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賈鑫利此言一出,空氣中頓時寂靜了好幾息。
曹廣最先回過神來, 蹲下身, 用力攥緊賈鑫利的領子:“你再說一遍!”
賈鑫利歪着頭, 青白交加的頭發從頭頂垂落,蕩在曹廣的青筋暴凸的手背上,一個頹廢,一個暴怒,形成極致的對比。
他擡了一下眼皮, 放緩語調, 又說了一遍:“今上不是先皇的骨肉。”
猶如五雷轟頂,曹廣震驚得一把松開了手, 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在了泥土地上, 蠕動了幾下唇才冷靜下來,充滿戾氣的銳利眸子盯着賈鑫利:“你說蕭太後偷人, 可有證據?”
他原本猜測, 皇上的暴斃與賈鑫利有關, 誰料卻挖出這麽大一個意料之外的秘密。
賈鑫利搖搖頭, 臉上的表情有些癫狂:“沒有……”
“那你為何說皇上不是先皇的骨血?”只聽到這兩個字,曹廣就暴起,虎口掐住了賈鑫利的咽喉。賈鑫利被他死死掐住了脖子,呼吸不暢,很快,臉就憋成了青紫色, 兩眼也開始翻白。
臉色陰沉的陸栖行見了,厲聲呵道:“曹廣,住手,你莫不是消滅證人?”
最後一句終于拉回了曹廣的理智,他厭惡地瞥了賈鑫利一眼,甩開了手。
賈鑫利一獲得自由就捂住脖子大咳起來。
陸栖行走到他面前,垂頭,帶着滔天怒火的眸子中一片陰霾:“賈鑫利,如實招來,本王承諾,只要你句句屬實,必饒你一命,但若有一句虛假,你就等着千刀萬剮。”
賈鑫利捂住脖子的手一頓,垂垂老矣的目光中升起一抹希冀之色,哪怕明知活着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但能活着誰又想死呢。
他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王爺,曹将軍,小人句句屬實。至于小人為何會認為今上不是先皇的親骨肉,你們聽小人從實道來。”
“二位可還記得,泰康三年,先皇親征漠北一事。當時的皇後,也就是如今的蕭太後也一道跟随,在硯口時,先皇中了敵人的埋伏,身負重傷被人救回。”
這都是十餘年前的事了,當時陸栖行不過是一少年,曹廣比他大幾歲,已經入了軍營,兩人對這段記憶都還有印象。
“怎麽,有問題?但此後皇上的龍體不是一直很康健嗎?”曹廣陰沉沉地盯着賈鑫利,大有他只要一說謊,就讓他人頭落地的樣子。
賈鑫利苦笑了一下,點頭道:“沒錯,先皇此次的傷并不致命。不過兩位有所不知,先皇這次受傷的部位有些蹊跷,從小腹一直向下,直達腎囊,傷了腎囊,于子嗣上有虧。小人把此事如實禀告給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說此事傳出去會引起動蕩,囑咐小人保密。一番威逼利誘,小人得罪不起她,又收了她一百兩黃金,便把這事瞞下了不提。”
“于子嗣上有虧,那究竟有沒有可能使女子懷孕?”陸栖行緊緊盯着他。
賈鑫利猶豫了一下,垂頭喪氣地說:“兩位應當明白,這只是委婉的說法。就先皇當時傷情,其實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只是因為這處傷在尴尬處,痊愈後并未影響日常生活,因而先皇一直也沒太當一回事,更沒找其他太醫細查。”
“所以當皇後娘娘懷孕的消息傳出來時,小人真是吓了一跳,好幾晚都不敢合眼。後來見皇上沒有懷疑,大賞了看診的羅太醫,小人才稍微放下心來。但這事一直是埋在小人心中的一根刺,于是小人經常托病不去太醫院,及至先皇辭世,小人深恐自己對蕭太後無用了,會被她除掉,因而連夜請辭,離開了燕京。”
“可能是小人平時表現得太膽小甚微,口風甚緊,蕭太後并沒有再派人尋我。小人用多年所攢之資,在徽州買了一處宅院,平平靜靜的過日子。也不知是不是有報應,後來我兒沾上賭博,十賭九輸,把家裏的資材輸了個精光,還欠下大筆銀錢,無力還債。他在小人酒後套了小人的話,得知這個大秘密,留下一張字條走了,說是要去京城找蕭家讨銀子。小人醒來看到這張紙條就明白大禍臨頭了,倉皇南逃。這韓家村的裏正是我一遠房表叔,當年我父親曾救過他的性命,他便留下了小人,讓小人托身在這山神廟裏,以給村民看病為生。”
聽完,陸栖行閉上眼,又問了一句:“先皇的死,究竟是意外還是人有意為之?”
賈鑫利仔細回憶了一下:“先皇是因胸口疼去世的,當時主診的是羅太醫,那時候小人已經不受皇後娘娘待見,在先皇去世前的三個月裏總共只見了先皇三次,每次他的氣色都比上一回差一些,最後一次,先皇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咱們太醫院會診,只要叫得上號的太醫都去了。小人也替皇上把了一次脈,他的胸口處舊傷複發,內裏淤血堆積,藥石罔效,因為傷處緊挨着心髒,我們也不敢采取大膽的措施,因而……”
“你的意思是,先皇的死是意外,病情所致,沒有人從中動手腳?”陸栖行睜開眼,利眼盯着他,不放過他臉上的絲毫變化。
賈鑫利點頭:“應該是。”
陸栖行沒再理會他,對章衛說:“把他帶下去,別讓他跑了,順便審問一下廟裏那幾具屍體是怎麽回事。”
章衛領命,帶着賈鑫利下去了。
曹廣憤怒得一拳捶在旁邊的洋槐樹上,樹幹不停地晃蕩,樹葉相碰,發出刷刷的聲音。
“蕭氏這賤人!”他氣得連尊稱也去了,頭抵在樹上,憤怒地拍了好幾下。
陸栖行暗沉的眸子落到他出血的手背上,嘆了口氣:“這不過是賈鑫利的一面之詞,不足以全信,當務之急是弄清楚他說的話裏有幾分是真。更重要的是,若今上不是皇兄之子,那他是何人之子,蕭氏是否懷過孕,若是蕭氏親生,那他的生父是誰?”
一連串的問題擺在他們面前,容不得他們松懈。
曹廣也振奮起來,淩厲的濃眉一撇,帶着勃勃怒氣:“我倒要看看,蕭氏的奸夫是何方神聖。”
陸栖行看了他一眼,拉上呆滞的傅芷璇,說了兩個字:“走吧。”
這邊,章衛已經問清楚了山神廟裏發生的事。
昨夜一行十幾人突然闖入山神廟,目标直指賈鑫利。
但賈鑫利早在幾天前就從裏正口中得知,村子裏來了幾個陌生人。他擔心這些人是沖他來的,一面跟裏正串通好,說他出遠門,一面偷偷躲進廟中扔在牆角的那一尊無頭的山神石像中。
沒人知道這尊石像是中空的,倒是讓他躲過一劫。但樂征幾人就沒那麽幸運了。他們不知賈鑫利藏了起來,擔心這夥人殺了賈鑫利,跑出來阻攔搶人,不敵對方人多勢衆,被殺死在了廟裏。
沒找到人,眼看天快亮了,未免驚動村民,這夥人又原路返回,離開了小山村,不知所蹤。
“把他們的骨灰帶回去交到他們的家人手中,優撫他們的家人。”陸栖行握緊雙拳吩咐道。
章衛颔首:“是,請王爺放心,末将親自督辦此事。”
說話間,曹廣派上山的兩人終于回來了。
但帶回來的消息并不樂觀,這群人的痕跡到山頂就消失了,他們轉了一周也沒有任何的發現。
曹廣瞥了陸栖行一眼,征求他的意見。
陸栖行面無表情:“回去再說,把賈鑫利和裏正都帶走。”
說罷,拽着傅芷璇就往來時的那條小路往馬車停靠的地方走去。
傅芷璇的手被他握得發疼,她瞥了一眼他如刀刻般堅毅冷冽的側臉,沒有說話,只是把另外一只手附到他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陸栖行察覺到手背上柔軟的一團,扭頭看了她一眼,傅芷璇朝他抿嘴笑了笑。
陸栖行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遂即松開了她的手,但還是沒放開她,兩人一語不發地走在前面,直到上了馬車。
陸栖行來時是騎馬,回去時,他自發坐到了馬車上,手撐着下颚,望着天空上那一輪紅日,臉上的神色肅穆陰沉,眸中風暴累積,像是夏日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烏雲籠罩,令人心悸。
傅芷璇有些擔憂,但這事太大,就連陸栖行他們現在也不能确定賈鑫利是否有隐瞞,她也不敢多言,以免影響了他的判斷。
受到的沖擊太大,曹廣這會兒也沒心情多語,一行人就這麽默默地趕回了驿站。
回到驿站已是半夜,又是好一番折騰。因為賈鑫利和裏正身份特殊,陸栖行瞥了兩人一眼,直接對曹廣說:“他們就交給你了,賈鑫利你暗中想法子帶回京城,一定要找信得過的人看守他。至于裏正,找個地方把他藏起來,等此事一了,再送他回去。”
這樣一來,即避免了裏正走漏風聲,讓蕭氏一黨提前知道了他們已經逮着了賈鑫利,另一方面,也是對這位老者的保護。
曹廣見他這樣安排,訝異地一揚眉,黑了一整天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一些,他伸出右手,跟陸栖行擊掌立誓:“放心,定不負汝使命,王爺你先回京,等把安順的事安排好,我就快馬加鞭回京,此事咱們從長計議!”
聞言,傅芷璇詫異地瞥了他一眼,曹廣對陸栖行說話的語氣似乎變得不同了。
陸栖行回頭就瞧見她疑惑的目光,陰沉了一整天的眸子裏晃過一絲笑:“走吧,時候不早了,回去休息一下,明日我們進城與烏伯伯道別。”
“嗯。”傅芷璇應好。
陸栖行把她送到房門口,傅芷璇轉過身,盈盈杏眸裏盛滿了擔憂,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嘴唇蠕動了幾下,千言萬語最終都化為了一句:“你也早些睡。”
陸栖行勉強笑了笑,拉着她進門,把門關上,然後坐到榻邊,兩人依靠在一邊,他低頭望着她靠在肩上的頭,慢慢說道:“你着實不必太過憂慮,今日之事,早在蕭家莫名其妙對我動手時就埋下了懷疑的種子,我并不擡吃驚,只是有些遺憾。”
他視陸謹嚴若親子。看着他蹒跚學步,牙牙學語,一點點長大,結果他卻很可能是皇兄今生的恥辱,這種感覺并不好受。陸栖行寧願蕭氏從未懷過孕,陸謹嚴只是她從別處抱來的孩子。但當時皇兄的後宮中只有她一人,兩人日日相對,蕭氏如何能在皇兄面前作假?
還有皇兄,他如父如兄的皇兄,竟被人這樣羞辱,只要想到這一點,他就怒不可遏。蕭氏這毒婦,還有什麽是她做不出來的。
陸栖行身上的低氣壓越來越低,傅芷璇忍不住擡頭望着他,伸出手輕輕撫平他額頭上因為蹙眉形成的褶皺,故意錯開話題:“別皺了,再皺就老了。”
陸栖行斂起身上的怒氣,輕輕拍着傅芷璇的背:“睡吧。”
這時候哪睡得着,傅芷璇不想他難過,沒話找話說:“我們回去是走陸路還是水路?需要多少時日?”
陸栖行一一作答:“走陸路,水路太慢了,一天都行不了多遠。昨夜去找賈鑫利的很可能是蕭氏的人馬,他們知道我來了安順,坐不住了,我們也不能耽擱,得盡快回京,只是要辛苦你跟着我舟車勞頓了。”
“我不怕。你不是被申饬,閉門思過三個月嗎?這次回去,他們會不會給你羅織罪名?”傅芷璇擔憂地問道。
陸栖行摸了一下她的頭:“無妨,三月之期早已過。他們抓不住我的小辮子。”
聽他說得肯定,傅芷璇心裏的陰雲總算散去了一些:“那就好。還有,你與曹廣是不是達成了什麽一致?”
“你觀察得真是仔細。”陸栖行沒有瞞着她,“沒錯,我與曹廣雖未言明,但若陸謹嚴不是皇兄之子,曹廣勢必會站到我這一邊。他心裏其實有些懷疑我與賈鑫利做局騙他,我把賈鑫利交給他看守,正是為了消除他的懷疑,取信于他。”
原來真不是她的錯覺,傅芷璇替陸栖行高興,曹廣相信他,他又将增加一個助力。只是這樣一來,他以後是不是就會更上一層樓?那他們将何去何從?
見傅芷璇久久無言,陸栖行以為她睡着了,輕輕喚了一聲:“阿璇?”
傅芷璇輕輕閉上眼,沒動。
陸栖行端詳了她半晌,輕輕起身,把她抱回了床上,又替她蓋上被子,這才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等關門聲一響,傅芷璇僵硬的身體立即動了一下,緊閉的眼睛緩緩睜開,裏面一片清明,哪有一絲睡意,她盯着床幔看了許久,直到眼睛開始酸澀,忽然忍不住自嘲一笑。她也開始患得患失了,其實大可不必,再差能比前世還差嗎?她還好好的活着,還有一方安身立命之所,能自食其力,有何懼之?
***
次日,陸栖行看到傅芷璇的時候有些意外,她眼底青紫,明顯沒睡好,但精神卻極好,看着他笑盈盈地福身行了一禮,宛如晨間初綻的薔薇,美麗動人,宛如換了個人一般。
連帶他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兩人帶着章衛和聞方幾個,輕裝簡行,再次進城。
只過了一天,城裏已經大變樣,街上沒了四處亂竄的逃兵,昨日那成堆的屍首也不見了蹤影,甚至還出現了零星的百姓。如果不是地面上還殘留大片大片暗紅色的血跡,傅芷璇都會以為昨日的一切只是她的錯覺。
進入三塘巷時,他們迎面就碰上了阿楊。
阿楊一身白衣,眼眶發紅,看到他們,驚訝地張大了嘴:“你們……你們怎麽才回來,烏老伯昨晚去了!”
“去了?好好的怎麽會去了?”陸栖行犀利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阿楊嘆了口氣:“烏老伯走得很突然,當時是隔壁鄰居聽到他的痛呼聲,跑來叫我,我跑過去時他已經快不行了,最終沒能等到大夫趕來就咽了氣。”
陸栖行沒理會他的說辭,大步前往烏文忠的院子。
堂屋的正中央擺放着一口棺材,烏文忠就躺在裏面。陸栖行走過去掀開棺木,往裏一看,烏文忠換了一聲新衣,面容祥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盯着看了許久,然後朝聞方招手。
聞方會意,走到棺材前,彎腰靠近,仔細檢查了一遍烏文忠的屍體,然後對陸栖行輕輕搖了搖頭。
确信烏文忠不是被人所害之後,陸栖行的臉色才稍微放緩,轉過身對阿楊颔首道:“多謝你為我舅舅操辦後事。”
看着氣勢大漲,與以往完全不同的陸栖行,阿楊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輕輕擺了擺手:“不用,不用,大家都是街坊鄰居。況且烏老伯以前還教過我……小人拳法,算是小人的師傅,這是小人應當做的……對了,老伯給你們留了東西,小人這就去給你們拿來。”
說完,急匆匆地跑進了隔壁,不一會兒,抱着一個紅漆木的小匣子走了過來,遞給了傅芷璇:“這是老伯特意留給你的。”
“我?”傅芷璇驚訝地眨了眨眼,接過匣子,猶豫了一下,打開一看,裏面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一排排竹篾編制的小動物,有螞蚱、烏龜、青蛙等小動物,一樣一只,極為精巧神似,編制之人顯然極為用心。
瞧傅芷璇一臉感動,阿楊也欣慰地笑了,撓撓頭說:“老伯說,以後留給你們的孩子做個小玩意。”
傅芷璇耳根一紅,羞澀地低下了頭。
陸栖行替她把盒子蓋上:“好好收着吧,這是烏伯伯的一番心意。”
聽到他的稱呼,阿楊詫異地瞥他一眼,想了想,還是沒多問,接着中袖袋裏拿出一封信:“這是老伯留給你的。”
陸栖行接過信,打開一看,裏面只有四個大字:勿忘初心。
陸栖行見他拿着信盯着看了半晌,一直沒動靜,好奇地戳了他一下。
陸栖行回過神來,走到棺木前又看了烏文忠一眼,感慨道:“這是烏伯伯作為一個長輩,給我的忠告。烏伯伯一生沒有子嗣,今夜你與我一道給他守靈,我詳細跟你道來。”
“哦。”傅芷璇點頭。
烏文忠在本地并無親戚,只有幾個熱心的鄰居替他張羅,因而他的葬禮很簡單,也免去了奔喪等環節,只在屋裏停留一夜,第二日就出殡。
這些阿楊都張羅好了,無須傅芷璇和陸栖行操心,兩人換上了白衣,守在靈前。
陸栖行拿過紙錢扔進火盆裏,緩緩說道:“烏伯母原是安順人氏,後來為了躲避戰火,全家遷去了京城,與烏伯伯相識成親,夫妻感情極好。他們夫妻本有一子,只是烏伯母早産了,孩子沒保住,受此打擊,烏伯母的身體每況愈下,拖了幾年就去了。臨終前,烏伯母最想念的就是家鄉。烏伯伯很後悔當初為了功名利祿,沒有好好陪她,索性放下了京城的榮華富貴,帶着烏伯母的骨灰回到了她的老家,在此度過餘生。阿楊家其實就是以前烏伯母年少時的居所。”
妻子病逝,丈夫攜帶她的骨灰壇回到她的家鄉,住在她老家的隔壁,睹物思人。說起來平淡,但又有幾人能做到。
傅芷璇長籲了一口氣,淺淺笑道:“生同寝,死同穴,烏伯伯的心願也算達成了。”
陸栖行握從懷裏拿出烏文忠留給他的那封信,拆開遞給傅芷璇。
傅芷璇看着上面的“勿忘初心”四個大字,疑惑地擡頭:“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麽?”
陸栖行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帶着淡淡的唏噓:“這是烏伯伯對我的忠告。他與烏伯母情投意合,兩人情深意篤,只是烏伯伯年輕時為了建功立業,對家裏多有疏忽,釀成終身遺憾。他是擔憂我萬一走了他的老路,被野心或其他欲望迷暈了眼,疏忽自己最重要的人,抱憾終身,因而留下這四個字勸誡我。”
傅芷璇沒想到那個刻板性子并不算好的老人還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心裏很是感動。
陸栖行拿起旁邊木框中的竹蜻蜓,丢了一只進火盆裏:“烏伯母的阿公曾是一位手藝極好的篾匠,烏伯母最喜歡的就是他編的竹蜻蜓。這是烏伯伯特意為烏伯母編的,也讓它們一起下去陪烏伯母吧。”
“嗯,想必這也是烏伯伯的心願。”傅芷璇也拿起一只竹蜻蜓,放入了火盆裏,火苗竄起,瞬間把竹蜻蜓吞沒,在火光中,她似乎看到了烏伯伯的微笑。
次日一早,傅芷璇與陸栖行和阿楊一道埋葬了烏文忠,讓他與其妻子合葬,了卻了他半生心願。
陸栖行再次謝過阿楊,準備帶着傅芷璇出城,直接回京。
阿楊見他們要走,連忙叫住了二人,然後遞上一物:“這是烏老伯家的房契,他托我保管,我昨日忘了,傅……公子,你拿好。”
陸栖行沒接,朝阿楊笑了笑:“既然是烏伯伯送你的,你就收下吧,不用給我。”
被他戳穿,阿楊有些躊躇:“可是,這是烏伯伯的財物,我一個外人拿着不妥……”
“你若覺得有愧,就逢年過節給他們二老上一炷香吧。”陸栖行打斷了他,帶着陸栖行坐上了停在巷子口的馬車。
馬車一路朝北,往北門而去,走到半路已近正午,染上熱氣的陽光灑滿大地,烤得馬車裏悶悶的,傅芷璇撩起簾子,通通風。
沒走多遠,她忽然看到遠處擠了許多百姓,不由好奇一問:“外面怎麽回事?”
騎在馬上的章衛擡目瞥了一眼,說道:“這是安順那群逆賊的伏法之日。”
傅芷璇聽懂了,她擡起頭往人群裏望去,但因為人太多,只看到了一堆黑乎乎的人頭。
刑臺上的季文明一臉菜色,旁邊跪着的錢世坤笑得癫狂,臨死前還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狼心狗肺的東西!”
季文明沒有力氣與他吵架,他擡頭望了一眼在陽光上泛着冰冷白光的大刀,心一寒,下意識地避開了眼。這一側頭正好掃到遠處馬車上手肘支在車窗上的傅芷璇,她的側顏美好,嘴角彎彎,顯然過得很順心。
擦身而過,手起刀落,季文明的時光永遠地定格在了這一刻。
到了城門口,傅芷璇就瞧見賴佳遠遠地站在大門西側為,笑盈盈地看着她。
“停車。”傅芷璇下了馬車,走過去。
賴佳立即迎了上來,雙手捧起一個包袱遞給了傅芷璇,福身道:“夫人,多謝你,我與大鐘再過三日也要啓程了!你的大恩,賴佳無以為報,只能每日在佛前祈禱夫人一生順遂,無病無災。”
傅芷璇托起她:“不用謝我,你想通了就好。這些東西是讓我替你帶回家的?”
賴佳眼眶一紅,點頭道:“嗯,我給我娘和我爹各做了一身銀鼠皮的夾襖,還捎了一封信回去,你替我轉交給他們。山高水遠,今生只怕難得再一見,夫人,你多保重。”
傅芷璇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也多保重,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沒什麽過不去。”
“嗯。”賴佳抿住唇,不舍地朝傅芷璇揮了揮手。
傅芷璇拿着包袱上了馬車,她還站在路邊眼巴巴地望着她。
“回去吧。”傅芷璇朝她喊了一聲。
馬車正要彙入出城的人流,又一支隊伍出城,除了押送的士兵,裏面皆是老弱婦孺。
傅芷璇眨了眨眼,回頭問陸栖行:“他們是被流放的人?”
陸栖行點頭:“這史燦動作倒是挺快的。”
傅芷璇擡起頭在年輕女子中搜尋了一圈,最後只發現了一個熟面孔——荷香,卻未看見季美瑜。
顯然,她選擇了另外一條路,傅芷璇哂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放下了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