕,因沒幹過那下人的活計,擦了半天火折子才燒起來。

屋裏慢慢升溫了,他搓着手坐回炕上,也蹭一點暖氣兒,問她:“好點兒沒。”

白素不說話,韓攻将她扳過來,只見那瑰麗妩媚的眼睛垂着,沒什麽神采,睫毛沾着一串雨水,把眼睛都打濕了:“淋雨了?”屋裏暖了,他脫下鬥篷,來給她擦頭發,卻發現頭發是幹的。

原來睫毛上面挂的是眼淚啊……

這倒教他新奇了:“嘿,你也會哭啊,快讓我瞧瞧新鮮。”

白素心再大,也惱得很,垂着頭不理他,他越過份,彎了個小拇指來兜她的眼睑,刮了一滴眼淚去端詳,跟珍珠翡翠似的在那鑒定真假。

“真哭了……你為的什麽,今個練功不順利了?”白素搖搖頭。

“天太冷?”韓攻探頭看一眼窗外,風聲緊響,雨打着窗紙,倒春寒的時候天氣的确變化無常。

白素又搖頭。

“總得有個原因,”他費琢磨了,“你不說,我怎知道為什麽?”

白素張張嘴,似想要說什麽,卻又艱難不發,雙唇抖動,韓攻盯了她半晌,卻聽她道:“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隐……”“說人話!!!”

她默然一瞬,頹喪:“本座現在是個怪物了。”

韓攻表示,沒聽懂。

“見不得光,只能夜裏出來,就像過街的老鼠,害怕見人……”

“臉上還長了毒瘡……”

“我看看。”韓攻給她拉過來要看,白素不讓,他非得捧着別人臉,一陣端詳後無語了:“哪裏是毒瘡,這是痘,每個人都長。”白素怔了怔:“那你為什麽不長。”

“是麽,”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手感絕佳,感慨良多——別人以為老子的美貌是天生麗質,但同樣也是後天努力保養的結果好不好,“我又不似你天天熬夜,我睡得多足!”

哪知道她非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更沮喪了:“本座如今不人不鬼,就連路人見到也會嫌惡;就算回到門派,也會被視為怪物……”這幾日她藏頭露尾地躲起來練功,既驚吓了別人,自個也不時擔驚受怕。

她說着,将腦袋埋進雙膝,縮成了一個委屈的小點。

他有點愣住,不曉得是不是夜深了天氣又惡劣的緣故,平日裏看起來像個兇殘的小團子,現在變得極其虛弱,就像一只入秋的毛毛蟲。

白素肩膀抽動起來,她竟然哭了,真教他吃驚。

她哭着哭着,他愣愣地看着,突然之間,好像看見了她內心深處的那個小女孩。

他意識到,眼前的姑娘,她也愛漂亮,知道羞恥,也會恐懼,也有超強的自尊心。

“路人嫌你是因為你神出鬼沒,他們不知道你何方妖孽啊,似你這般長相,只要好好打扮,白天出門,有幾個人會不喜歡,你自己搞錯了……”

“是這樣嗎?”她突然擡起頭來問,目中閃過懷疑和希冀,卻突然想到什麽,沉下臉,“你該不會和他們一樣,皆是拍本座的馬屁……”

他嘴角一抽,卻見她眼中波光瑩瑩波動,又似天真又似邪惡,心忖她年紀輕輕身居高位,想必聽得多的都是恭維之語了,心态膨脹,難怪成長得這般扭曲。

“唉喲你有馬屁啊,我們都沒有馬屁的,我們都是人。”

白素愠怒:“放肆,你敢這樣對我說話……欸!”

冷不丁被他捏了一下臉:“你看,你有時候可以很美豔,有時候又可以很天真,誰能比你千變萬化啊小可愛。”

她呆若木雞,還沒從這更加輕浮的舉動中醒悟惱怒起來,他已經離開炕頭,從桌上拿了個什麽物件推門出去了。

白素被這番不遺餘力的誇獎和調戲驚呆了,受傷地捂住自己被他捏過的半邊臉頰——一定是因為自己方才舉動太過失态,才教他以為自己軟弱可欺,如此随便地拿她取笑。

她愠怒地調整好姿勢,重新裹好被褥,準備等他進來的時候警告一番,不許亂碰她。

他回屋的時候,手裏捧了個七寶暖爐——原來剛剛裝炭去了。“給。”他把暖爐塞她懷裏。

白素抱着熱乎乎的暖爐,一時又忘了自己剛剛要說什麽。

他打量這間屋子,好久沒回來住,欠打掃,也沒吃的,張望下道:“趕明兒你也拿套衣裳備在這裏,省得又像今天這樣。”說着打了個哈欠。

朦胧燈光下,他眉眼柔和清潤,笑容也是懶懶的。

她不由得道:“你累了。”“嗯,”他伸出手,幫忙整理了下她散亂的頭發,端詳道,“明天我搬回這住,你跟着我,省得每個晚上跑來跑去麻煩。”

她又是一呆,心頭有股熱流,竟比那暖爐還要烘人,低下頭默了陣,悶悶道:“其實……我怕是好不了了,這門武功心法我一日參透不得,就一日恢複不了,就一日打不過蕭讓。”想到蕭讓這個人,又是呲了一下牙,恨不得現在他就在嘴上一口咬死。

“那幹嗎還非得去找他麻煩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智也。”

她傲然道:“我是正宗,他是邪見;我清理門戶,就算死了也是一種态度。”

他點頭笑道:“對對對,你境界高。”說着偏過頭若有所思。“你怎麽了?”“沒什麽。”“你讓我想起一個人,哎,我給你說個厲害的故事罷。”

他盤腿坐上炕,在燈下娓娓道來:“從前有個官員,負責替皇帝寫史,寫到一場戰争;因為那時候國家在征服一個部落時,那個部落不肯屈服,于是帶隊的将軍便将部落的人全數坑|殺了。戰争嘛……總歸有輸贏,倒也尋常;不過後來寫到這段歷史的時候,皇帝覺得這樣不大好看,而且那名屠城的将軍也十分地有名望,于是要那負責撰寫歷史的官員來個曲筆,修飾一下當時的情形。”

白素道:“哦,就是不讓他明白寫出坑殺這件事麽。”

“差不多。不過這個官有點不識時務,他不肯朝任何強權屈膝,堅持直筆寫史;他說,在一個血腥黑暗的時代,如果連說真話的權力都沒有,連一段真正的歷史都不能還原給後人,那豈非将黑暗延續後世,光明盡滅?”

白素點點頭:“倒是一條好漢。”忽然如有靈犀,擡頭盯着他看:“這個官該不會就是你罷。”

他莞爾道:“不是……聽我講完,後來他就被皇帝抓去,殺了頭。”

白素哦地一聲。

“這人是我兄弟,我兄長。”

她“啊”地一聲。她是聽到韓園裏有個故去的嫡長子叫做韓遲,卻沒想到是被朝廷問斬的。

“正因為我從他身上吃到了教訓,所以上面叫我給他續筆,我便不肯了。我這人天生惜命,又好面子,做□□也愛立牌坊,既不願意身首異處,也不想編瞎話糊弄後世人,于是躲在這裏,做個縮頭烏龜。”

白素吃驚極了,原來,他就是這樣得罪皇帝丢官的。

難怪他死活不肯回京城做官。

她沉吟片刻,禁不住問了個許多人都問過他的問題:“你就沒有一絲的不甘麽?”

其實,如果他想要回到京城,有的是大把機會。

他兀自微笑:“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麽,可是我不想啊。”一派輕松寫意,将前塵往事翻了篇章。

白素想,他這個人,也許是因為經歷過大風大浪,最極致的榮華和最迅速的跌落,所以好像無論什麽出現什麽突發情況,他都平靜得好像只是下雨時沾濕了褲腳一樣,溫柔又冷靜,不慌也不忙。

他忽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對了,你有沒有想過複仇以外的打算;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不是那些別人強加給你的,牽着你走的。”

她想要的自然是蕭讓的命。可是當她這麽想時,卻又猶疑了。

他笑吟吟的站起來:“你要不然再琢磨琢磨,我去添點柴……哎,你知不知道哪裏有幹柴,這外面的都潮了,燒一會就熄。”

她應道:“後廚竈下面好像有。”然後縮回被子,繼續咂摸他的話。

真能殺死蕭讓之後,要怎麽洗脫罪名,回到門派撥亂反正,也是一樁難事……

韓攻回來了,他在外面轉了一圈,冷得臉色發青,白素挪了個位置給他。

晚上天寒地凍,實在沒法打地鋪,兩人把界限一分,各占據炕一頭,熬過了這冷雨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氣晴朗,風吹着景觀河,潺潺的流水聲和鳥鳴傳到屋裏來。

韓攻被鳥叫吵醒,看見另一邊的白素,奇道:“你怎麽還沒變回來?”

白素有氣無力,衰弱道:“本座好像中毒了。”

啊?他看她臉色雙頰暈紅,爬過來一瞧,極度無語:“中毒不像,感染風寒倒是真的。”她倒底是多缺乏常識,教人嘆為觀止。

“真的。”“你沒生過病?”

這麽一說,她倒顯出了興奮:“我從小到大頭一回感染風寒。”

“請問你是傻子嗎?”饒是他看得多,也忍不住眼睛朝上翻——他也是從小到大頭一回見人生病還能樂,“我去找個醫匠。”“別急,我還沒變回去呢,你再等等。”

話音未落,伴随着一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謝冰卿的聲音傳來:“表哥,表哥,你在不在?”

驚得兩個人一下子頭湊到一起,韓攻煩惱得雙拳砸一下膝蓋表示賊他媽倒黴,白素拼命搖頭指一指窗外表示我跳出去躲躲,被他拉住使勁指她胸丫沒穿衣服!白素攤開手大驚失色表示怎麽辦?韓攻急忙揪住她被子怒容滿面別走光!

“韓攻,”謝冰卿叫了幾聲沒人應,語氣便不大耐煩了,直呼其名,“你在裏面嗎?”

“不在,快滾!”韓攻怕她直接闖進來,悶聲悶氣。

謝冰卿陡然變色,和兩個丫鬟互相對視一眼,敲門聲更急:“可不是我要來,是姨母讓我來給你帶話,讓你回去一趟,她有事同你說。”

“那你話帶到了,可以請回了。”“……你!”謝冰卿氣惱,在門口一轉身,忽然心念一轉,又折返:“表哥,你在裏面幹甚麽?”

“睡覺。老子脫光了別進來!”

丫鬟靈芝連翹在門外聽得:“姑子,要不然咱們走吧。”

謝冰卿卻不以為然——韓攻,你以為這樣就能躲我?今天我抓也要把你抓回去。

謝冰卿奮力推開門,帶兩個丫鬟氣勢洶洶沖到裏間。

她正要張嘴說話,突然呆若木雞,兩個丫鬟都驚叫捂住眼。

——韓攻還真裹着被子躺在炕上,背對三人,露出上半身的裸背。

謝冰卿臉唰紅到脖子根,趕緊背過身。

韓攻繼續叫嚣:“好看嗎?看爽了嗎?老子身材太好,看不夠是不是!”

“你……你無恥!”謝冰卿掩面飛奔而出。她窘死了,這傳出去她怎麽見人!

聽到人去得遠了,韓攻松開手——靠牆的一側摟了個白素。他觸電般地彈開:“快快快穿我衣服……丢死個人。”

他扭頭避嫌不看,聽着白素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心裏有些納悶……她怎的這般淡定,一般姑子都會知道害臊,謝冰卿就跟點着火的螞蚱一樣亂竄,她怎麽就坐懷不亂呢,看着很有陰謀的味道。

“本座穿好了。”白素道。

她生來顏色好,一颦一笑皆入畫,而且冷中帶魅,別有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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