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青第三十八章
他本就愛慕她, 他是寒冬中被夜風刮得骨瘦如柴的炭, 她眼角的光是一滴外溢的星火,悄然間落在他心頭, 砰地一聲便令他燒起來,燒出熊熊大火, 仿佛要在這一瞬将他的骨與肉都燒個幹幹淨淨——
他觸碰了、握緊了、如墜幻夢。
再睜眼, 彈指一揮間, 夢醒了,火也燒盡了,他看着她, 好似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動也不能動。
青青松開他的手, 她垂下眼睑, 忽而自棄似的開口說:“你當我是個人盡可夫的東西是不是?”
元安緊抿雙唇, 一語不發。
青青道:“我也不曉得我究竟求的什麽,個個都當我是女諸葛, 實則我也不過是繡花枕頭罷了, 得意什麽?籌謀什麽?你且看,到頭來無非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殿下萬金之軀,奴才……”
聽他說話,青青一擡頭又換一張面孔,當下是神采流光,眼波流轉,一只養得凝白無瑕的手忽而攀上他肩膀,她身子微微向前傾, 毫無保留地奉上一雙飽滿豔紅的口唇,她輕輕吐着氣,似毒蛇嘶嘶露着蛇信,“夜裏,夢裏,你有沒有想過要與我做夫妻?”
元安下意識地往後仰,青青的唇最終擦過他冰冷幹澀的唇瓣落于寂寥。
他跪下,五體投地,不敢再有任何逾越之行。他哽咽着,苦求她,“殿下不必如此,奴才一日是殿下的奴才,今生今世便都是殿下的牛馬,凡事殿下只需吩咐一聲,奴才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的聲音不大,素來溫溫柔柔,說起慷慨之辭來,也帶着痛徹心扉的意味,讓聽者的心不由得跟着他也一并抽痛起來,毫無征兆,也不知何時休止。
到底是無心醉逍遙,有心自然牽牽絆絆不得放縱。
時間仿佛停滞,午後的光帶着一股難以言說的調笑與譏諷落在她與他之間。
這一線,似天地山川将她們分隔永遠。
一片沉寂過後,他的額頭抵在光滑而冰冷的踏腳木上,視野所及皆是卑微之物。然而仿佛幻覺一般,他聽見她的笑,清脆而短促,透着她舌底的苦,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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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冷冷,“你務必記着,你欠我的,一生一世都還不清。”
元安再一次重重磕頭,“奴才該死,奴才有罪。”
又是奴才,奴才,一疊聲兒的奴才,前朝的規矩早忘了,新朝廷的道理卻記得清清楚楚。
“滾——”
她發怒,他仍然恭敬,行過禮,“奴才告退。”
這屋子這才安靜下來,青青轉過臉,抱住錦被,許久不曾透出一丁點聲響。
澤蘭與雲苓兩個守在門外,拿眼神商量着是不是該進去問一問,到點兒了主子幾時擺飯,到底是澤蘭膽子大,進門喚了兩聲沒見應答,便伸長了脖子往裏看,正巧撞見青青側過臉,帶着滿臉的淚。
原來她哭時,竟也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入夜時陸晟才與幾位軍機大臣一道将封賞議定,周英蓮捉摸着他必定是要去景仁宮,卻沒料到一開口,皇上改了主意,要上長春宮去與老妻一續。
月明星稀,如不是深秋風冷,倒也是與月對酌的好時節。
陸晟到宮門前落轎,沒讓驚動人,進屋時近日剛升了位份的月貴人正坐在皇後腳邊陪着聊些家常話,見了陸晟,一低頭方請過安便紅了臉,倒也是個收放自如的能人。
陸晟卻也不看她,反倒是對着皇後說:“朕還有事,月兒先回吧。”
她便也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福一福身,道一句,“臣妾告退。”
陸晟喜亮,滿福在皇後的示意下再給屋內多添了兩盞燈,将夫妻之間的方寸餘地照的纖毫畢現。
陸晟落了座倒不着急開口,只端着茶杯慢慢品着長春宮裏的陳茶,忽而又想起來這茶若是那一位喝了,一定要說道兩句“不講究”,再一掀眼皮,連同他陸家上上下下一個都瞧不上。
陸晟嘴角有一瞬間的笑,短得讓人難以捕捉。
皇後這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但凡與陸晟一處待着,若手上沒活兒,便渾身不自在,她這會子又找了個小錘子自己個砸核桃當消遣,閑來湊着趣兒說:“沒想到,月兒倒是個體貼的,最得皇上喜歡。”
私下裏陸晟給她做臉,徑直說:“橫豎都是看在你的面上,談什麽喜歡。”
皇後臉上的笑挂不住,正要開口解釋,陸晟又說:“俄日敦的事,也多虧有你。”
皇後正等着他說這一茬,這一開口,自然是一發不可收拾,“皇上不要怪臣妾多嘴,所謂忠言逆耳利于行,臣妾有些話是不得不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要什麽樣的女人得不到,為何要去沾俄日敦家裏的?這紙終究包不住火,一旦鬧起來,既傷了叔侄情分,也終歸是傷了皇上的臉面——”她這一連串的俗語用得好順溜,果然這幾年的漢書沒白讀。
“你說天底下的女人朕沒有得不着的……”陸晟握着空落落的茶杯,眼神也落在透着光的薄胎瓷上,久久似出了神一般,将尾音拖得老長,就當皇後以為他要閉口不言時,卻又見他擡了頭橫了眼,看着她似笑非笑地說道,“朕偏也就看上她了,也偏就要她。”
“皇上……”
他眼底有光,她癡癡愣愣,朦朦胧胧之間忽覺心頭一陣刺痛。
等他抽了神,再要說的又是平常話,全是些又冷又客套的話,“這事皇後受委屈了,朕今日已與大臣們議定,趁着這次封賞,連同舊部的人都要升一升,你哥哥自然是頭一個,你且等着,你與你們家裏都是有大福氣的。”
這話隐隐之中給了她一個天大的保證,皇後又驚又喜,慌亂之間要跪下與他行禮,好歹讓陸晟一把扶住,“你我夫妻之間,不必如此。”
一瞬之間令她悲也令喜,她被陸晟攥得死死的,一星半點的反抗之力都沒剩下。
只盼她示弱,能得他半分憐憫,“皇上累了吧,臣妾這裏炖着銀耳蓮子湯,皇上正好嘗一嘗,清心去火。”
這是拐着彎要留人,陸晟卻覺着仁至義盡,一人高的宮燈下起了身,對皇後道:“不早了,皇後早些休息,朕還有折子未披,就不留了。”
皇後不情不願送他出門,他再要往哪去,她不想打聽也不必打聽,她今夜已然看得一清二楚。
陸晟自然沒回乾政殿,他去了個絕不會掌燈枯等的地兒。
景仁宮裏,青青哭完了反而神清氣爽,入夜了與幾個宮女一起玩翻繩,這是她小時候喜歡卻不讓碰的游戲,今兒可算玩了個過瘾,還學了不少新花樣,幾乎入了迷,陸晟一來,她才老大不高興地行禮。
陸晟任由周英蓮解下披風,一擡手往她嘴上一刮,“撅着個嘴幹什麽?抱怨朕不該來?”
她還不敢坦白說是,只好勾着紅繩子嘀咕,“我正玩在興頭上,皇上将她們幾個趕走了,那得替她們陪我玩兒。”
“朕陪你玩翻繩,你聽聽,荒唐不荒唐?”他嘴上說着荒唐,面上卻仍帶着笑,牽了她的手,兩人一并坐在炕床上,“你今兒欠朕一回。”
“怎麽?連面都沒見上就先欠了債?皇上聽聽,荒唐不荒唐?”
她說着玩笑話,把陸晟逗得嘴角上揚,捏了捏她的手說:“朕剛從長春宮裏過來,為這你的事,朕給了皇後家裏一個天大的恩典。”
青青佯裝不懂,“我的事?莫不是皇上自己惹出的事吧。”
“放肆,掌嘴!”他說着,輕輕碰了碰她嘴唇,後又笑着說,“剛打了勝仗,今年冬狩要大辦,到時候你也随朕一并去。”
青青轉過臉看着暖融融的宮燈,“我懶得去,風大雪也大,我吃不了這個苦。”
“不必你吃苦,到時候你喜歡什麽都跟朕說,朕去獵給你。”
“那我要一頭吊睛白額虎。”
“好大的口氣。”
她随着性子耍橫,兩只星辰似的眼睛映着他,“那你給是不給?”
陸晟笑着将她攬在懷裏,“你要什麽朕不給?”他輕輕撫着她面頰,恍然間說着她聽不懂的話,“有時候朕不想你讓朕失望,有些時候卻又盼着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