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将有死戰而已
易陽走後六天,堯軍強攻七次,在死傷數目極大的情況下占據了外城城牆,不過妲己知道,堯人的援兵已經在路上,即便看着慘烈,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堯帝并沒有讓人登上外城頭,隔着的距離不算近,但已經在神臂弓的射程之內,上了城頭就是活靶子,不過透過瞭望臺,他倒是第一次離得那麽近看岳君卓——那還僅僅是個少年。
妲己卻沒有再去關注堯帝,她這個樣子也很難對男人再起什麽念頭了,初次共情,撇去不适應的成分,她倒是真的有些能夠理解岳君卓的想法了,也真正地起了替她完成心願的念頭,不再是之前想的那樣敷衍,成敗全靠聽天由命,一個大致的計劃已經在她的腦海裏形成。
連戰數日,就是鐵打的身子也支撐不住,都到了精疲力盡的時候,雙方第一次維持了心照不宣的僵持狀态,修整了一夜。
隔天妲己是被老黑的大嗓門嚎醒的,剛睜開眼睛,老黑就已經興沖沖地跑了進來,身後的親衛追都沒追上,妲己黑着臉穿衣服,瞧見老黑一臉自在的樣子,心裏更憋屈了,不過她也沒憋屈一會兒,就聽老黑興高采烈地說道:“少将軍,大喜事!易陽真的帶人找到隧道了!”
妲己也是一喜,道:“這麽快,他是在哪裏發現的?路可還通?”
“這不說不知道,他奶奶的熊的,那隧道我跟老将軍找過無數回,誰也沒想到竟然就在風嘯林裏頭,要不都說燈下黑,走過不知道多少回的地方,還藏着這貓膩呢!少将軍,易陽已經回來了,他說河道上沒瞧見堯狗,要是地理志上記載得不錯,那肯定就是通海外的路!”
妲己正色道:“自然是不會錯的,事不宜遲,趕緊召集人手,在城中廣而告之,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一天之內,讓所有人收拾好行李進山,就地伐林,加緊造船。”
老黑連忙應了,可回過神來,又有些舍不下,支支吾吾地說道:“少将軍,我們真要走啊?我看堯狗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興許再拖拖……”
妲己的态度十分堅定:“必須走,卧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我要是堯帝,只要安定城在這裏立一日,睡覺都不踏實。”
老黑也只是一時不舍,聽了妲己的話,嘆了一口氣,不再多說,下去執行了。
V384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一直很沉默,一開始它就覺得妲己不适合這個任務,只好沉默,慢慢的,它發覺到妲己的變化,就更沉默了,做任務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也就算了,現在好不容易遇到心理問題,還自己給調節過來了,一點都沒耽誤任務進度,讓它覺得自己的存在……壓根沒有用。
老黑出去了,妲己熟練地給自己穿戴铠甲,V384突然開口道:【這個世界,你打算怎麽辦?】
妲己哼笑一聲,沒有回答,屬于岳君卓的臉龐還帶着些許少年人的稚氣,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困守孤城的将軍。
安定城的百姓都是知事的,更何況這些日子城中的氣氛太過明顯,幾乎家家戶戶都準備好了足夠的幹糧儲備,這會兒雖然是冬天,但真要到了逃命的時候,也沒有人講究,糧食帶足,一身冬衣也就夠了。
半天的時間,城中的百姓就都在後山的風嘯林裏集中起來了,安定城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座機關城,城中的工匠最多,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那麽一個能做木匠鐵匠活的人,随着許多的樹木倒下,逃命的船只漸漸被構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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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城頭那邊幾乎沒有一點動靜。
妲己立在城頭上,凜冽的寒風撼不動她厚重的铠甲,只把身後紅色的披風吹得飛舞起來,遠遠地看着,就像一大片燃燒着的火。
不知道什麽時候天空中下起了細細的雪花,和着戰場上未散的血腥氣落入鼻端,是那種格外冰冷的血腥味,正在這時,一支鎏金雕翎箭帶着呼嘯的風聲直逼過來,妲己偏頭,那雕翎箭不偏不倚,直直插進她原本所在方位的青磚城牆縫隙裏,極好的箭法。
雕翎微顫,箭頭部位全部沒入青磚之中,她眯眼看去,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對面的城頭上已經站了烏壓壓的一片堯軍,被簇擁在正中間的,裹着一身華貴皮毛的堯帝冷冷地放下手裏的弓。
這些天開戰頻繁,對面似乎也看出了他們的疲乏,就像是聞見了血的狼,找見了時機,那就不撕下一塊肉來不罷休,城中的工匠都在加緊造船,很多守城器械壞了也沒法修理,堯人更是找準了他們的薄弱處猛攻,器械損壞得也就更快,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之下,傷亡的将士越來越多。
堯帝也是個久經沙場的戰将,雖然起初被層出不窮的花樣盤剝了好一層兵力,但等他适應過來,原本雙方的人數就有很大懸殊,再加上體質差異不大,堯人甚至還要比晉人的體質普遍好一些,再想從他的手裏得到便宜就很困難了,一比一的戰損概率,對安定城來說,無異于坐地等死。
若沒有發現那條生路,此刻城中的氣氛定然比原本軌跡裏好不到哪裏去,但有一條生路在,知道自己再多守一刻,城中的百姓就多一刻安全,安定城大部分的守軍心裏還是有安慰的,因為他們大多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被護着的百姓裏就有他們的妻兒老小 。
在越來越惡劣的态勢下,守城将士們的精氣神竟然更加蓬勃了,堯帝幾乎疑心他們在城中還另有陷阱,否則怎麽可能打到一半人都沒了,還能這樣悍不畏死。
城中的守軍确實只剩下了一萬多人,其中傷亡最慘重的就是老黑的營,在堯人數次強攻之時,這個營回回都是先鋒,幾乎整個營都打光了,老黑也沒了一條胳膊,妲己直接讓易陽把他架下了戰場,送到風嘯林裏,作為第一批被送走的人。
大半個月過去,許多的船只被造出來,然而要把數萬百姓運出去,仍然需要花費時間,林子裏的樹就是都砍光了也不夠,然而,能送走多少就是多少,就像這座安定城,能守多久,就守多久。
妲己已經好幾天沒有合眼了,岳君卓的身體确實比很多男人都要強健,但熬到這個時候,還是會感覺到疲憊,讓人幾乎想要就這麽睡死過去。
身上的疼痛也無法讓人變得清醒,妲己舔了一下幹澀的唇,一箭結果掉一個順着雲梯爬上來的堯兵性命,啞聲對不遠處的一個将領叫道:“帶疾風營去後城門!那邊快要打光了……”
“少将軍,疾風營昨天就打光了!”那将領的帽盔已經被打飛了,散發持槍,硬生生在數個堯兵的包圍下殺出一片真空地帶,聞言頭也不回,扯着嗓子叫道。
妲己一愣,這才想起來,擡眼看看周遭,幾乎已經看不見還站着的,安定城的守軍了。
“撤!都撤!去城內!”妲己一把扔下手裏的神臂弓,太多的堯人從雲梯上爬下來,神臂弓已經失去了作用,她反手奪過一支梅花槍,挑起軍旗在後,幾個殺紅眼的将領也收斂了動作,大叫着沖了過來,護衛住她身側,零零散散數百殘兵聚攏過來,跟着她退守進城中。
久攻不下的城門被從雲梯下到城頭上的堯兵由內打開,城頭上幾乎已經找不見一片幹淨的地方了,溫熱的鮮血被大片白雪覆蓋起來,很快積成血色的薄冰,晉人的屍體,堯人的屍體,殘破的手腳內髒和頭顱,四散橫陳。
恍若人間地獄的一幕,然而堯人早就見慣,這和平日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們自己人的屍體太多了,不必清點都知道,這是一場慘勝。
二十萬大軍,對兩萬守軍的慘勝。有人偷瞄汗王的神色,卻見他并不是很意外的樣子,親信小心地詢問道:“汗王,岳君卓帶着剩餘的人馬跑進城了,是不是……”
堯帝瞥他一眼,親信驚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低下頭,就聽堯帝道:“點五千人,随我包剿。”
說是去城內,其實妲己并沒有跑多遠,她手裏的梅花槍是沒有紅纓的,鮮紅的血順着細滑的牆杆流淌下來,很快結冰,握在手裏就像握着冰,她現在已經不能眨眼了,過度的疲憊讓她清楚地明白,這個時候眨一下眼睛,就真的要睡死過去。
數百個将士,聽上去不算少了,然而聚在一起,看上去其實是很小的一個小團,尤其是在五千人的逐漸包圍之下,越發少得可憐。
妲己頭上的帽盔仍舊端正,高高的紅纓在衆人之中顯眼無比,她也沒有躲在別人的後面,高挑的身影猶如一株不折的青松,映入了堯人們的眼簾。
沒有人動,五千的兵馬竟然和這最多不過兩三百人的晉人僵持住了,妲己微微晃了一下身子,對着立在不遠處的堯帝道:“你不上前,是怕我在這裏設了什麽機關?”
很标準的堯語,堯帝笑了,開口是字正腔圓的晉話,“岳将軍,你歸順朕,朕今日就封你做大堯的上将軍,并把這座城池作為你的封地,可好?”
妲己也笑了,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堯帝臉上的笑卻漸漸地收斂了起來,直到冷如冰霜,他忽然嘆了一口氣,也不讓人近前,一擡手,箭雨漫天。
包圍圈裏當即就被射死了不少人,妲己咬牙,手裏的梅花槍上下翻飛,如同一道虛影屏障,硬生生沖殺到了堯軍近前,這個時候,包圍圈裏已經沒有站着的人了。兩個弩手立時被她挑翻,周遭的堯軍反應過來,來不及在心裏感嘆這晉朝将軍的兇悍,數道刀光槍影落下,當即就有兩支長槍洞穿了妲己的胸腹。
妲己不動了,随即而來的箭雨幾乎從後心把她紮成了刺猬,她咳了一聲,一口血吐在了被踩踏成髒污一片的雪地上,仍舊是刺目的紅。
看上去是沒氣了,兩個紮穿妲己胸腹的堯兵一把拔出了槍,高大的身影略晃了晃,随即撐着手裏的槍慢慢地站定,然後就像是撐不住了,撲通一聲,那晉朝将軍持槍在手,半跪在地,有着高高紅纓的帽盔滾落下來,烏發在凜冽寒風中四散。
“汗王,他死了……”親信小心翼翼地上前,探手試了一下鼻息,松了一口氣,說道。
堯帝走到妲己近前,見她雙目微睜,一頓,不由自主地擡手,想要替她合攏眼睛,卻不曾想下一刻變故陡生!
胸腹被洞穿,被箭射成刺猬的晉朝将軍猛然瞪圓了雙眸,用一股難以想象的力量将他制在了地上,手裏的梅花槍尖正抵在他喉嚨處。
親信吓得臉都白了,堯帝心頭也是一跳,他微微擡眼,正要說什麽,卻發覺那雙眼睛裏沒有半點焦距,顯然已經失了神志,他試探着開口道:“放開我,如果我死在這裏,這座城會被屠空,你是把城裏的人都藏起來了,對吧?”
失了神志的雙眼裏慢慢泛上一點清醒的意味,堯帝面上放松,心裏十分警醒,甚至不着痕跡地給親信打眼色,然而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後,壓制着他的力道慢慢地松了下去,抵在喉嚨處的槍尖也被移開,他還沒松一口氣,就見近在咫尺的晉朝将軍眨了眨眼睛,一行淚水從他的眼角滑落。
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保持着長槍撐地的姿勢,那雙眼睛再也沒有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