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朱迪是有些害怕崔明煙的，從不願與她四目相對。
那時候他還年輕，正在和同學準備畢業大戲。老師說會邀請各舞團和學校的優秀前輩來觀看，希望他們能好好表現，給自己未來找到更好的出路。為了能夠更好，請崔明煙擔任他們的指導老師。
朱迪沒意思跳一輩子，但絕不可能在最重要的時候輸給別人。
初夏日暖，梧桐翠蓋，練功房裏滿滿青春的肉體和汗水。他在地板上旋轉，發尖濕透，能看見晶瑩的水珠子在空中飛舞。
大提琴低啞嗚咽，壓抑着沉重的感情。
他有些累了，想要停下來。
“繼續。”窗外傳來清亮的一聲。
是崔明煙，她站在夕陽裏，表情平淡地靠着窗框，容顏如同冰霜。她的眼睛很冷，帶着刺，很淡漠地再一次道，“繼續轉，讓我看看海藝最好的學生能做到什麽程度。”
崔明煙十分冷漠，上任指導老師後，偶爾來看他們訓練。她不會主動和學生說話，偶有需要改進之處會直接轉告老師。大家都說她是天上的仙女，絕不會被人間束縛，對她的一切質疑都是不尊重。
沒想到，她會主動對他開口。
朱迪勉強支持自己，但腿上的肌肉開始造反。不服輸，被掂量後的不服輸充塞着他。他直盯着她，很久都沒有停止，直到旁邊圍觀的同學開始驚呼。他們讓他停下來，不然受傷會影響不久後的表演。他沒停，依然只看着她。
因為，她還沒讓他停止。
她大約是感受到他的叛逆，扯了扯道，“繼續。”
時間過去得有些久，她依然平靜地看着她。直到他的小腿抽搐，整個人摔倒在木地板上。本能地擡頭去看她，卻只見一個轉身離開的背影。
朱迪被針對了，很莫名地。
崔明煙每天上午來學校，坐在練功房的角落地板上，下巴擱在膝蓋上，一直盯着他。她幾乎什麽都不會做，也什麽都不會說，挺着背脊和後頸，仿佛驕傲的白天鵝，将所有人隔絕在外。
朋友們說他被天鵝看上了，馬上就會飛黃騰達。可他知道，她的眼睛裏并非欣賞。
幾次被高壓到出醜，他決定找她談談。
“崔老師，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針對我？”他攔住她。
崔明煙将他從頭看到腳，視線在眼睛、嘴唇、鎖骨和腰腹盤旋着。他芒刺在背，有一種皮肉被劃開，被觸摸骨頭的感覺。
“你條件不錯，長得相當漂亮。”她粉唇輕啓，“基本功紮實，也能适當表達情感。”
朱迪知道，重點在但是的後面。
“但是，你的情感不具備任何美感。好像這個世界欠了你很多，你在憤怒地讨債。你根本控制不住它，本能地紮向任何膽敢冒犯你的人。總有一天，你會把矛頭指向自己——”
崔明煙漂亮的眼睛輕輕眯起來，“我看了你從十三歲開始到現在的全部比賽錄像，你小時候可愛得像個小天使。十八歲，十八歲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朱迪一聲不吭，轉身走了。
那之後，他好幾年沒見過崔明煙。只曉得她在他的畢業推薦表上寫了一個評語，“不建議”。
不建議什麽？不建議他繼續跳舞？還是不建議舞團錄取他？
可已經無從知曉。
朱迪起床，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睡夢裏被崔明煙壓迫着旋轉的沉重感還在，小腿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他起床活動活動身體，給自己熱了一杯牛奶。
怎麽突然夢見學生時代的事情？還是崔明煙對他最壞的時候？
他喝完牛奶，把杯子洗幹淨倒立在竈臺上，準備出門。
手機響了，是崔明煙的短信。
“你今天白天沒事吧？我查了你的課表，晚上只有兩節課。”一如既往理所當然的語氣，仿佛他還是當年那個幼稚無力的學生。
“有事。”他回了兩個字，背上包開門出去。
她又來了短信，“你昨天吃了我的飯。”
他就知道，要擺脫她不是那麽容易。他按開電梯，走進去按下一層，回了一條，“我記得是因為我替你上了半節課的謝禮。”
崔明煙的打字速度也很快，“沒關系，我今天陪你一天可以吧？”
他并不需要人陪。
可電梯門開，崔明煙的身影出現在電梯廳門口。她舉起手機，沖他晃了晃後笑道，“你要去哪兒？一起啊。”
朱迪沒辦法擺脫崔明煙，只好帶她上公交車。她倒是很放心的樣子，也不問去哪兒，只好奇地看外面的建築和各樣店招。他左右看了看，夏日炎熱，車內人又太多，只好挪了挪身體，将她和人群隔開。
她回頭沖他一笑，道，“謝謝。”
他手把住欄杆，“你很少出門？”
“我每天都出家門。”
“我的意思是，除了工作之外的事情。”
“不會啊。找地方吃飯，和宋楠玩，陪嘉樹游泳，帶爸爸媽媽去醫院。我來陪你也是百忙中抽的時間，不是無聊。”崔明煙也抓着欄杆，胳膊貼着他的胳膊，“你以為我過的是與世隔絕的日子？”
并非如此，但朱迪還記得一年前再見她。她站在崔玉身邊，很淡地看着他。
他叫了一聲，崔老師。
她說，好久不見。
日子過得悠長，緩慢，而安寧，仿佛以前的針對都不翼而飛。
下公交車，轉坐郊區的大巴。最終目的地，是個養老院。
“這裏，沒問題吧？”朱迪站在有點陳舊的養老院牌匾下問她。
崔明煙擡頭看了一會兒，“小夥子，你有點看不起人吧？來做好事叫出門，崔老師沒來就叫很少出門？”
他道，“是醫院的老師們介紹的地方，我一個周來兩個上午教他們跳舞。”
她拍拍他肩膀，“走吧。今天上午多個老師，你能輕松點兒。”
朱迪堅持來這間養老院做免費的舞蹈老師已經有半年，大多數老人和他很熟悉，少部分剛來的也能叫得出他的名字。老先生們大多數圍觀，老太太們極熱情地圍過來，小朱老師地叫着。人老了，記性不好了，動作不靈活，以前教的動作都記不住。
他說別着急，放下書包後去雜物室搬播放機出來，找個蔭涼的葡萄架下面，開始組隊。
他對學生和老人，特別有耐心。
從來不着急，從來不生氣，連重話也不說一句。
崔明煙站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已經不太想得起來第一次見他的場景。
那時候，她剛從車禍裏恢複不久。雖然還不能跳舞，但基本的行走沒有問題。宋楠勸說她走出家門，舞蹈學院的老師趁機請她指導海藝舞蹈系的畢業演出。是她的第一屆學生，雖然有些模糊了，但還記得對朱迪的評價不是很高。
“他的心思不在跳舞，表現好只是争強鬥勝而已。”她對老師陳述真實的看法，“一個對舞蹈不純粹的人，不管天賦如何都不夠格。”
老師很為難，“他是我今年最好的。”
“不能把一生交給它的，都不夠好。”
最終，她還是在他的推薦表上寫下了不太好的評語。
他不喜歡她，是應該的。
一個上午，朱迪陪二十來個老太太跳舞。
分別的時候，幾個特別開朗的還哈哈大笑着喊，“小朱老師，下次還帶女朋友來。”
朱迪有點為難地看她，解釋道，“我說過，你是我老師。”
崔明煙無所謂，摸了摸臉，“我看起來還年輕？和你同齡？”
他看她一眼，對上她笑吟吟的眼睛又避開，“你不老。”
“好啦。你的事情我陪完了，接下來該你陪我了。”她道，“咱們先找個地方吃飯，然後跟我去個地方。”
他就知道，一旦被她抓住，就沒完沒了了。
最終，朱迪站在某個中學門口，難解道，“來這兒幹什麽？”
崔明煙捏着一杯冰凍的純淨水降溫，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我問過宋楠了，這個學校學生不住校，每天下午三點半放學。學校有課外學習活動，一般學生會五點半出學校。宋茹對課外課沒興趣，所以三點四十就出來。”
又是宋茹。
“你看，她出來了。”她指了指校門口。
宋茹依然一身黑，頭發綁成馬尾，背着一個巨大的書包。她低頭走路，全身郁氣，周圍沒有朋友。
“你想幹什麽？”朱迪不解。
崔明煙沖他笑，“跟蹤啊。”
他撫額，只是教她跳舞而已，有必要跟蹤嗎？
“我之前不認識她，她應該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讨厭我。你不覺得好奇嗎？”她偏頭，“反正也沒事，跟着看看呗。”
“你收了她媽媽多少錢？”他好奇。
她說了一個數字，還有些不滿足道，“已經看在宋楠的面子上打折過了。”
朱迪不知該如何評價，宋楠本來就是趙公明的信徒，沒想到崔明煙比她更狠些。
“人家小姑娘也說得對，畢竟她媽給我交了崔老師的費用，所以還是要認真些。走吧——”
宋茹出校門，右轉，在公交站臺上等了一會兒。她沒看公交車來的方向，反而盯着學校門。片刻後，出來一個極高的少年，穿着淺藍色的運動服，露出長胳膊和長腿，背着網球包，包口露出兩個網球拍的把手。少年也走向公交車站牌，宋茹立刻轉到站牌後面。
車來，少年從前門上車，宋茹從後門上。
公交車搖搖晃晃，從學校門口駛向市區，最後停在海城體院的門口。
少年下車，走向校門，逐漸消失。
宋茹在體院門口轉悠了兩圈，去小賣店買了面包和水，來來回回好幾次，終于走了進去。
高大的鐵絲網，天藍色的塑膠球場，咚咚的撞擊聲。
少年來回奔跑，小口喘氣，白皙的皮膚上有潮紅。他按照教練的指示進行基礎訓練，直到汗濕衣衫和頭發，被叫到一邊休息和補充鹽分。
開始正式的訓練，和教練對打。他如同一只還沒長成的獵豹，眼睛直盯着網球的方向，身體繃成漂亮的姿勢。每次漂亮的反擊後，他會露出微笑，雪白的牙齒整齊閃亮，猶如他的人生。
宋茹遠遠地站在球場外的鐵絲網旁邊，渴望地看着，卻不敢走近。
崔明煙問朱迪，“你小時候，有喜歡過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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