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作者：璞玉
有時候，我們以為放棄的是一段感情，其實我們放棄的是一種人生（吳念真語）。 ——題記
一
公歷一九九八年的最後一天，張秋紅意外地收到了李向東寄來的一張賀卡。賀卡的正面是一幅極普通的風景畫：藍天白雲下的青山綠水。賀卡的背面寥寥地寫着四個字：新年快樂！看上去竟有些兒眼生——畢竟他們已經有好些年沒聯系過了。她仔細一想，可不是好多年了——他們好像從學校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畢業那年是八六年的夏天，至今也有十多年了。其間有好幾次其實都是可以見上一面的，可是，不知怎的竟然都錯過了。
大約是七年前，他們倆共同的朋友郝志國要結婚了。李向東是在婚禮一個月前接到了通知的。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是李向東卻覺得這中間的時間是那麽地漫長——他是那樣地想見見他的同學們，見見張衛紅。他很想看看她現在的樣子，看看她現在過得好不好。他不斷地在心裏盤算着到時候該和她說些什麽話？要不要給她帶點什麽禮物？他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不斷地有新的想法從腦袋裏冒出來。到了臨出發的時候也還是拿不定主意。
婚禮安排在機關的小禮堂裏。李向東到達的時候，有好些個同學已經到了。其中有個叫黃亮的同學還帶來了老婆和剛出生不久的兒子。李向東一邊和大家打着招呼，一邊用眼角四下裏尋人。人群中并沒有見到張秋紅的影子。那時候，已經是下午的五點多了，滿天的夕陽透過禮堂的玻璃窗照射了進來，是深秋的一個黃昏。他心裏疑疑惑惑的，又不好意思去打聽。和同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總希望有人能提到她。好不容易熬到吃飯的時候，此時，酒過三巡，那酒仿佛辣辣的，有點難以下咽。李向東正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就聽見有人問起張秋紅。他立即很注意地聽着，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仿佛自己的心思正被人看穿了似的。這時候，正是一對新人敬酒的環節，郝治國看了李向東一眼說：“哦，忘了告訴各位，她這幾天不在楚州呢——到外地出差去了。不過，她臨走的時候來過我這裏了，還特地讓我代問各位好呢！”
其實，李向東這次是滿懷希望來的。他也是想着這一次她一定會來。按理說，她和郝治國比起旁的同學來應該走得更近些。在學校時，兩個人的關系本來就比較要好，畢業後又一同分配到楚州市工作，兩個人的單位相距也不遠。如果不是有意避開的話，好像找不出不到場的理由。在他的內心裏，他是非常渴望見到她的。現在聽郝治國這麽一說，也不好意思問下去，他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一往情深的樣子。特別是她現在已經成了家，自己依然孑然一身。仿佛依然放不下過去似的。然而他還是覺得非常失望。他的心仿佛是一只充滿了氣的氣球，現在冷不丁地被針戳了一下，一下子變得索然無味起來。但是轉念一想，不見面也好，反正他們是回不去了，見了面又能怎麽樣呢？
還有一次，也就是不久前，學校弄了個三十年校慶，她又沒有參加。這讓他覺得，她好像是在有意地避着自己似的。他實在有些忍不住了，他想，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問候她一聲。
收到李向東寄來的賀卡，張秋紅一下子想起來了，他們好像已經整整十幾年沒見面了。現在隔了十多年的光景，再往回一看，張秋紅竟一下子覺得自己老去了許多。可不是嗎，十多年啊，人生能有幾個十多年？
樓下不知道哪家的錄音機開着，只聽見一個男人唱道：“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裏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裏我對你仍有愛意我對自己無能為力因為我仍有夢 依然将你放在我心中總是容易被往事打動總是為了你心痛別留戀歲月中我無意的柔情萬種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為何你不懂只要有愛就有痛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沒有我并不會不同人生已經太匆匆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胧忘了我就沒有痛将往事留在風中 ”
是電影《霸王別姬》中的主題曲《當愛已成往事》，張國榮唱的。張秋紅聽着聽着，只覺得自己眼眶一熱，差一點掉下淚來。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他們分手的時候，自己是那樣地毅然決然，仿佛是在扔掉一塊破抹布似的。現在想起來自己當時有多傻。她不禁在心裏問自己：幸福為什麽一定要等到失去以後才會覺得它的珍貴呢？幸福曾經離自己那麽近，然而卻像細沙一樣悄然無聲地從指縫間溜走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因為他們曾經是那麽地相愛，寫下來簡直就可以是一本書。
那一天是農歷的冬月二十一，星期二。早上起來的時候，天空還有一縷淡淡的陽光。不過太陽也只稍微探了一下頭，也就迅速地隐藏到了厚厚的雲層後面去了。天空陰沉沉的，現在還不到下午的四點鐘，辦公室裏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張秋紅站起身來，擰開燈。燈光照射到她堆滿圖紙的辦公桌上，也照亮了那張賀卡。現在看上去，它竟是那樣地親切。隔着悠悠歲月，她仿佛看着他正朝自己走過來，還是多年前的樣子······
她的辦公桌正對着辦公室的大門，辦公桌的後面有兩個很大的文件櫃，血凝固後那樣的深紅色，靠着牆靜靜地站着。大門外有一條長長的過道，過道的牆上是一長排窗子，臨街矗立着。辦公樓的樓下是一一條窄窄的街道。
張秋紅那時在一家科研所上班。她的辦公室在七樓，也就是頂樓。這時候，她走到窗前，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小城，被灰蒙蒙的雲層覆蓋着，由濃而淡層層疊疊隐現在雲霧之間。街道兩邊淨是光禿禿的樹木，遠處的房頂上還殘留着灰白的雪。再往遠一點，還可以看到他們曾經生活了三年的校園，此時正掩映在一片灰蒙蒙的暮色之中。上學的時候，他們常常站在學校旁邊的田野上，遠遠地看向這邊。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此刻，發生在他和她之間的事情，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在她的腦海裏慢慢滑過......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聽見有人在叫她。是單位裏新近分來的女大學生小黃，四川人，長得眉清目秀的。“您怎麽還沒下班啊？”她問道。“我馬上就要走了。”她說道。說完就去收拾桌上的東西 。只見她把那張賀卡放進了随身攜帶的一個手提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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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班的單位很小，也就十多個人。占據了辦公樓的頂樓。這是一幢灰色的樓房，坐西向東。一樓臨街的一面給租了出去。開了一家小型的超市。緊鄰超市的是一家五金店，賣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再過去就是一家早點攤了。現在臨近晚上，早點攤的門關着。再往前走，是一家美發店。現在店裏的霓虹燈箱閃耀着。錄音機裏正播放着劉德華的《一起走過的日子》。只聽他唱道：“ 如何面對，曾一起走過的日子現在剩下我獨行，如何用心聲一一講你知從來沒人明白我，唯一你給我好日子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義多少風波都願闖，只因彼此不死的目光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不可猜測總有天意，才珍惜相處的日子道別話亦未多講，只抛低這個傷心的漢子沉沉睡了，誰分享今生的日子活着但是沒靈魂，才明白生死之間的意思 情濃完全明白了，才甘心披上孤獨衣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當天一起不自知，分開方知根本心極癡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義只想解釋當我不智，如今想傾訴講誰知剩下絕望舊身影，今只得千億傷心的句子”。張秋紅走過的時候，停下來聽了一會兒。
她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女兒淼淼正趴在自己房間裏的小書桌上做作業。淼淼看見媽媽回來了，像見到救星似的，趕忙撲了過來。淼淼今年八歲，現在已經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了。這時只見她趴在書桌上，頭上紮着兩只羊角小辮，一件豆沙綠的燈芯絨棉襖正好蓋到她的膝下。棉襖的上面有一個同色的毛領。毛很長，毛茸茸的，看起來很暖和。毛領下的紅領巾只露出一點小小的角。她的臉紅撲撲的，一對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看上去非常可愛。張衛紅幫她理了理頭發，把衣服扯扯正，摸了一下她的臉說：“你餓了吧，媽媽馬上給你做飯。”說完，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是丈夫單位分的。有八十多個平米，房子不大，收拾得非常地幹淨整齊。現在房間裏暗沉沉的，丈夫王建軍還沒有回來。
吃過晚飯後，張秋紅忙着給孩子檢查完作業，又替她洗了澡，然後看着她在自己的小床上沉沉地睡去,她這才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經過客廳的時候，她朝牆上望了一眼，牆上的石英鐘正指着九點三十五，王建軍還沒有回來，居然連個電話也沒有。“該死！”她在心裏暗暗地罵了一句。
這時，她突然想到了李向東——假如他們不曾分手，在這樣的夜晚，他會在家裏陪着自己和孩子吧？這麽一想，她的心感覺像被刀捅了一下似的。她的眼睛一熱，眼淚早已抛沙似的流了一臉，她也懶得去揩幹它。她拉開被子，就勢斜靠在床上，連衣服也沒有脫。開始只是無聲地流着淚，慢慢地便哭出聲來。她胡亂地從枕頭下拉出一條毛巾，使勁地她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她的雙肩在黑暗中劇烈地顫抖着，隐隐約約地還聽得見她那一陣一陣撕心裂肺的啜泣。
那一夜，她睡得十分不安穩。迷迷糊糊中，她仿佛見到了他似的——在茫茫人海中 ，她叫他，他聽不見。只見他對着她恍恍惚惚地笑着。隔着衆多的人流，不一會就消失了······醒來後，她才發現那只是一個夢。
現在，她再也沒法入睡了。樓下有孩子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地刺耳。不知哪家的狗在使勁地狂吠着，遠處傳來了雞叫的聲音，天就要亮了。她坐起身來，使勁丢了丢頭，仿佛是要把李向東從自己的腦海裏趕出去似的——既然一切都過去了，那就讓它過去吧。聽說，他現在也已經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現在再去想他，只會兀自煩惱。她想，她和李向東的這一頁是翻過去了。然而，在兩個人的心裏，這一頁真的翻得過去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