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客氣什麽。”陶西平看着她,“不請我進去坐坐?”
“這兒太窄,連張椅子都沒有,改天天晴,我請平哥去喝茶。”
“喝什麽茶。”他虛拍了身上的水,一動不動盯着她,“我來看看你。”
她癟住嘴角扯出個笑:“謝謝平哥。”
大雨仍然嘩嘩下着,四六去掀活動桌板,但那鎖扣從裏面鎖住了。
他敲了敲桌面:“秦淮姐,平哥專門抽空來看你,你也給點面子。”
“這雨太大,又這麽晚了,平哥還是早點回吧,再晚了路上不好走。”她從櫃臺裏拿出一條軟中華,“這煙算我請你們,感謝平哥的照顧。”
陶西平垂眼看了看那條煙,面上一哂,沒說什麽。四六随即伸長胳膊反手一扣,那翻板門即刻被打開。
陶西平微微躬了肩,就着他掀起的門板走了進去,随行的幾人也魚貫而入。
秦淮瞟了一眼大雨滂沱的黑夜,一顆心漸漸沉入谷底。
陶西平去了酒櫃後的單人小床上坐着,秦淮不敢背過酒櫃,貼着牆壁站在屋外視線可及處。
“我離婚了。”他點了支煙,緩緩吸了兩口後看着她,“怎麽不說話?”
她正集中精力思考各種可能脫身的辦法,心不在焉道:“……要不你給我點時間,讓我再想想……”
“想吧,就在這想。”
他隔着煙霧看她,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半晌不說話,随即有人朝酒櫃的底座開了槍,動靜并不大,像尖利的石塊投進湖水的悶聲響。但那木櫃卻穿了孔,炸裂出條條木茬兒,兩秒之後,櫃裏被打穿的酒瓶漏出液體,像血液般汩汩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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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總是打發我。”他依舊冷靜的看着她,“我也是有底線的。”
秦淮吓了一跳,乖乖站在原處沒敢動。
二人就這麽互相僵持了一會兒。
“收拾收拾東西跟我走。”
她後脊梁出了一層汗,緊貼着牆壁拒絕。
“不願意?”
他吐了口煙,從口袋裏掏出一東西丢在地上,那布裹的玩意兒浸着血,在地上滾了兩圈,将巧落在她腳下。
她心髒一縮,懼怕的看着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二賴子老是白抽你的煙,我替你教訓教訓他。”他平靜的說,“你要不跟我走,我只能繼續教訓人了,這次是二賴子,下次是賣早餐的阿婆還是飯館老王?”
“你就不怕警察抓你嗎?”
她貼着牆壁的手悄然攥緊拉閘的鐵鈎。
“你可以去報警,看他們會不會抓我。”
說話間他使了個眼色,随即有人掏槍對準秦淮,與她将舉起來的鐵鈎僵持不下。
陶西平皺了皺眉:“我今天沒心情和你周旋,要麽你乖乖跟我走,要麽我打傷你的腿再帶你走,你自己選。”
眼瞧着那舉槍的人已挪了槍口對準她的小腿,她反而逐漸平靜。以陶西平的性格,會一槍崩了她的腿實在不奇怪,但她确實不願跟他走,一想到要和他在一起,還不如借他的槍崩了自己的命。
她正有此盤算,陶西平的人也虎視眈眈,要命的關頭卻忽聞屋外一聲喊:“有人在嗎?”
霎時秦淮心髒砰的一下又活泛起來,蠢蠢欲動之際又見陶西平的人拿槍示意她悄聲出去。
此刻有了一線生機,她又害怕起槍彈無眼,于是萬分緊張的挪了步子出去。
“你怎麽來了?”
大雨簌簌下落,蔣毅收了傘擱在牆角,卻不知怎的大半個肩膀都是濕的。
一月不見,他好像黑了些,還瘦了些。
“買煙。”他眉骨挂着濕意,嘴角帶笑看着她,“賣麽?”
“賣。”她回答爽快,“抽什麽?”
“老樣子。”
她于是摸出一包遞給他。
蔣毅诶了一聲,正要說她拿錯了,擡眉卻見她朝自己瘋狂遞眼色。總共不過兩三秒,他便會意,随即轉了眼風從酒櫃的間隙向內瞄了一眼。
他看見似乎有人走動,但看不清是誰。
停頓大概五六秒,他忽然擡眼看着秦淮:“你什麽意思?”
口氣不善,面容冷淡。
秦淮還沒見過他這幅面孔,楞了一下:“什麽什麽意思?”
“這煙多少錢一包?”
“二十三啊。”
“二十三你為什麽收我三十二?”
她即刻領會,便和他吵起來:“誰收了你三十二,不是給你找了十八塊麽。”
“找了十八還說收的不是三十二,我給了你多少錢?”
“五十啊。”
“五十減十八是多少?”
“三十二啊。”
他猛拍了櫃臺:“二十三的煙你為什麽收我三十二?”
“那是我收錯了,補給你就是了,叫喚什麽!”
“你還有理了?”他不可思議看着她,一時竟難分真假,随即抓了她的手腕,“跟我走一趟。”
二人拉扯間終于把後面的人引出來,四六舉槍對準蔣毅時,他将好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待看清四六時,他竟面露笑意,那笑容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反觀四六卻略有遲疑,竟轉頭看了一眼陶西平。
陶西平走出來看見蔣毅時明顯一愣。
“你怎麽在這兒?”
蔣毅指了指櫃面:“買煙。”随即拆了煙盒掏出一支遞給他,“你呢,在這兒幹什麽?”
“煙買好了走吧。”他看秦淮一眼,“我們還有事。”
蔣毅已點好了煙,煙草沾着水汽彌漫出獨特的味兒,他看着陶西平,眼睛映射柔和的光。
“什麽事需要你大半夜朝一女孩兒舉着槍。”
陶西平吸了口煙:“這事和你沒關系。”
“她的事,和我都有關系。”他眼風掠過秦淮,補了句,“她是我女朋友。”
陶西平明顯一震,秦淮也一震,秀眉不受制的跳了跳。
陶西平看着蔣毅:“剛才還為煙錢的事吵架,這會兒又成了男女朋友?”
“樂趣。”他嘴角含笑,“平哥沒有女朋友,不懂也很正常。”
陶西平當然不信。
“上回你半路把人截走,加上啞巴那事我都不和你計較。”他看着他,“你走吧,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蔣毅不慌不忙:“她是我女朋友,沒道理把她留在這兒我自己走了。不如這樣,她這人性子急不會說話,什麽地方得罪了平哥,我替她道歉……”
話音将落,四六已在陶西平的示意下舉槍對準他的腦門。
“走。”
陶西平說罷,便有人擄了秦淮往車裏帶。
蔣毅反應極快,攥出褲兜的小軍刀朝四六飛射。只聽砰的一聲響,子彈歪了軌跡偏向卷閘門,擦過鋁合金鑽進牆壁,發出極短促的銳響。
他光速伸手,堪堪接住四六掉落的□□,反手上膛不過兩秒之間,便将事态反轉,竟舉槍對準了陶西平。
四六抓住被刀鋒劃傷的手腕,但捂不住簌簌落下的鮮血,他眉心緊鎖,痛得滿頭大汗。
“放人。”
蔣毅看着陶西平。
陶西平不為所動。
“我叫你放了她!”
他将槍口抵住他的額頭,逐漸加大力道。
陶西平終于舉起雙手,朝車上的人示意:“放人。”
那倆人松手,秦淮得以脫身,跳下車蹿至蔣毅身後。
他還和陶西平僵持着,步步前進,逼他走進雨裏。
“以後,秦淮的事就是我的事,再有下次我不會放過你。”
陶西平還想說什麽,卻被他用槍猛一記杵了腦門,他生氣極了卻又無奈,只好再次伸出雙臂做降服姿态,直至一步步退回到車裏。
車上的人待陶西平坐穩,将想朝着窗外放槍,卻被他攔住。
“開車。”
他面布烏雲,似雷雨前的暗黑,周身散發暴戾之氣。
如果說蔣毅前兩次的幹預不足以對陶西平造成威脅,那麽這一次,倆人的勢不兩立算是真正拉開序幕。
夜雨澆着地面,汽車疾馳而去後四周又恢複平靜。
蔣毅穿着軍綠登山褲,褲腳沾着水,他躬身撿起落在地的小軍刀,再掐了煙扔進雨裏。
“收拾一下,這麽多血容易引人注意。”
秦淮立即去洗手池接水,将四六剛才流的血沖幹淨。
刮風下雨的天很涼爽,她的後背卻出了層層冷汗,處在當下不覺得,這會兒她才感到後怕,又很感激蔣毅。
“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我今晚就死在這兒了。”
“他只是想帶你走,又不是要你的命,實在拗不過跟他走就行了,沒必要非死在這兒。”
“我寧願死在這兒也不願意跟他走。”
“走一趟算什麽,只要活着幹什麽都有機會,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他口氣輕淡,随手端了櫃臺的涼茶喝。
“總之還是要謝謝你,你還真有兩下子,連陶西平都怕你。”
“他可不是怕我,依他的性格,寧願自己少條腿也不會讓別人活着離開,就這麽走了我也意外。大概是因為最近風聲緊,他不願把事情鬧大了。”
見她默默整理櫃子,他又道:“你也別太擔心,話我已經放出去了,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忌憚杜哥,杜哥再不濟也會賣我一個面子。”
她點點頭,一邊翻箱倒櫃掏出皺巴巴的舊春聯捂住被槍彈擦破的牆上。
“有一陣子不見你,你的事情都辦完了?”
“嗯。”他又喝了口茶,“我本來是找你吃飯的,看來是吃不成了。”
“你還沒吃飯嗎?”
“剛回來,路口的飯館關門了,你這有吃的嗎,泡面也行。”
“沒了,要不去家裏吧,家裏有。”
他嘴邊浮出個笑:“你還挺放心帶我去家裏。”
“命都是你救的,請你吃頓飯算什麽。”
于是二人關了店,外面的天還下着雨,蔣毅撐着傘和秦淮并肩走着。
那傘很舊,底端破了個洞,雨水穿過洞淋在二人之間。
秦淮抹了一把肩上的水,不可思議道:“這傘漏雨?”
這才明白為何他剛來時明明帶着傘,卻大半個肩膀都濕透了。
蔣毅擡眉看了看那個洞,接着轉動傘柄調換位置,堪堪将洞口挪到一邊,那雨水便将巧從邊緣擦過,一點兒不漏在身上。
秦淮咋舌,沒說什麽。
“你和一般女孩兒不太一樣,換別人碰見剛才的事,早吓哭了。”
“我準備哭來着,但是你來了,一下又有了希望,就沒哭出來。”她轉移話題,“你消失這麽久,是辦什麽事去了?”
“去了趟緬甸。”
秦淮頓了頓:“怎麽幹上這個的,這可不是什麽好工作。”
“工作分什麽好壞,賺錢而已,什麽來錢快幹什麽呗。”
“來錢快的風險也大,你不怕嗎?”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幹什麽沒有風險。我們這行,沒人出賣就沒有風險。”他雲淡風輕看着她,“你會出賣我嗎?”
她也看着他,漆黑的夜裏眸光閃爍。
“別動。”她忽然指着他撐傘的胳膊,“漏雨。”
蔣毅頓了頓,眼睛裏浮現一抹笑意。
五分鐘後,北三環的舊樓裏,秦淮從櫥櫃裏摸出一盒泡面。
她一邊拍着包裝盒上的灰土一邊走去客廳,再揭開熱水瓶的木塞探了探溫度,接着拆了面盒倒上水。
“你就請我吃這?”
“這麽晚了,賣飯的早關門了,你湊合着吃,明天再請你吃好的。”
他也不計較,兩分鐘後端着面盒吃起來。又過了兩分鐘,面吃完了。他擡頭看了看窗外,雨還沒停。
“你這有針線嗎?”
“針線?”
他扒拉脫掉的外套:“脫線了。”
她反應過來:“有……可是我不會補。”
“沒事。”他說,“我會。”
秦淮愕然的翻出針線盒,目睹他熟練的穿針引線,兩分鐘後一排緊密的針腳紮實又耐看。
“想不到你還會幹這。”
“我外婆是裁縫,這活簡單,看得多了就會了。”
“你很奇怪,會自己補衣服卻沒有一把好傘。”
他笑:“這有什麽奇怪的,傘只有下大雨才用一用,衣服可是每天都要穿的。”
窗外雨簌簌,她收拾空掉的面盒,給他泡了杯茶。他并不拘束,端起來就喝,一口口嘬着,似分外解渴。
屋內一時茶香四溢。
秦淮看了看他:“為什麽這麽幫我?”
他頓了頓,擡頭看着她,手裏還捧着茶。
“我很早就知道你,你一個人住,賣煙酒已經有些年頭,每天早晨七點開門營業,晚上十點關門回家,趕上下大雨就不回去了,會在店裏住一晚。你還有個弟弟在市裏上學,每個學期末你都會關門停業去學校開家長會。”
“你怎麽知道?”
“……想了解一個人總有辦法知道。”
她其實有些擔憂:“你還知道什麽?”
“差不多就這些了。”頓了頓,“還知道陶西平追你追的緊,但你一直不接受他。”
他臉上挂着逗趣的笑。秦淮松口氣,也跟着笑了笑。
後來雨勢漸小,蔣毅臨行前她從門後拿出一把新傘:“用這個吧。”
蔣毅看了看依在門扉的那把破洞舊傘還不動聲色滴着水,便從她手裏接過,道了聲謝離開了。
雨還下着。金屬色的窗框把明亮的玻璃分成均勻的方格,窗外是被風雨洗滌的炮仗花,緊着牆壁挂着一副深色窗簾。
蔣毅走後,秦淮躺在床上聽窗外的雨,看頭頂的天花板。
從工種來說蔣毅不是好人,但從道義來說他卻不是壞人,今晚要不是他再次出手相救,恐怕她已死在陶西平手下。
更讓人意外的是他居然從很早以前就關注她,這是秦淮從未想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