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青青第七十四章
當夜回宮時未入景福宮,陸晟領着她徑直去了乾政殿,只可惜元麒已經睡得像頭白胖的小豬,連自己親生母親出現也睜不開眼,而青青這廂來了就不肯走,借一盞微光,把孩子的輪廓看了一遍又一遍,卻無論如何看不厭,如不是陸晟拉她,她甚至能在元麒身邊呆坐一夜,就為看他圓嘟嘟胖乎乎的小臉。
陸晟自身後攬她腰,下巴擱在她頸窩處,臉貼着臉,是個再親密不過的姿勢。
他沿着她的視線,也一同望向正在熟睡當中的元麒,“往後若再與四叔置氣,吵也好鬧也罷,都不能再拿自己個兒的身體開玩笑,時時刻刻記着,你還有元麒,這人世艱辛,怎好留他一個人。”投入有代會發
他了解青青,知道她何時去,何時留,早已摸清她心中痛點與軟肋,一開口,每一個字都敲在她心上,輕易便能将她擊碎,卻偏要留個根基,等這一番錘煉過後,再将她重塑起來,塑成他想要的形态。
只不過她那性子綿裏藏針,每一次出手都為他帶來意料之外的結局,因而他才如此樂此不疲地與她對壘,甚至隐隐期待着下一回交鋒。
青青向後退一些,靜靜看着線條淩厲、鋒芒外露的側臉,低聲道:“下一次,我會帶上他。”
陸晟笑,摸摸她的腦袋,眼神無不慈愛,“好,只不要再去找趙家的,一則他并不可靠,二則……朕怕到時候在氣頭上,忍不住閹了他。于朕、于朝廷無益,嗯?”
他如此高高在上姿态實在令人惱火,青青憋着口氣,一把推開他就往門外走。陸晟猝不及防被她推倒在地,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愣愣望着已然沖到門口卻不敢開門的紅衣新嫁娘。
兩個人都有些無措,都不知該如何開口,屋內靜得出奇,唯獨酣睡當中的小胖子伸了伸腿,大約是在夢中大展拳腳。
陸晟一時失笑,又怕吵着元麒,便只能低頭忍着,擡手向青青一指,“夫人好大火氣,這是要謀殺親夫不是?”
青青蹙眉一瞪,“誰讓你拿話氣我。”
陸晟笑道:“那我與夫人陪個不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夫人大人大量,且饒我這一回吧。”這本該是一見面便該懇切說出口的話,先前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好在當下玩笑似的說給她聽,她亦能懂得,無聲當中看了他許久,終是敗下陣來,提步走到他身邊,搭上他伸出來的手,“快起來吧,讓人瞧見了想什麽樣子。”
陸晟握住她的手,稍稍借一點力站起來,順勢一拉一拽将她帶進懷裏緊緊擁住。“朕牽挂你,寝食難安,明知你在何處,卻因怕你傷心,不敢貿然前去,這幾個月來,朕心中煎熬不比你少,只恨世間沒有雙全法,天下與卿皆不負。”
“我何德何能,敢與天下相提并論?”
他舒朗一笑,“天下不敢負朕,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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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擡舉我。”
“實話而已。”說完一把将她抱起來扛在肩上,也不顧門外一等宮女太監偷偷咋舌,真如關外漢子一般搶了女人就往帳子裏塞,“朕不與你争,一連幾個月未曾睡好過,今兒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你可不許再鬧。”
說話間已将她摔在床上,原以為他總要折騰她一回,卻不料他換了衣裳沾床就睡,夢中眉心開朗,與方才元麒的神态一般無二。
她心念一動,忍不住伸手撫他濃黑的眉,指尖順着眉骨走入鬓邊,也讓一縷白發闖進她視野。
總見他運籌帷幄高深莫測模樣,卻不知他這些日子也忐忑難安,為她的勃然出走急白了頭發。往常總覺輸贏計算全在掌握,但輪到她,便總想着萬一,因此患得患失,日夜煎熬。
而她,也到底割舍不下。
這一段愛恨交織的情,到底幾時才是盡頭?
就如陸晟所說,這一夜抱着日思夜想的人,才終于能睡個安穩覺,因年下休朝,他比往常氣得晚些,即便閉着眼,手臂還要橫在青青身上不肯放松。
直等周英蓮來請安,他才不甘心地起身換衣。
青青倚在床邊問:“我幾時能帶元麒一塊回去?”
陸晟道:“元麒現在朕身邊照看,免得宮中又生非議,你索性就住在乾政殿,也好讓朕多看看你。”
青青略想了想,覺着并無不可,便不在小事上與他争辯。
回到景福宮還是老樣子,這回陸晟沒發作宮人,喜燕幾個都還在景福宮當差,只不過一個個見了她都很不能大哭一場,這鎮日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日子,誰也不想再過。
青青卻只當無事發生,從從容容地翻書下棋,閑來問喜燕,“我的匣子呢?取出來我瞧瞧。”
喜燕趕忙去找,因周英蓮提點過,她仍活着,那是皇上額外開恩,往後都得把腦袋栓褲腰帶上幹活,倘若再出差錯,連神仙都救不了她。
因此她即便站在屏風後頭也瞪大眼睛,唯恐看漏了青青一個動作。
轉眼就到元宵,陸晟如今越發喜歡清靜,往常還會在宴席上應付半刻,如今是連去也不願意去,只躲在乾政殿與青青并元麒兩個開一桌慢慢吃。
元麒吃飽了就睡,逗一逗就笑,無憂無慮。
他老子也一樣,撤了飯菜便拉着青青一道倚在羅漢床上說話,原是與她讨論先閑書畫,宮裏難得有個能在漢學上與他談古論今的,又還是紅袖添香一美人,他自然倍加珍惜,一口氣說到靠口幹舌燥,才想來叫她遞茶,只青青這廂卻仿佛失了魂魄似的,待他連喊兩聲才回過神來,伸手去端小桌上溫熱的茶盞。
陸晟接過茶盞,皺眉望着她,“你怎麽回事?怎失魂落魄似的?說不過就要哭?”
“我才沒有。”她口中說沒有,眼睛卻不敢看他,只敢盯着對面牆上一卷《伏牛圖》發愣。
陸晟大約口渴得很,端起茶來一飲而盡,青青支吾着,要阻止也來不及。
他放下茶盞,疑惑道:“你盯着朕做什麽?”
青青慌忙搖頭,心裏一陣一陣發堵,“沒什麽,不過是突然恍。”
他瞥一眼窗外,冬日的陽光似碎金一般鋪陳滿地,暖洋洋催人懶。他不自覺身子向後靠,“朕眯一會兒,你若是累了就去裏頭躺着。”話一說完,仿佛被人點了睡穴似的,倒頭便昏睡過去。
青青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珠子如同長在他身上一般,眨都不眨一下。
也不知過去多久,她才壯着膽子走到他身邊,伸手試他鼻息,适才發覺他呼吸微弱,如将死之人。
她看着他安詳睡顏,是她永生也不能忘卻的一張臉,他親手勾勒她的半生悲苦,也将自己緊緊鎖于其中。
她恨他,卻也仰慕他,漸漸這愛與恨都融在一起,分辨不清。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對他是愛得更多,還是恨意更深。
就這樣吧。
她伸出手輕撫他側臉,“我說過你會後悔的,你卻不肯聽。鶴頂紅是封喉藥,神仙也難救,如此一來,你與我之間也總算有個了結。”
眼前的陸晟眉目舒朗,無知無覺,像個半大孩子似的惹人憐愛。她情難自禁,低下頭親吻他眉心單單一道褶痕,流着淚說:“我恨你,更恨我自己,恨我為何控制不住去愛你。”
“你說得對,你死了我亦不能活。”
她端起茶盞,痛快飲盡餘下半杯茶,繼而與他躺在一處,頭枕在他手臂上,整個人蜷縮着藏在他懷裏,她閉上眼,等待一切塵埃落定。
風輕雲淡,鳥雀嬉鬧,春之始,萬物榮發。
她聽見風聲,吹過樹葉沙沙響,如一曲溫柔挽歌。她說:“真好,從此不用再做夢,夢見人人都來戳我的脊梁骨,罵我自甘下賤,委身于滅國仇敵。”
她攬住他寬厚堅實的背,心中滿溢着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四叔,我不是下賤,我只是不小心……不小心愛錯人……”
她聲音細小,仿佛他話裏藏着一只四處流浪受人折磨得小貓,歷經艱辛,今日終于找到一處溫暖住所可供依靠。
她哽咽着說:“我做了這樣的事,四叔再不會喜歡我了……”
“誰說不會?”
忽而腰上一緊,那個本該涼透了的人忽然擁住她,下巴摩挲着她頭頂,用一把剛剛睡醒後沙啞的嗓音說:“四叔永遠喜歡小十一,無論這丫頭有多淘氣。”
五雷轟頂,青青猛地推開他坐起來,兩只帶着淚的眼睛瞪得溜圓,“你……你是怎麽……”
陸晟食指比在唇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小聲些,想将你謀刺一事宣揚出去不成?”
青青仍在震驚當中久久回不過神,陸晟卻已然正襟危坐與她談心,“方才大仇得報,心裏可曾痛快?”
她只記得方才肝膽俱裂心如死灰,哪曉得什麽是痛快?
陸晟觀察她蒼白面色,繼續發問:“朕若是去了,你也不能活,留下元麒孤零零面對滿朝老臣與後宮算計,你讓他如何撐得下去?”
她咬唇,無言可對。
“朕若去了,天下依舊姓陸,即便有人趁亂謀逆,江山也回不到你那幾個流落海外的哥哥手裏。”
青青當下醒過神,紅着眼怒道:“你換了我的藥!”
“鶴頂紅這東西留在你身上不是好事,朕在山上時已替你換過,這也是為你着想。”
“你這個騙子!大騙子!”她驟然大怒,下了羅漢床就往門外沖,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何處去,只曉得要遠離陸晟,離得越遠越好。
可惜半道就被陸晟抓回來摁在懷裏,任她如何捶打掙紮他都不肯放手,直到她累了,被他困在雙臂之間無可奈何,才聽見他一聲長嘆,“毒藥朕喝了,仇也報過了,往後便安安心心待在朕身邊,要怎麽鬧都行,只要不拿自己作筏子,四叔都陪着你鬧。”
“我不,我要回去。”
回去?還能回哪兒去呢?天下之大,早已沒有容身之處。命運允她些許溫暖,便只是陸晟的懷抱。
他說好,“去哪四叔都陪着你。”
她不答話,隐約間似乎聽見元麒的哭聲,大約是午睡醒來要找母親撒嬌。
他輕輕吻着她側臉,想着就如此與她鬥法,若是一輩子,也不覺無聊。
窗外寒風漸暖,春又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