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十二
李向東沒有告訴張秋紅自己暑假不打算回家的事,也是不想讓她擔心。整整一個暑假,她沒有一點他的消息,她心裏急的什麽似的。剛開始她還見天到鎮上的郵局,看是否有自己的信,生怕遺漏了。後來她索性到他們曾經去過的地方,希望能在那裏見到他,見上一面也好——當然是幻想,他怎麽會在這些地方出現呢?但是,她還是不停地到他們曾經去過的地方去尋找,明明知道他不會來。她一大早從家裏出來,一直呆到很晚才回去。
現在,池塘裏已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荷葉,荷花開得正旺,微風吹來,池塘裏的荷葉發出沙沙的聲響,送來縷縷清香。她坐在池塘邊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這時候,思念就像海水似的無邊無際。她的腦海裏會出現各種各樣奇怪的念頭,有時候她甚至會想,他會不會愛上了別的什麽人?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她的內心煎熬得什麽似的。她差一點就到他家裏去找他了,臨上車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如果看到他好好的,該如何是好?
每天晚上,她照例要在外面呆到很晚才回家睡覺,坐在柴垛上,望着天上的星星發呆。夏天的夜晚,寧靜而安詳。月光柔和美妙,就跟躺在搖籃裏睡熟了似的。螢火蟲飛着,不遠的草叢裏傳來了蛐蛐的叫聲。夜色濃重,村落啦。樹林子啦,池塘啦,好像一下子全都掉進了神秘的沉寂裏。現在她只想能見他一面,看見他好好的······
這個暑假在她的眼裏是那樣的漫長,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現在終于等到要開學了,這時候離開學還剩下兩天時間,她在家裏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匆匆地回到了學校。
開學的那一天,她在校園裏見到他的時候 ,她倒是吃了一驚。一個暑假沒見,他變得又黑又瘦,但是他看上去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因為她看見他正笑嘻嘻地朝自己走了過來。剛見到他的一瞬間,她的心情是複雜的,簡直可以用又驚又喜來形容,驚的是整整一個暑假都沒有他的消息,讓她擔足了心,現在見到他好好地回到了學校,遠遠地望着他,哪怕是一眼,也很滿足了。然而,她心裏是生氣的——有什麽理由,在整整的一個暑假裏都不能給自己寫封信呢?除非是不願意或者是不想。當他在她面前站定,她靜靜地望着他的臉,她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似的,因為他看上去非常疲倦,仿佛剛生過一場什麽大病似的。在不長的時間裏,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好幾次,剛開始好像不高興似的,現在看上去倒是滿臉心痛的樣子,只見她嘴巴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只聽見他對她說道:“我現在有點事情,待會兒我去找你。”說完便離開了。她在路上站了好一會兒才走。
李向東此時正邁着輕快的步伐朝校園外走去,嘴裏還哼着歌兒。他怎麽能不高興呢?這是第一次,他真心去喜歡一個人,真心地去為她做一件事,而且做成了——自行車已經買回來了,而且是靠自己的力量,他感到滿意。他想給她一個驚喜,就定在這個星期六,自行車暫時放在了他的一個朋友那裏。
人們常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快,看來也許是真的,因為星期六中午,李向東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孫克義。他壓根沒想到她會到學校來看他。那時,他剛吃完了午飯,坐在自己的床上和同寝室的王傳友說着話。孫克義的到來打破了寝室的平靜——因為她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瓜子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着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她的頭發長齊腰際,此時正閑閑地披在身後,看上去黑緞子似的。
他見到了她,倒像是吃了一驚,旋即問道:“咦,你怎麽來了?”“看樣子,好像是很不受歡迎似的。”她笑着對他說道,然後大膽地朝他臉上仔細看了看。她現在已經參加工作了,是一家文工團的演員,她倒沒有她那個年齡的女孩子的嬌羞之态。她朝寝室裏四下看了看,又和寝室裏的人一一打過招呼,然後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李向東給她倒了一杯水,她接過去也不喝,只下死勁盯着他看。他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于是用手在臉上摸了一下,只聽她說道:“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黑?好像也瘦了。”他笑着說:“是嗎?還好吧。”她還要說下去,只見他突然站了起來,對她說:“你還沒吃飯吧?先吃了飯再說吧。”說完就往寝室外走去,孫克義跟着走了出來。
走到過道盡頭,他發現有人在門裏探出頭來看着他們,心裏起先還有那麽一點點得意的感覺,不過很快他就煩惱了起來:不知道張秋紅看見了會怎麽想?他領着孫克義到學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吃了飯。回來的路上,迎面遇見了張秋紅——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其實,他也不是有意要瞞着她,只是不想節外生枝而已。
現在,張秋紅已經看見他們了。她見他身邊站着一個漂亮姑娘,不免多看了兩眼。別的倒還在其次,她首先看到的是她那一頭又黑又亮的頭發,瀑布似的披在腦後,瓜子臉兒,眼如點漆。她是修長個子,現在,一套深紅色的套裝裁剪得恰到好處,讓她的身材看上去凸凹有致。腳下卻是一雙俏皮的乳白色高跟皮鞋,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非常地時髦。她見李向東停下腳步,張秋紅這時正看着她,她也昂然地看過去。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幾千裏地,遠遠地向人望過來。只聽李向東說道:“這是孫克義。”張秋紅向她點了點頭,笑着問道:“你的同學?”李向東含糊地應了一聲。她朝他們點了一下頭就離開了。身後,她聽見孫克義正在問李向東:“你的同學啊?”好像很不屑的樣子,張秋紅聽了,心裏非常生氣,不知李向東是怎樣向她介紹自己的?
她回到寝室,正在心裏不自在,就見肖亞玲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對她說:“你知道嗎,聽說李向東的女朋友到學校找他來了。”她聽了,心裏一驚。不是同學嗎?怎麽成了女朋友了?她朝肖亞玲笑了笑說:“我剛才見到她了,挺漂亮的。”停了一會,她又補充說道:“聽說好像是他的同學。”肖亞玲聽了,朝她看了一眼,她覺得那眼神有點意味深長的。她受不了這一看,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肖亞玲好像有點知道她和李向東的關系。現在他領着個漂亮姑娘在校園裏走來走去,不等于告訴別人,他是腳踏兩只船麽?他當自己是什麽?這樣一想,她的臉色立即陰沉了下來。
星期六下午,學校照例沒課,前兩天李向東說這天下午找她有事,現在,她決定不等他了,她要立即回家去。
星期天一整天,李向東都沒有見到她,估計她是回家去了。今天一大早,他就送走了孫克義,現在已經是傍晚掌燈時分,她還沒有到教室裏來,他心裏有點慌了,不會是出了什麽事吧?這麽一想,他立即坐立不安起來。現在,他也不好意思到她的寝室裏去找她,就在她寝室旁邊的那條路上走着,希望能見到她。見上一面也好,至少知道她沒出事,其實,又能出什麽事呢?如果真有事,學校裏不早就傳開了嗎?不過他心裏擔着心,見到她才可以叫自己安心點。見到肖亞玲也行啊,他心裏想着,她一定知道張秋紅在哪。
而此時,肖亞玲和她兩個人正坐在她的床上,只見她雙手抱着腿,頭擱在膝蓋上面。剛才,肖亞玲告訴她,聽說那個孫克義還送了雙皮鞋給他。現在,她也覺得他們的關系好像真的不一般,至少不是他口中所說的同學那麽簡單,這麽一想,她立即覺得李向東騙了她。她心裏恨得癢癢的,恨不得當面痛罵他一頓才好,可是,他沒有來。孫克義不是走了嗎?他會去哪?他一定是心裏有鬼,不敢來見她,她這麽一想,心裏更來氣了。
星期一一大早她就來到了教室。那時候,天剛蒙蒙亮。想不到李向東比她到得更早。他向她道了早安,然後很注意地朝她臉上看了看。她看起來很不高興的樣子,對他也比先前冷淡了許多。她擡起頭對他說:“你同學走了?”心裏憤憤地想,人家走了,你就來找我,你當我是什麽?他剛要向她解釋一下,這時候有人進來了,也就沒有再說下去。
Advertisement
那天下午下課以後,李向東給她寫了張字條,說是有事跟她談。那時,她心裏雖然恨他,但是也希望他親口告訴她——孫克義并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好像誤會了,”那天見面後,他對她說。“誤會什麽?”她擡起眉毛問道。“就是那個孫克義,”他說。“噢?”“她真是我的一個同學。”見她還是很疑惑的樣子,他接着說:“她現在在我們那裏的縣劇團裏工作,這次是過來進行彙報演出的,順便過來看看我。”見她還是不相信的樣子,就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的手風琴還是她媽媽教我的呢!”
他後來告訴她說,孫克義的母親是上海知青,和他養母是同事,手風琴拉得不錯,在養母的學校裏教文藝。起初,她準備讓自己的女兒學拉手風琴,教了幾次後,小丫頭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樣子,也就放棄了。還好,孫克義很喜歡跳舞,也很有天分。每次學校有演出的時候,都是她挑大梁。排練《紅燈記》的時候,她就演李鐵梅,排練《白毛女》的時候,她就飾演喜兒。她還演過阿慶嫂,還有吳清華。
李向東和她不同,他第一次看見有人拉手風琴,就感到很興奮,心想,要是我能拉得這麽好就好了。後來孫克義的媽媽拉手風琴的時候,他就在一旁看着,很專注的樣子,孫媽媽非常喜歡他,也就開始教他手風琴了。他很努力,學得也快。每次學校有演出,都會讓他上臺表演一段。他的養母非常感謝孫媽媽,兩家因此也比以前更親近了些。
李向東還告訴她,上中學的時候,他演過李玉和還有楊白勞。這時,張秋紅的眼前立即浮現出孫克義那緞子似的長發。“我一直拿她當妹妹看待。”她後來聽他說。“難道是她暗戀你?”這句話都到了嘴邊,還是被她咽了回去,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在意他,不過心裏到底還是留下了一個疑影兒。還有皮鞋的事,她也沒好意思問問他。只聽她笑着說道:“聽起來,你們好像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呢!”李向東見她笑了,用手輕輕地打了她一下,說道:“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呢?”“我不想明白,你快別說了,現在,你只會越描越黑。”說完,她笑了。
不過,在孫克義的心裏,她一直是喜歡李向東的。這一次嘴上說是順道來看看他,其實是專程來的,因為這次彙報演出并沒有她的節目。這個暑假,李向東沒有回去,也沒有給她寫信,她擔心他有事,所以,趁着單位裏有彙報演出,就跟着一道過來了。等到她見到了李向東,看見他又黑又瘦的樣子,倒是十分地心疼,她一再追問他是不是生活出現了困難。他本來也沒打算和她說起他和張秋紅之間的事,見她問得急了,也就告訴了她。最後他告訴她說,他所做的這一切張秋紅還不知道呢。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現在,孫克義全明白了。她來的時候,原本給他買了一雙皮鞋,因為,再過不久就是他二十歲的生日了,她想送件禮物給他。臨走的時候,她還是親手把鞋送給了他。他收下後,也沒說什麽。
從小到大,孫克義一直是個驕傲的女孩子,也是要什麽有什麽。這一次之後,她再也沒有去找過李向東。她的母親好像有點明白女兒的心思,知道這件事後,心裏只罵李向東忘恩負義。倒是她的爸爸看得明白,覺得孩子們的事還是順其自然比較好。因為,在他眼裏,女兒是優秀的,不比李向東差。後來她從劇團出來後,到了縣城的一家百貨公司上班,不久之後,就聽說她嫁給了一個什麽局局長的兒子。李向東是後來聽家裏人說起來的。她結婚的時候,也沒有邀請他參加。那時他剛參加工作,這件事仿佛對兩家人的關系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從那以後,兩家人基本上也就不來往了。再後來,孫克義和她家裏人一起去了上海,直到最近,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了,這都是後話。
這次李向東把自行車交到張秋紅手裏的時候,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沒有對她提起暑假上工地幹活的事,也沒有告訴她腿受傷的事,怕她為自己擔心。倒是張秋紅有兩次提到了孫克義,稱她為“你的那個女朋友”。那時候,李向東便追着她打。
李向東的生日是在農歷十月的中旬,前一天,張秋紅把毛衣鋪在床上,仔細地檢查了一下,看看哪裏還需要修改修改,看得十分地仔細,最後她滿意地笑了。明天就是他的生日,她會在明天将毛衣送到他手裏,想到自己也能為他做一點點事情,她開心地笑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李向東的心裏,這件毛衣的分量有多重,這也是他們後來分手後她留給他的一個念想。這都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毛衣的領子還有袖口都已經壞掉了,他一直舍不得扔掉。每逢心裏不痛快的時候,他都會拿出來看看,那個時候,他都會想到從前,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