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管弦
吳攸忘了自己的初衷, 不打自招的對趙揚解釋着:“我不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 東家對小人, 一向很好,不, 不計前嫌, 禮遇有加,阿齡, 阿齡她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是方才說起,說起別的事……阿齡她會錯意了……東家千萬別錯怪她……”
吳攸越說越急,被旁邊的篝火一熏, 汗都快淌出來了,趙揚卻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指着自己旁邊對她道:“坐罷。”
吳攸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聽着陸洵和賀雪齡在自己身旁争辯,心想,老天爺怎麽就不能讓她安靜一會兒呢?!
說話間,幾個小孩跑了過來,圍着趙揚問東問西, 看樣子, 趙揚似乎和他們早就相識,他熟練的抱起了其中一個小一些的孩子放在膝上,耐心地回答着他們的各種問題。
男孩子無非就是對沖鋒陷陣, 戰場殺敵的事感興趣,趙揚懷裏那個孩子似乎才剛會走路,他把手指含在嘴裏吮吸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趙揚,不一會兒,發出了幾個模糊的音節:“殺……啊……”
趙揚把他的手從嘴裏輕輕拉出來,道:“但願到臨兒長大成人的時候,天下太平,不必再打打殺殺的了。”
這時,又見一個女子,扶着一名巍顫顫的老婦人往這邊走着,老婦人穿着一身赭色的布襖,慈眉善目,花白的頭發用一根舊木發簪挽得整整齊齊。
女子一邊走,口中一邊喚着其中一個男孩的名字,趙揚膝上的那名小男孩馬上就把頭轉了過去,咯咯笑了起來。
那老婦人見了趙揚,把眼睛瞪大了,湊上前來含含糊糊的道:“這……這不是……”
趙揚笑着點頭道:“婆婆,是我。”
那婦人一臉歉意的抱過了趙揚懷中的孩子,又在旁小聲阻止着那名老婦人。老人卻仍然上前,拉着趙揚的手,又指指旁邊另一個男孩,道:“你那時,才和他差不多大小……”
說罷,又一指坐在趙揚身旁的吳攸,道:“如今,也娶了媳婦兒了麽?”
吳攸慌忙在一旁擺手搖頭,跺着腳要否認。趙揚卻站起身來,對那老人道:“婆婆,坐下說話。”
老人的女兒急急的道:“東家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她指着自己的腦袋,對趙揚小聲道:“家母這幾年糊塗的很,怕言語間說出什麽冒犯東家的話,還是讓我帶她走吧。”
趙揚擺擺手,道:“不礙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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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拉着一個,抱着一個,惶恐不安的在旁看着,只見老婦人在趙揚的位子上坐下之後,長長短短,又和趙揚說了許多從前的事,最後按着拐杖,似乎是要站起來的樣子,一邊使勁,一邊絮絮叨叨的道:“這些年村裏頭人少了多了,都去哪兒了?你是帶兵的,你想必是知道,這外頭現在誰做了皇帝,還……還打仗麽?”
又回頭問自己的女兒道:“阿臨的爹,捎信來了麽?我等着他們回來,腌了些肉,卻不知擱在了哪個櫃子裏頭……”
那婦人眼眶一陣發紅,想繼續阻止老人接着說下去,卻見趙揚垂下眼簾,伸手将老人攙扶起來,湊在她耳邊低聲道:“婆婆,現在已經不打了。”
老太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吩咐自己女兒道:“把腌肉給阿揚的媳婦兒嘗嘗吧,這孩子一瞧就是南方來的,沒嘗過這個滋味兒。”
老太太的女兒看着吳攸一身少年裝扮,明知道趙揚不會責怪,還是連連告罪,帶着一家老小去了。趙揚一個人坐在那裏,半晌沒有出聲。
吳攸是個心軟的人,聽得心裏發酸,忘了害怕,也顧不上跟趙揚争什麽高低,出言安慰他道:“天道昭昭,助有道而伐無道,此事自古有之,老人家無心之語,東家不必介懷。”
趙揚轉過身來,看着吳攸,吳攸馬上開始後悔自己多嘴,誰知趙揚開口說道:“多謝你了。”
吳攸不太知道他為何謝過自己,也不敢問他,正巧這時村裏衆人都聚了過來,還有衆多趙揚派到此處來開鑿河渠的兵士們,也整整齊齊,列在一旁。
趙揚站起身,高聲道:“今日來此,攪擾各位鄉親了。”
他聲音沉厚有力,喧鬧的村民馬上靜了下來。只聽趙揚繼續說道:“多謝諸位父老款待趙某,趙某不勝感激。”
他頓了頓,又道:“如今世道紛亂,連年征戰,趙某不察,害得衆位父老親人離散,家園荒蕪。”
他舉起酒杯,對衆人道:“趙某在此,向諸位賠罪!”
鄉間百姓和軍中兵士聽了這一句,心中皆有所動,只見趙揚将酒飲下,話音一轉,道:“趙某別無所長,從今往後,願拼盡全力,為衆位父老保一方安寧,再不讓戰火燒進齊地。願諸位從今往後,都能倉禀充實,年有餘糧,安居樂業,永享平安。”
他繼續說着,說到最後,百姓們紛紛起身道謝,道:“打仗的事,哪裏是您的錯,若不是您替我們守護這齊地,只怕我們的村落早被周曾的鐵蹄踏破,我們男女老幼都成了刀下之鬼。”
村中那些年長位重的老者們,都挨個上前,來給趙揚敬酒,趙揚一一喝了,旁邊的侍衛替他擋了幾杯,卻被他止住了,道:“都是百姓們的一片心意。”
吳攸發現,自己又不争氣的開始替趙揚擔心,好在趙揚酒量不錯,到最後,只不過是臉頰微微發紅,坐下後,對吳攸笑了一笑,把桌上的野味撿了些,放在吳攸面前。
吳攸忙轉過臉去,正對上賀雪齡圓圓的眼瞪着,對她道:“姐姐,你說的不對。我看他對你挺好的。”
吳攸:“……”
*****
齊地人能歌善舞,個性豪邁。酒足飯飽之後,繞着篝火,男男女女結伴而歌。賀雪齡從沒見過這種歡樂熱鬧的場面,拉着陸洵道:“陸大哥,我想去篝火邊玩,可以麽?”
陸洵看了一眼趙揚,趙揚對他把手一擺,道:“陸先生盡管帶賀姑娘去罷。不必拘束。”
陸洵略一躬身,帶着賀雪齡走了過去,那村中的百姓都知道他們是和趙揚同來的人,馬上就為他們讓出了一塊地方,陸洵從鄉民手中接過一支竹管,放在唇邊用手一按,一串樂聲響起,纏綿悱恻,悠揚動人。
賀雪齡也不像平時那般羞怯,她大大方方的在場中一旋,踏着拍子翩翩起舞,衆人一同叫好,有幾名年輕的女子也随着陸洵吹奏出的曲子,和賀雪齡一同跳了起來。
吳攸充滿贊賞的在遠處看着,她心裏不禁羨慕起賀雪齡來——賀雪齡雖然有些不谙世事,甚至腦筋可能還有些異于常人,但她高興便是高興,難過便是難過,想記得的就記得,不想記得的就不記得。又有陸洵和她青梅竹馬,對她百般呵護,一生若是能像她這樣,該有多好?
吳攸再轉眼看看自己,每天過的苦大仇深,一腦子秘密,一肚子心事,簡直是煩人透了!問題是,她也不想這樣,誰叫她穿越到慕攸歌身上,前緣後債一大堆呢?!
而且,她忽然發現,原來世間情侶之中,也有像陸洵和賀雪齡這樣,情投意合,琴瑟和鳴,彼此真心以對的。從前她沒見過嗎?從前她不知道嗎?她不想結婚生子,到底,是不願,還是不敢去嘗試呢?
吳攸不想再接着琢磨,可是這念頭卻揮之不去,讓她渾身難受,再也無心欣賞眼前這一派其樂融融的場面了。
這時候,不知是誰領頭,開始有人喚起了趙揚的名字,鄉民們熱情的邀請着趙揚也到篝火前随他們一同歌舞,趙揚身邊的侍衛俯身在趙揚耳邊說了幾句,似是勸阻,趙揚卻微笑着搖了搖頭,起身走上前去。
趙揚走了兩步,又回身對一名侍衛做了個手勢,那人領會了他的意思,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和陸洵所用的極其相似的笛子似的東西,只不過和鄉民們的比較起來要精巧的多,上面雕着細細的銀紋,還墜了一枚玉佩在最底端的地方。
吳攸看了一眼,心中冷笑兩聲,心想趙揚這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吹拉彈唱也是一樣不拉,而且他一個整天風餐露宿打仗的,到哪兒還都是一副公子哥兒作派,吃穿用度,飲茶喝酒,什麽都得要最好的。她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想,誰要是嫁了他,伺候這麽個大爺,那肯定是很不容易。
這麽糟的差事,聽起來就很可怕。吳攸自言自語道:“誰願意幹誰幹吧……”
趙揚将那東西接在手中,笑着走到人群前面,這時陸洵剛剛奏完,賀雪齡跳的臉上紅撲撲的,微微出了些汗,開心的對趙揚喊道:“你也吹吧,我聽聽是你吹的好,還是陸大哥吹的好。”
趙揚對她一笑,道:“我怎比得上陸先生。”
賀雪齡剛要認真的贊同趙揚的說法,卻被陸洵一把捂住了嘴,拖着袖子帶到了一旁。
趙揚擺出他一貫的姿态,腰板挺得筆直筆直的,往那火前一站,噼啪的木柴燃燒聲在他身後響起,火焰熊熊燃燒,映紅了天際,吳攸看着他,就像是從烈火中走出來的天神一般。
她撇了撇嘴,把目光移向別處,卻聽趙揚舉起他手中那銅質的管子,熟悉的旋律從他指尖唇邊飄了出來,令吳攸心中一顫。
“我從山中來……帶着蘭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