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水中妖
驟雨初歇, 雨水垂在葉尖上, 折射出皎潔而清冷的月光。寒潭蕩漾,林西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攀附在岩石上的手臂有暗青色的鱗片排列,手肘和背脊皆有半透明的魚鳍……盡管如此,他依然英俊無比。
夏語冰收了傘, 拇指不自然地摩挲着傘檐上的刺繡。她得知外公的身份後,第一反應就是要找到他, 質問他當年出走的真相, 現在好不容易在林見深的幫助下見到了, 卻又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麽好。
此時月色涼薄如水,心底的那絲傷感萦繞不散,她憋了半晌,終于輕咳一聲,啞聲說:“外公還是那麽年輕好看, 外婆去世時卻已經蒼老得不行了。”
“我知道。你爸爸接她去治病時, 車子開過石橋, 我見到了她。”林西垂下過于濃密的眼睫, 聲音低啞而哀傷,“她頭發都白了,隔着車窗望向溪水,卻看不見我。”
這是夏語冰一直沒有想通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氣問:“外公,你說外婆看不見你了到底是意思?為什麽會突然看不見你了呢?”
“你能與妖怪通靈, 把手伸過來,我會告訴你一切的真相。”說話時,林西頸側的腮微微張合,明明是怪異的模樣,嗓音卻十分溫柔低沉。
夏語冰頓了頓,才緩慢而堅定的點了點頭,将手朝他伸去,握住了他濕潤冰冷的、帶着指蹼的手掌。
霎時間,以手為媒介,眼前的寒潭月影像是被吸附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意識抽離,一束刺目的強光射來,畫面陡然翻轉,無數陌生的場景像是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浮現!
視線所及的畫面暖黃而斑駁,透着陳舊的氣息,陽光透過碧波潭水,照亮了水底的藻荇和卵石,夏語冰站在石橋上,呆呆地望着波光蕩漾:水草溫柔地擺動,水面下有一條暗青色的大魚恣意暢游……
過了好一會兒,夏語冰才反應過來,這裏是外公的記憶!她被迫進入到外公的回憶裏,以旁觀者的視角見證陳舊的過往。
這是靈溪石橋,一切故事的開端。
夏語冰趴在石橋上朝下看,忽見水面上一陣陰影撲下,水裏的魚來不及躲避,被一張大網罩住……拉網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壯實村民,濃眉大眼,正踩在竹筏上收網,爽朗笑道:“嘿!好沉哪,大豐收啦,英子!”
竹筏上還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盡管穿着一身藍靛色的、打了補丁的舊衣裳,但依然遮不住清秀的眉目和滿身靈氣。她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閃着光,指着撈上來的漁網拍手笑道,“你看你看,爹!這條魚好漂亮!”
“喲,這魚看起來不大,倒挺沉的!可以賣個好價錢,給你買新衣服啦!”壯實的男人喜笑顏開,伸手按住漁網中拼命扭動掙紮的暗青色大魚。
“……爹,這條魚好奇怪,鱗片像是寶石一樣好看,要不,咱把它放生了好不好?”
“傻英子!放了它,咱們吃什麽?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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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林秀英……這個小女孩是童年時期的外婆嗎?
夏語冰正遲疑,卻見畫面一轉,日影傾斜,從清晨跨越到了黃昏,那疑似外婆的小姑娘哐哐當當提着缺了口的木桶跑過石橋。
“喂,等等!”夏語冰伸手想要抓住她,那小女孩卻恍若不聞,如同一陣青煙似的從她身體裏穿過,竟然不是實物。
夏語冰有些失望,跑下石橋,就見姑娘一步一步費力地将木桶挪到靈溪邊的竹碼頭上,濺出了一陣水花。
她擡臂擦了擦紅撲撲的臉蛋,撸起袖子,從桶裏抱出一條青黑色的、泛着幽藍玉石光澤的大魚,遲疑了一下,才将大魚放回了溪水中。
“下次小心點,不要再被漁網抓到啦!”女孩抹了把汗水,然後起身,提着空蕩蕩的木桶從夏語冰身邊跑過,回家去了。
在女孩看不見的地方,那條大魚繞着碼頭游了三圈,尾巴一擺,化成了一個人身魚尾、生有耳鳍和指蹼的俊秀少年。金紅色的夕陽鍍在少年的魚鱗上,閃着璀璨的光澤,他伫立在水中,怔怔地望着女孩離去的方向,許久才一個猛子紮進水中,化成水底的一道陰影溯流而上……
那是,外公林西。
接下來的畫面像是快進一般一閃而過,十多年過去,小女孩漸漸長大,出落成一個水靈清秀的大姑娘。她時常在溪邊梳頭,将油黑的長發編成兩條□□花辮拖在胸前,質樸而美麗,只是她不知道,每當她在溪邊梳洗浣衣時,總有一條青黑色的大魚藏在暗處,偷偷地陪伴着她。
事情的轉機,是在1969年的夏天,雷雨大作。
那晚的風雨來勢洶洶,二十歲的林秀英從隔壁村的小學教書回來,因為下雨路滑,回到靈溪村時已經是黑漆漆的夜晚,又刮着大風,她渾身濕透,舉着破傘頂風前行,在黑暗中一寸一寸朝前挪動。
走到石橋上時,一陣淩厲凄狂的大風卷來,她整個人連帶着雨傘被掀翻,腰部在石壁上重重一磕,身子頓時失了平衡,直直栽入了波濤洶湧的靈溪中!
在她尖叫着掉入水中,被翻騰的巨浪吞噬的那一瞬,一條黑色的身影拼命逆流而上,朝她游去!
第二天早晨,風停雨止,林秀英在溪邊的草地裏醒來,金色的晨曦中,有一個英俊的男子逆光坐在她身側,朝她笑出一口白牙:“你醒啦!”
林秀英怔愣了一會兒,一時分不清男人的笑和夏日的暖陽相比,哪個更耀眼。
不過很快,林秀英發現有些不對勁:白皙英俊得有些過分的男人除了腰間圍了一塊破布,堪堪遮住重點部位外,其餘地方皆是不着寸縷!他的頭發濕淋淋地搭在額前,水珠順着發梢滴落,在緊致勻稱的肌肉上劃過一道晶瑩的弧度,再配上那樣張揚的笑容,沒由來讓人臉紅心跳。
“你……”那是一個含蓄的年代,孤男寡女在溪邊,一個渾身幾-近□□,一個渾身衣裳濕透,總歸不是什麽好事的。
林秀英下意識推開男人過于靠近的身軀,又在他欺身向前想要解釋的時候,惱羞成怒地給了他一巴掌:“你耍流氓!”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林秀英才知道原來是男人救了她,将她從滾滾的洪水裏撈了出來。
一時有些尴尬,林秀英望着耷拉着腦袋、一臉委屈的男人,幹咳一聲,腼腆地說:“不好意思誤會了你,謝謝你昨晚救了我。還有,你叫什麽名字呢?”
“……名字?”
“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該知道你的名字。”
男人明顯有些為難:“我是靈溪……”
南方的妖怪,又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年輕水妖,一時前後鼻音沒有說清楚,讓林秀英誤會了:“你叫林西?哪個西?西邊的西嗎?”
男人雲裏霧裏,懵懂點頭,稀裏糊塗地定下了自己人類的名字。
第二天,林秀英送了林西一套她親手縫制的衣褲。
從此畫面交疊而過,每一幀都有林西的影子:每天早晨林秀英出門,石橋邊的石碑上都會放着一束帶着露水的、新采摘的野花,碑上有一行新鮮的水漬,一筆一劃寫着‘贈林秀英’幾個字……林西躲在水裏,看到林秀英四下張望一番,然後将花束放在鼻端輕嗅,笑容溫婉而羞澀。
每天下午,夕陽欲頹,林秀英從學校回來,林西就會忽地從身後跳出來,大聲喊她的名字:“秀英!”
等到她回過頭來時,他又笑出一口白牙,一溜煙跑回林子裏去了,只從葉縫後露出一雙眼睛,偷笑着打量她漲紅的臉。
“秀英,這人是誰呀?面生的很,是特意跑來咱們村向你求愛的嗎!”
同行的女伴們打趣她,林秀英臉紅如熟透的蘋果,支吾着否定:“別胡說!”然而那雙眼,分明又是甜蜜的。
在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類時,林西也是有過掙紮的。他的修為太淺,才剛剛學會化形,無法離開水源去人類的世界長期生存,可明知如此,他的心仍然不可抑制地追随林秀英而去。
他貪戀她的笑容,貪戀她的溫暖,貪戀她給予自己的一切美好與希望,如同飲鸩止渴。
他試着逃避,在水裏躲了幾日。路邊的石碑上不再有鮮花,夕陽的歸途中也沒有他突然竄出的身影,有好幾次,她都看到林秀英站在石橋上四處張望,呼喊他的名字,最終又在夜幕降臨時落寞而歸……
他聽到同村的女人取笑她:“秀英,你的野男人抛棄你了嗎?”
林秀英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掐住般,什麽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那一瞬,林西幾乎想不顧一切地躍出水面,抱一抱她單薄蕭瑟的身軀。
但,從那天以後,林秀英已經半個月沒有路過石橋了。
又過了半個月,林西再也按捺不住思念,終于在一個朦胧的雨天再次化出人形,前往村莊,敲響了林秀英家的門。
記憶裏的夏語冰站在破舊的院落裏,被迫旁觀一切。當林西出現在林家家門口時,她清楚地看到了外婆眼裏的驚喜和淚意。
那時,外婆的父親去世已經半年了,村裏的長輩欺負外婆無依無靠,逼着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這幾日,外婆都是以淚洗面,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就在這時,林西再次出現在了她面前,像是從天而降的救世主,劈開黑暗,給了她希望和光明。
只是,這個‘救世主’很緊張,一步一步地跟在外婆身後,眼裏的掙紮和痛楚交織,最後敗給了名為‘愛情’的甜蜜。
過了很久,林西凝望着外婆,兩手緊張地交疊在一起,一字一句地說:“秀英,要不……我娶你吧。”
雨聲滴答,落在長了雜草的石階上,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外婆消瘦的身姿明顯一怔。
她背對着外公,雙肩不住輕顫。過了很久,她才回過身來,俏麗的眼睛裏滿是淚水,重重地點了點頭,笑着說:“好。”
他們辦了簡單的婚禮,過着男耕女織的生活。林西勤快大方,舍得吃苦,捕魚尤其在行,漸漸的,外婆的日子好過了起來。
很快,他們有了孩子,但林西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他只是個未蛻化成神的水妖,與人類的血脈格格不入,生下來的孩子多半活不長久。從林秀英生下女兒的那一天開始,林西就開始不斷走訪查閱,請教山中的老妖,試圖延長女兒過于衰弱的生命……
然而,為女兒續命的方法才剛查出一些眉目,他就遭遇了更大的危機。
有一天他從夢裏醒來,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開始變得透明!他明明就睡在妻子旁邊,可他的妻子卻再也看不到他。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半年多,他總是莫名其妙地無法維持人形,開始只是‘消失’一兩個小時,到後來慢慢變成一兩天,十來天……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抱着女兒到處找他,數次從他身邊跑過,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有一次,他的女兒就在他眼前跌倒,他想伸手扶她,手掌卻穿過她的身體,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摔倒在地上,頭破血流。
他是水中的妖,每當下雨天空氣潮濕的時候,他能勉強再化出人形來,于是他撒謊了,騙妻子說他在市裏找到了一份工作,只有下雨天才會歇工回家。
妻子将信将疑。但他知道,這個謊言瞞不了妻子太久,很快,他最後這一絲妖力也會消耗殆盡。
果然,他再也幻化不出人形了。
女兒林缈是個半妖,天生體弱,但眼睛靈異非常,大概三四歲開始,就能瞧見靈體狀态下的他。偶爾,林缈會望向他所在的方向,脆生生地叫他:“爸爸!”
但每次和他說話過後,林缈都會發起高燒。林西這才知道,體質的靈異的人和妖怪說話,是會招來災禍的……
林西連家也不能呆了,他怕會害了女兒。
他搬回了石橋的水底,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看着林秀英從石橋上送林缈去上小學,去上中學,最終又送她走出大山,去繁華的城裏上大學……女兒越來越大,越來越漂亮,比妻子年輕時還要漂亮,但是他那可憐的妻子,卻越來越老,越來越滄桑,也越來越孤獨。
他什麽忙也幫不上,非但如此,他甚至沒來得及阻止女兒的死亡。
收攏女兒的殘魂花掉了他好不容易積攢的修為,他又沉入水底,陷入十年如一日的沉睡,等到再次蘇醒時,看到的卻是女婿匆匆忙忙接她去城裏治病的車子。
那一天,陽光很燦爛,如同他與妻子初見的那個早晨。頭發花白、老态龍鐘的妻子靠着車窗,渾濁的眼睛望向粼粼的溪水,似乎在懷念,又似乎在期待。
林西在水中呼喚她,但到了妻子的眼裏,也不過是看到一條修長的大魚在笨拙地擺動魚尾。
妻子走了,再也沒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很多小可愛問,在外公眼裏女兒是最可愛的姑娘,那外婆呢?
對此,外公公開回應:女兒是最可愛的,老婆要去掉那個‘可’字,是我最愛的姑娘!
……這是一只求生欲旺盛的外公啦。
小夏:……等等,我哥呢?誰能告訴我我哥去哪了?】
謝謝百裏透着紅小可愛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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