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青青第四十八章
話音落地時, 他最後一個眼神, 短促卻寒冷刺骨, 刺得青青由內之外冷了個透底。她頭一次對陸晟産生絕對的、令人手腳顫抖的恐懼,他的隐忍、克制、城府遠超常人, 甚至遠在青青意料之外, 這一年來, 除了床事, 她幾乎從未見過他勃然發怒,但當前這一刻, 她深刻地感受到他的怒氣……以及殺意。
青青不自覺後退一步,陸晟大步上前握住她冰冷的右手, 前一刻的殺氣瞬時散了, 他嘴角竟還帶一點笑,依舊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姿态,将她的慌亂猶疑通通收入眼底, 然則又如并未察覺一般,近乎溫柔地牽着她往偏殿去, “朕棋藝不精, 與你對弈,恐需叫你一聲先生。”
青青恍然,“我當不起。”
陸晟道:“朕說你當得起,你便當得起。”
兩人走到偏殿內,周英蓮手腳利落,已将陸晟慣常喝的太平猴魁沏上, 玉石棋子也都擺放妥當,陸晟做一個請的手勢,于青青對面落座,伸手抓一把棋子,嘩啦啦落在棋盤上,仍是市井庸人辦法,問:“雙還是單?”
到此時,青青業已定下心神,想來人生如走棋,不過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既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既我是先生,理應讓一步,請四叔執黑先行。”
陸晟提子的動作一頓,擡眼看她,忽而勾唇一笑,“那學生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第一子落在星位,青青照舊占右角,幾乎是按圖索骥,然則他續走“三三”、“天元”,破了慣常規矩,殺氣沖天。
陸晟打破舊局,步步緊逼,青青仍守着自己的步驟,于棋盤之間與他耐心周旋,一炷香過去,局面焦灼,未分輸贏,窗外的打鬥聲卻越發近了,嘈雜的腳步與刀尖相接的铿锵令她分神,提子的手久久不落。
“啊!”突然間一聲凄厲的哀嚎撞進耳裏,仿佛是女人尖利鮮紅的指甲一左一右奮力撕開耳膜,驚得她指尖一顫,聽叮咚一聲,白玉棋子摔落在棋盤上,碰歪了黑白子,撞壞了一局棋。
陸晟頭也不擡,默然将被撞得移了位的棋子重新布好,順手撿了她那一粒白子,落在棋局中心位置,“舉棋不定贻誤戰機,不若破釜沉舟,或能絕處逢生。”
青青怔怔看了棋局許久,終是長嘆一聲,“你既已窺破全局,又何必再來試我?”
陸晟适才放下棋子,身子向後靠,擺出一派悠然姿态,搭在金絲楠木扶手上的右手有節奏地敲打着光滑的方勝雕花,他閉着眼,仿佛在仔細欣賞窗外血與肉碰撞的厮殺聲。
隔了許久,他似乎才享受完畢,抽出空來看向對面已然認輸卻倔強不肯低頭的人,“至多還需半個時辰,俄日敦便能攻上山,朕奪了他的江山,占了他的女人,這小子大約不會在講叔侄之情,不過你,他能決心起事,也有你一份功勞,想來絕不會虧待于你,你又因何想不開,生出求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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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字一句問得緩慢,青青卻能體會出內裏的驚濤駭浪,然而她眼下累得很,大約是一局棋走到終了,人人披荊斬棘,精疲力竭,結局是輸是贏已不再重要,她垂眼盯着桌上殘局,木然道:“我心已變,無顏茍活于世,即便到了陰曹地府,也無顏去見父兄,我的身後事……但請四叔心慈,将我一把火燒了,或抛于江海,或葬于亂石,就此灰飛煙滅,不入輪回,亦無牽挂。”
她将腦中想了多日的話說完,陸晟卻半點反應沒有,青青徑自譏诮,“罷了,倒是我自不量力。皇上要賜我毒酒還是白绫?聽聞皇上擅弓弦,我倒想試一試。”
她宛然一笑,令春風夜雪都黯然失色。卻教陸晟看得心中拱火,隔着小桌捏住她手腕,“你過來——”
青青依言起身,未走兩步便被他用力一拽,跌坐在他膝上,一只堅實有力的臂膀橫過腰間,将她牢牢困在懷中。
慌亂間她瞧見陸晟漆黑深邃的眼,不自覺、又或者是注定,驀然間陷了進去,窺見情深、亦窺見忍耐,她忽而心酸不止,眼淚湧出來,半點不由控制。
“你給自己準備了什麽?”
青青将頭上那根白玉簪子摘下,露出被磨得鋒利的尾部,“這個——”
陸晟接過簪子,一下拍在桌上,上好的玉,頃刻間碎成三段,落地時聲響清脆,仿佛是少女嬌嫩的呼救聲。
無論成與敗,她當是一心求死,生而無趣了。
陸晟盯了她許久,心底裏氣到極點,回過味來又覺着可笑,這一場大火點起來只在腹中燒上一陣便滅了,過後只捏住她下颌,恨恨道:“想死?朕偏偏不讓你如意!”
恰時牆根一震,當是有人被一腳踹到牆面上,再被紅纓槍捅了個透心涼,到死只從喉嚨眼裏摳出幾聲嗚咽便送了命。
青青被吓得一震,瞪大了眼死死盯着被賤了血的窗戶紙。她到底沒見過這些,即便是城破之日,她也被元安藏得妥帖,避過血海屍山。
陸晟卻一派怡然,他伸手撫過她如雲般柔順的發髻,忽而柔聲問:“怕了?”
青青搖頭又點頭,“我雖生在山河破碎之際,卻也從未有此遭遇,往後史官筆下,無論他成敗與否,我都是禍水紅顏,要擔一回禍國之罪,如此也好過被寫成叛國茍活之人,四叔以為呢?”
陸晟嗤笑道:“書由後人寫,朕素來不在乎這些。”
呼喊聲響起來,如海潮浪濤一般撲向殿堂,陸震霆的兵馬大約勝券在握,要做最後一輪沖鋒。
巴海匆匆入內,懇求陸晟啓程撤退,“陛下,于統領可死守祖廟,陛下由奴才等護送,定能沖下山去。事不宜遲,奴才求陛下早做定奪。”
巴海五內俱焚,恨不能當下便将陸晟拽起來向外沖,無奈陸晟仍是慢悠悠模樣,端一杯茶,送到面前嗅一嗅茶香,複又放下,問青青,“小十一認為朕該如何是好?”
青青靠在他肩上,擡眼去看窗戶上的血漬,終是莫可奈何,“四叔算無遺策,自當留在此處,當着陸家列祖列宗之面,懲辦逆臣。”
陸晟一笑,對巴海道:“你聽見了?”
巴海自然一頭霧水,又聽陸晟吩咐,“去告訴于成雙,務必活捉賊首,留朕親自審問。”
巴海全然不懂,“陛下!”
陸晟一揮手,“下去吧。”
巴海不情不願地退了出去,在殿前一棵高樹下尋到面頰染血的于成雙,“于統領,皇上有旨意傳與你。”
于成雙殺得雙目猩紅,一見巴海,便急急道:“爾等保護聖上下山,末将必定死守此處,寧死不退。”
巴海為難道:“統領大人,聖上命你活捉賊首,留陛下親自審問。”
“什麽?”于成雙瞪大眼吼出來,這聲音惹得前方迎戰的禁軍也回頭,一回頭卻瞧見山頂射來一撥密密麻麻的飛箭,繼而是一聲疊一聲,一句蓋過一句的呼叫聲,方才還在與他纏鬥的逆賊已然嗚呼哀哉,橫屍山下。
陸震霆正于山坡高處指揮布陣,未料到山中突然如天降一般湧出一列人馬,不着铠甲,渾身黑衣,于山間樹林當中行動迅捷,游走如閃電一般左突右穿,更有山頂一波又一波的飛箭襲來,逼得他們不斷後退,他正在思索應對之策,打算摔軍自陽面樹林茂密處突破,卻未料肩上忽然一涼,回頭時疼痛席卷全身,更望見一張遠在他意料之外的臉孔。
統領被擒,軍中打亂,趁此時機黑衣軍全軍殺了過來,一時間勝負分明,再無回天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