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青 第十七章
高熱不退,青青腦子裏混混沌沌的晃過許多少時記憶。
那時候她仍是禁宮當中最受寵愛的十一公主,鳳儀彰顯她的超然地位,坤寧宮的教養是她的一生的尊貴。
再一轉眼,時間緩緩,似午夜夢回,父皇在龍座上朝她伸出手,用熟悉的語調輕輕喚,“小十一,快來,到朕身邊來……”
她心中歡喜,正要往前去,卻突然感到背後一陣拉扯,一個略顯低沉的女聲鑽進耳裏,語速又快又急,載滿了主人的焦慮。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只去六嬸那坐了半日,一回府就鬧這麽一大出,俄日敦那厮存心不讓我活是不是?都還愣着幹什麽,把人給我帶出去!”
她一生氣一跺腳,跟在她身邊的兩個老婆子便闖進去搶人,要将裏頭躺着的半死不活的青青擡出來。
金達得了信,也匆匆忙忙趕到門口,一見娜仁托娅就撲通一聲跪下,“王妃娘娘,不能啊。這是王爺千叮萬囑叫奴才務必看好的人,這要是看丢了,奴才的命也就丢這兒了,還請娘娘發發善心,饒奴才一命吧。”
“放屁!”娜仁托娅着急起來,這些年的規矩教養統統還給老嬷嬷,當下只差上去給金達一腳,“別跟我這死不死活不活地鬧,惹急了我,還沒等俄日敦回來就先一刀砍了你的閹人腦袋。”
在府裏,金達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真和娜仁托娅頂起來,既搬出陸震霆的名號沒作用,他便去想別的法子,娜仁托娅一走,趕忙差了人進宮去找陸震霆報信。
夜涼如水,風清雲冷,原本是煮茶鬥詩夜賞花的好光景。
娜仁托娅的床讓青青占了,自己在房前來回踱步,心下一片冰涼,只覺得如果床上人有個三長兩短的,她也注定活不長了,不如等閻王爺下旨之前,先一根繩子吊死了了事。
好在這時候老大夫捋着兩撇白胡子現身,倒給了她三分希望。
她找着救命稻草,難得一次禮數周全,把話說得又圓融又漂亮,親自引大夫去房中診脈,她站在一旁正為自己日益精進的漢話得意,再一擡頭,仿佛撞見活閻王一般丢了三魂七魄,哆哆嗦嗦說:“皇……皇……”
那人身軀颀長,背脊筆挺,似平地驟起的一棵松,釘在門後。
他沉着臉,稍稍一擡手,止住了娜仁托娅沒完沒了的支吾。
Advertisement
袍角一帶一甩,陸晟邁進門來,問:“人呢?”
娜仁托娅自然彎曲膝蓋,低頭道:“四叔,好姨父……真不是我的錯……”
陸晟冷哼一聲,懶得聽她狡辯,徑直往屋內走,繞過蹲坐在床下的白胡子老大夫,探身去看床上燒得面頰緋紅的青青。
她呢呢喃喃地嘴裏似乎喊着“嬷嬷,嬷嬷陪我……”
陸晟伸手碰她額頭,只覺得觸手皆是一片滾燙,忍不住皺起眉頭,轉過頭去看神搖頭晃腦嘴裏念念有詞的老大夫,“她究竟如何?”
老大夫張口就是晦澀拗口的醫理,但沒說兩句就頂不住壓力,老老實實說:“這位姑娘高熱不退,或因七情變化導致陰陽失調氣血虛衰,待老夫開方抓藥,一連吃上七帖多半能愈,只不過姑娘身上有傷,府上還需另找一名正骨郎中試一試。”
陸晟不與他多談,只吩咐,“你去開方。”再一撩袍子坐在床沿,去探青青的脈。
而昏迷中的人發覺額頭上清涼的物件沒了,頓時不耐,伸出未受傷的右手在空中亂抓,嘴裏還喊着,“嬷嬷別走……”
陸晟輕嘆一聲,将自己的右手遞出去,剛一接觸就被她緊緊攥住,珍寶似的留在身邊,一刻也不願放開。
他用另一只手曲起食指在她滾燙的臉頰上刮了刮,無奈道:“也就這時候不跟長輩頂嘴,乖得可憐。”沒成想他右手使力将她向上一拽,令她坐起來,半個身子倚在他肩上,又因扯動了受傷的左肩,疼得她直哭,一張小臉埋在他胸前,眼淚落在他靛藍的衣料上,綴出更深的色塊,口中喃喃道:“嬷嬷,我疼……”
他的心一時極軟,撫了撫她後腦勺說:“朕可不是你的嬷嬷。”
再一擡眼,對門外站着的黑影吩咐道:“巴海,你進來。”
一直站在屋子中央發愣的娜仁托娅這才發現,屋外無聲無息地站着兩道黑色的影,一個瘦長一個矮胖,瘦長那個大約是叫巴海,聽陸晟一喚,當即邁過門檻走到床邊。
娜仁托娅聽陸晟低聲問:“你看看,有沒有把握。”
巴海的聲音又沉又粗,像夜風吹樹的沙沙聲,回答說:“□□成把握,奴才可勉力一試。”
陸晟便道:“朕穩住她,你盡管來。”
這時候正低頭寫方子的老大夫卻插嘴說:“使不得啊,男女授受不親,得找個女郎中才不至于壞了貴人清譽。”
娜仁托娅瞪他一眼,想到陸晟突然夜訪,她這個院子沒敢進人,沒人替她訓斥,便只好自己親自上場,“輪到你開口麽?寫好方子趕緊滾蛋!”
老大夫被吓了個激靈,又在晉王府這見識了關外蠻子的規矩禮教。
嘴上不敢出聲,心裏卻鄙夷他們一個個的都是未開化的野人,茹毛飲血,不通人事。
那廂,巴海粗壯有力的手已經按上青青肩膀,還未用力就惹得她一個勁地往陸晟懷裏縮,哭哭啼啼說:“饒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她其實想的是小時候犯錯時挨罰的場景,然而這話落到陸晟心裏,卻當她是被陸震霆打怕了,一時心裏又急又惱,恨不能把陸震霆抓過來狠抽一頓。
但他到底沒哄過幾回孩子,僵硬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忽然想起淑妃哄小皇子的話,順口便說:“放心,就只小螞蟻咬一口,保證不疼……”
巴海頂着一張曬得黑紅的臉,突然使力在她脫臼的左肩上一拉再一頂,青青還沒來得及喊出口便疼得昏死過去。
陸晟把人放回床上,問巴海:“好了?”
巴海退後兩步,“實打實地好了。”
陸晟一擡手,巴海便乖覺地退了出去,留下他一人坐在床邊,一盞孤燈下,觀賞一位蒼白昏厥的美人。
他伸手撥開她額上碎發,大拇指指腹拂過眼角,抹開一滴殘留的淚,忽而低笑,“一點苦都吃不得,你這麽些年在暨陽宮怎麽活過來的?”
她眉間一動,仿佛是醒了,細聽去,迷迷糊糊之間還在喚嬷嬷,更是抱怨,“嬷嬷騙人……”
陸晟的臉色越發地不能看,娜仁托娅都吓得想扶着桌子逃跑。
才邁出一步就聽他正經答道:“朕不是你的嬷嬷。”末了又說:“再亂喊,當心朕賞你板子。”
話說得厲害,心又怎生舍得呢?一只柔軟的小手握在掌心,竟是一刻也舍不得放開,腦中盤算着今日帶她回去有幾成把握,之後又該如何安排,想來想去仍是死結,偏就是這時候,巴海進來低語道:“爺,晉王已經到門口了。”
陸晟的辦法徹底走進死胡同,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松開青青的手,起身向外。
經過娜仁托娅時擡手向她一指,“人就安置在你房裏,再敢出什麽纰漏,朕拿你是問。”
娜仁托娅被他那一指頭吓得站都站不穩,好不容易扶着桌沿挺直了,上下兩唇都哆哆嗦嗦發着抖,“是,臣妾知道了,就算跟俄日敦拼命我都得護着她。”
陸晟道:“護住了是你的本分,護不住……你弟弟的差事便別想了,勸他早日回鄉牧馬吧。”
“是——”娜仁托娅彎曲膝蓋,老老實實行了一禮,心裏嘀咕着當皇帝的怎麽也這麽狡詐,拿個官職換女人,還偏偏說得道貌岸然,她可真替他害臊。
這再一擡頭,院子裏哪還有半片影子,安安靜靜地就跟沒人來過一樣。
然則還沒等她喘口氣,陸震霆便回來了,但好在這下不是綠雲蓋頂要抽刀殺人的模樣,臉上帶着點愠色,并不可怕,她挺了挺胸脯,覺着自己不必動武,自己尚能應付。
作者有話要說: 微信是“兜兜兜兜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