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青青第四十章
若說元安是奴才, 那金達就是奴才的奴才, 伺候慣了, 似乎再也直不起腰來,不似元安,出了宮就是全乎人兒, 腰杆子一挺, 若說是哪一家的王侯公子也沒人能有二話。
金達将近來晉王府內動向事無巨細都向元安禀報, 他講得仔細,元安卻聽得興趣缺缺,他低頭看着碧色水中茶葉上下浮動,忽然間似乎能夠遙遙體會那一位坐于萬人之上,看衆生芸芸醜态百出,任你掙紮、吵嚷、嘶吼, 卻注定逃不開他一雙翻雲覆雨手。
那是倨傲、是滿足也同樣是寂寥……
荒誕的是, 他竟在此刻觸到他的寂寞。
“太爺爺近來身子可好?奴才瞧您這幾日精神頭不大好, 奴才知道您老人家是從來不用山參的,不過這西洋來的參也差不離, 要不今兒奴才就送到您府上?”
“不必。”他從記事起就在山中度過,漫長的等待,鮮血淋漓的雙手, 數年苦楚只為一株完好無損的長白參。
人參的滋味他從未嘗過, 這一生也不願去嘗。
元安放下茶盞,起身回宮。
金達一路相送,待車馬走遠, 他仍跪在路中,盡他的“孝心”。
等元安從乾政殿出來,已是暮色四合之時,天上月,路旁霞,日夜交織,正是虎狼伏出的光景。
跟随他多年的小太監榮泰一溜煙跟上他,嘀咕着淑妃娘娘那有話要交代,元安揉一揉鼻梁,只覺着一陣疲憊,卻也容不得他拒絕。
見了面,淑妃照舊哭着與他抱怨,皇上如今越發地看不上她,從前隔個十天半個月,好歹會為了小六來她宮裏走動走動,現如今只管一門心思撲在那新來的狐貍精身上,哪裏還記得她姓誰名誰。
元安原只沉默聽着,到這兒卻沒來由地插上一句,“你我本就是無名無姓之人,那些熱鬧那些講究,你與我終究是不配。”
他這話仿佛針尖一般紮痛了淑妃的心,她幾乎從椅上跳起來,扯一把尖利的嗓音喊着,“你少跟本宮說什麽配與不配的,你自己個兒窩囊,可別拉上我。我早看透了,只要皇上,便就是讓皇後那個老貨将位子讓出來,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元安道:“我早就警告過你,絕不可肖想後位,否則不但連今日的局面都維持不住,恐怕連性命都難以保全。皇上是什麽性子?能容你我這般身份的東西在宮中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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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什麽身份?我為他生子,伴他左右,到如今我在他眼裏還是當年那典賣的奴不成?”再揭瘡疤,她苦得心肺震顫。
元安面無表情,“是與不是,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自欺欺人?”
淑妃閉上眼,落下淚,“皇上是這世上第一等無情的人。”
“那你便更不能聽任慧嫔撺掇,去動他心尖上的人。我再提醒你一遍,決不能仗着有小六便恣意妄為,你不要急,你要等。”
“等什麽等?你怎知他不會殉了我!”
“那就是的命!”他仰頭看朱紅立柱,目光冷得不似凡人,“你要認命,我也要認命,我們都要認命……”
月上中天,夜幕下沉,南下的風卷起枯黃的葉,又是一汪冷得人心肝發疼的夜。
寒風驟起,吹出旌旗獵獵。
此次冬狩規模空前,前朝後宮但凡有些臉面的皇親貴族都随聖駕一并出發。
行獵本就是男人的游戲,女眷一早被安頓在暨陽宮,避過風吹日曬,但對于陸晟宮中那一大半兒關外女人,這安排卻無趣得緊,便就是連皇後都巴望着能雪地跑馬,親手獵上一兩只狐貍野兔回來,沒料到都落了空,只得窩在行宮裏守着炭火等晚上開宴。
青青也在等。
她坐在榻上,對澤蘭說:“我從前住在西邊兒。”
澤蘭想也不想就答:“主子與奴婢說笑呢,那頭是裝前朝罪人的地兒,主子是侯爺家的小姐,怎會住在那兒?想來是去也不曾去過的。”
青青恍然間點了點頭,喃喃道:“你說的不錯,我不曾住過。”
行獵的隊伍在天黑時才回,陸晟照例在殿前設宴,趁着大勝之期,必然是要君臣同歡,不醉不休。
遠遠傳來些絲竹聲,青青依稀能想象出前頭觥籌交錯,歌舞逍遙的熱鬧景象。澤蘭與雲苓一道收拾床鋪,小聲說着不知今日皇上會不會來,或是要召去前頭伺候,無論如何,她們都需做兩頭準備。
青青正獨自翻書,雲苓清脆的嗓音打斷了屋內沉靜。
“榮公公怎麽來了,是前頭有旨意?”
榮泰道:“正是呢,特差了奴才來請貴主兒前頭伺候。”
澤蘭這時也迎上去,“公公稍等片刻,等主子換身衣裳。”
榮泰忙說:“不必了,前頭催的急,兩位姐姐把用得着得東西都收拾起來,奴才這廂先送貴主兒過去,省得上頭發起火來,咱幾個誰都擔待不起。”
澤蘭仍在猶豫,青青卻已起了身,“不必麻煩,我随公公先行一步就是。”
今夜月圓,将雪白大地照得越發純粹。
青青裹着厚重大氅坐在轎中,卻仍覺得冷,仿佛有風從領口鑽進骨頭裏,冷得人手指尖忍不住打顫。
小轎在一間不起眼的庫房門口停下,下轎後榮泰在她身側壓低了聲音說:“前頭醉得厲害,貴主兒卻也耽誤不得,至多一炷香時間就得走。”
“你放心。”
她上前去,推開門,忽而一陣暖融融的酒氣撲面而來,這間屋早就有人在等。
他迫不及待,她冷眼旁觀,輸贏已定。
殿前的熱鬧還未散,鬥酒的鬥酒,猜拳的猜拳,幾杯黃湯下肚,人人都多幾分膽,敢在皇帝跟前放肆。
陸晟喝多了,由周英蓮扶到偏殿休息。
屋內寂靜,偶然能聽見一兩句調笑聲,他也大約能猜出借酒裝瘋的是誰。
他正頭疼,喊了兩聲周英蓮,等了一等,才有熱茶遞到手上,還伴着一片香風,不必睜眼也知來者為何。
他就着一雙修長曼妙的手,喝過茶,潤過嗓才問:“你怎麽來了?”
慧嫔柔聲道:“臣妾聽說皇上醉了,心裏不安,便想着過來看一看。”
“聽說?聽誰說?”他半眯着眼,望着她,既危險卻又帶着極致的誘惑。
她與大多數女人一樣,天生渴望被征服,被全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征服,乃至踐踏。
她慢慢俯下身,跪坐在他面前,一只手扶在他膝頭,怯怯模樣惹人憐,“皇上這是要怪罪臣妾?”
她的示弱,陸晟很是受用,他的臉上陰霾已散,略微浮起些許笑意來,“你一片癡心,朕又怎會因此怪罪于你,地上涼,快起來吧。”
他向她伸出手,慧嫔便也從善如流,牽着他的手起身來做到他床邊,小鳥一般倚着他,小心翼翼替他按揉太陽穴,為他造一個天下英雄夢寐以求的溫柔鄉。
他正沉沉欲睡,卻聽慧嫔輕聲開口,“這兒天真冷,呵口氣都能成冰,也不知小十一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臣妾來時還恰巧遇上小十一的轎子,仿佛也正往這處來呢,只是匆匆忙忙的,又在庫房停了會兒,興許是睹物思情罷。”
陸晟閉着眼,懶懶道:“你既瞧見了她,怎不叫她一同過來?”
慧嫔的手頓了頓,為難道:“臣妾見她走得焦急,似乎不想驚動旁人,又隐約聽人說,晉王也已離席,便更不敢上前了……”
“不敢上前,卻有膽量到朕跟前來捕風捉影……”不知幾時,陸晟已睜開眼,狹長的眼眸當中裝滿了她的慌亂與猜忌,“容兒,你從前最是敏慧,如今卻越發叫朕看不透了……”
事已至此,慧嫔把心一橫,跪在陸晟身前,“一切皆是臣妾親眼所見,皇上若不信,可差人前去查探,久別重逢,定有千言萬語,一時半會兒是講不完的!”
“久別重逢……千言萬語……容兒好一張利嘴,開口盡是誅心之言。”陸晟面無怒色,仿佛分毫不為所動,只望着她頭頂珠花,感慨道,“你買通的是誰?周英蓮還是元安?”
“臣妾不敢,臣妾所說句句屬實,此事茲事體大,一不小心便是穢亂宮廷之罪,即便是為了小十一的清白也應徹查清楚,臣妾逾越,但請陛下明鑒!”
陸晟勾唇一笑,“淑妃那個蠢貨,真是不受教。”他伸出手,握住慧嫔下颌,扶起她的臉,淡然道:“看來趙家的女兒,留一個便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