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雨柯一直最讨厭聽到關門聲。
從小到大不管她的家裏換了幾個房子,都是兩扇門,仿佛離開的人用力一推,兩聲響過就能隔絕與屋裏人的關系。而她這個留在原地的人,被迫接受看家的任務,年複一年地在狹小的房間度過。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她的那些所謂宅在家中的快樂,說不定只是為了不讓自己覺得寂寞的借口,自我催眠罷了。
她無力地回到自己房間,反鎖上,抱着膝蓋坐在飄窗上。
玻璃映出她的面容,她取來鏡子一照,裏面的人滿臉通紅,一副委屈的模樣。
“這是哪裏來的小言女主,你就是這樣回應別人的告白的?”她小聲吐槽,不住嘆氣。
這要讓對方怎麽死心。
她又是為了什麽裝模作樣那麽多年,究竟是誰在縱容誰啊……
陸依黛回到自家屋子時,李姨正在屋外焦急踱步,驚得她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不留神就将回家途中的懊悔抛諸腦後。
“李姨,怎麽了?”她上前扶住對方。
她身材高挑,又捂得嚴實,冷不防出現,李姨一時沒反應過來就如實答了:“我家小黛一晚上沒回來。”
陸依黛本以為這個小區出現了豹腳蚊,陪着李姨東張西望,卻被她一句話弄得哭笑不得,忙取下口罩,笑着解釋:“我回來了,回屋再說吧。”
這棟別墅還是她父親前幾年買的,為了分公司的業務。如今公司發展重心轉移,這裏空置,她就要了過來。
屋裏空調開得足,她舒服地将大衣脫下,坐在沙發上聽李姨念叨。
“可把我吓壞了,差點就要給陸總打電話了。”李姨接過她的大衣挂好,就去張羅午飯。
一聽到陸總兩個字,陸依黛微微一頓,端正坐姿,喃喃自語:“幸好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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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黛你說什麽?”廚房裏頭傳出李姨的聲音,陸家其他人肯定不知道,向來溫柔示人的李姨其實是個大嗓門。
李姨手腳麻利,很快就端着四菜一湯過來,放在茶幾上:“這是早上準備好的,我一直溫着。”
陸依黛笑着說了句謝謝,就從沙發上下來,盤腿坐在地毯上,開始用餐。
李姨見她抓着長發吃飯很不方便,過去幫她整理,正好電視上插播廣告,歌聲有點熟悉,都一起看去。
——果然是陸依黛代言的耳機。畫面中的她正戴着耳機旁若無人地高聲唱歌,吸引不少路人給她打賞。一曲唱罷,她才發覺眼前狀況,向人群鞠躬道謝後,接過那些硬幣,羞怯地離開。下一個鏡頭,是她将手裏的硬幣都捐給路邊挂着公益項目募捐箱的學生,繼續戴着耳機微笑地向前。
“啊,這樣看下來,我的演技好爛!”陸依黛扶額低呼。
而且這修音技術真差,有兩處尾音不對,還不如直接用她的幹音。
這樣的她真的對得起明雨柯傾盡所有的栽培嗎?
“小黛太棒了!假以時日,說不定能當上女主角!我要守着這個臺,多看幾遍。”足足過了十分鐘,李姨開口,将她從低落中喚醒。
她剛要反駁,對方的手落在她的發頂,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
然後她聽見李姨說:“你們娛樂圈搞藝術的沒有排名先後,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了。這麽多年,李姨看在眼裏,你既然換了一條路,就換個活法,不要事事争強好勝。”
“嗯,謝謝李姨。”她彎了彎嘴角。
然而這種安慰在走出家門那刻,就失去了效力。
短短的三分多鐘唱詞,陸依黛被卡了足足三小時未通過,嚴重耽誤劇組進度,明明她只是個友情客串。
這個角色當初是明雨柯想要争取的,為了能在知名導演林綽安與編劇胡期面前刷臉,并且鞏固陸依黛天籁歌姬的圈中美名,她頭一次帶着陸依黛連續半個月接連參與應酬,喝到胃病入院。無奈之下,陸依黛只得動用父母的關系,暗中争取到這個角色。
可當二人拿到劇本才知道,這個友情客串的角色唱的不是流行歌,而是貨真價實的昆曲,還是牡丹亭這種名曲。
導演林綽安注重前期表演成型多于後期處理,尤其對于他拿手的文藝片,因而不管陸依黛NG多少回,他依然堅持現場收音,而不用指導的昆曲老師原聲。
陸依黛是天生的小嗓,大開大合數十回戲腔後,嗓子開始疲勞,拉聲時尤為明顯。
她暗自壓了壓嗓子,想讓聲音更出來一些。
只那麽一句,不僅昆曲老師聽出來了,在一旁咬緊下唇的明雨柯也聽出來了。
她松開牙關,才覺嘴唇發疼,想必是破皮了。
所幸與陸依黛對戲的唯有蘇郁青一位,他是這部電影的男主角。他雖為金馬影帝,但與陸依黛一樣,同為翻唱者出道,對圈中非科班出身新人很是包容。即便在遠處枯等三小時,他仍是一臉平靜,端着劇本研究。
“月亮出來了!”編劇胡期忽然低呼,向着內院走去。
她與導演林綽安合作多年,深知對方的脾性,果真用一句話帶得對方甘願更換場次。
拍攝的院子據說是導演的親友提供的,一木一景布置得精巧,完美還原蘇州園林精粹。如今月影倒映于園中湖心,周遭白泠泠的,凡骨頓仙。
電影正是在這種氛圍中落下帷幕,男主功成名就後再次夢見年少時那位谪仙,跟随着她來到內院,一步一步踏入深潭之中,最終微笑着醒來。
這場表演中,陸依黛不需要吊着嗓子唱昆曲,只要在最後低吟牡丹亭中驚夢那一出的名句:繞地游夢回莺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她松了一口氣,在場務打板落下後,換上哀婉柔美的神色,謹記昆曲老師的提醒,邁着蓮步走入鏡頭。
四號機位也踩上了。她在心中默念,一心兩用地向男主回眸瞥去,放慢腳步。
男主年少時因與夢中女神結緣,靈感不斷,奉其為缪斯,量産出許多作品。近幾年名氣越來越大,卻再也捕捉不了靈機一動的瞬間,面臨無法創作的恐懼。為此,他嘗試過無數方法,終于在自殺的這天夜裏,再一次夢見缪斯。
男主以為自己的缪斯回來了,慌忙追上前。
即使陸依黛在家裏與李姨對戲時,已經做好妥善的心理準備,研究到搭戲對象的數十種反應,當她看到蘇郁青的神情時,發現自己對角色的理解還是太膚淺了。
——男主的欣喜僅流于慌亂的動作中,臉上分明是抗拒的神情。
“卡,這條過。”随着林導一聲令下,今晚總算沒有白費,至少過了一場。
S市的十一月夜裏冬意已濃,在場的一衆聞言比二位演員更興奮,連在人前從來高冷的明雨柯都與他們一同齊聲歡呼。
“柯姐,你的嘴唇流血了。”陸依黛的助理小悅想給明雨柯遞去小鏡子與紙巾,不想被對方輕輕推開,還噓聲讓她安靜。
沒等陸依黛将谪仙的心緒揣摩個大概,下一場又開始了。她硬着頭皮換上一副欣慰的表情,轉而去踩機位角度,帶着人往湖裏走去。
導演沒有喊停!她為之振奮,越發賣力表演。
為求吻合谪仙形象,她身上穿着雪白的襦裙,不同的材質在走動間摩擦出細碎的聲響,迎風融入夜色,清輝盈盈。
“卡。過!不錯!保持這個勢頭!下水也不能失了仙氣!”林導在那頭大喊,将半只腳淩空于湖面的陸依黛喚回。
明雨柯得了空檔,幾步跑到她面前,從大衣口袋拿出一只小熱包,遞給她。
陸依黛的手腳早已凍僵,搓手跺腳,沒有去接,哈着氣回答:“一鼓作氣,現在暖了,一會怎麽下水?”
她沒完全扯開嘴角,就見對方靠近,拿着唇刷給她補妝。
趁着夜色,她看清對方下唇那道褐色口子,先是心虛地撇過頭,而後回想到當日的情形,就要說話。
“停一下,這條可能要重拍!小陸,過來一下,我給你講講戲。”林導搶在她前面,再次給她帶來噩耗。
陸依黛只好看了明雨柯一眼,便披上助理小悅伸過來的大衣,拉緊衣襟小跑過去。
林導駐紮的地方太暗,她走近才發現蘇郁青也在,正跟林導讨論着什麽。她放輕腳步聲,停在近處。
“我覺得表情可以不變,但氛圍絕對要重拍的。男主在整個故事裏,看似癫狂失智,實際是一直保持清醒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位夢中的缪斯,不過是他內心的展示,而不是獨立的人格。在故事結尾再會,他是矛盾的,他沒有做好告別這個世界的準備,卻想在告別世界的中途再次獲得缪斯的眷顧。因而他的言行與心緒極大的表現出不協調感,作為缪斯,同樣也應如此。結束生命的這條路上,缪斯欣慰的表情可以,但是動作應該更為缱绻,剛才的步子美則美矣,太過輕松,所營造的氛圍不夠,觀衆很難往深層次的想法靠近。”蘇郁青的音色很好,溫潤而不失亮度,帶着少年感。
陸依黛沒有完整的劇本,靠着大綱和林導的講解腦補出角色大概,聽完蘇郁青的想法,忍不住反思,逡巡儒行。
林導本想反駁,對上她的舉動,默默點頭,讓場務準備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