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排隊, 排隊, 挨個排隊,不許說話……”一個穿着鎖子甲,手執雁翎刀的士兵邊走邊扯着嗓子敲打衆人。
傅芷璇扯了一下剛蓋住手腕的粗布衣裳,學着旁邊村婦的樣子, 捂住手中的籃子,低垂下頭,一副很是害怕的樣子。
她一身藍色布衣, 頭上也只用同色系的粗布把頭發包了起來, 然後用一根木簪固定住發髻, 無論是打扮還是行為舉止與旁邊急欲進城的村婦沒什麽區別。
她的身邊陸栖行與她打扮無二。他借的周海的衣服,一件泛白的靛藍色短褐,因為他比周海高了半個頭,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手腕和腳腕都露在了外面,看起來很是怪異, 那士兵未免多看了兩眼。
陸栖行察覺到了,腰一屈, 頭縮着, 木讷的臉上閃現出害怕惶恐的神色, 倒是跟山中不善言辭的獵人村夫沒什麽兩樣。
見狀,傅芷璇松了口氣,但又唯恐被那士兵看出端倪,輕輕往陸栖行身邊縮了縮。
陸栖行趁機拉住她的手, 兩人靠在一塊兒,傅芷璇身抖如糠,染了姜黃的手指緊緊攥着陸栖行的手臂,一副快被吓暈過去的模樣。
“窮鬼!”那士兵嗤笑了一聲,提着刀走了。
傅芷璇立即做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微微站直腰,脫離了陸栖行的懷抱,低頭垂眸之間,兩人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昨晚他們商量了半夜,最後決定讓聞方去陽順報信,他本是斥候出身,腳程快,心思細膩,又擅于逃跑,這事安排他做再合适不過。
餘下三人則按原計劃前往安順,不過與原計劃有些出入,由先前的公子夫人帶着家丁前去探親變成了一對山裏夫婦進城尋親。而章衛不與他們一起,他另想辦法溜進去,雙方約定在城內彙合。
傅芷璇只聽了個一知半解,隐約猜到,城裏應該還有他們的人,只是不知現如今怎麽樣了。
胡思亂想之間,很快就輪到了他們前面那人。
他們前面的是一個包着花布頭巾,臉上布滿了皺紋的老太婆。
即便如此,盤查的人也沒有絲毫的松懈。此人乃是一百戶,姓萬,士兵們都叫他萬百戶,他逮着老太太盤問不休:“哪裏人氏,進城作甚?”
那老太婆佝偻着腰,臉上的笑誇張又谄媚:“軍爺,老身的小女兒前日生了個大胖小子,老身來看她。老身老伴兒走得早,就這麽一個女兒,不來看看她,老身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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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還撥開籃子,裏面除了十幾個雞蛋,別無他物。
“女兒家住哪兒?女婿叫什麽?”萬百戶拿起一個雞蛋往上一抛,又在老太婆焦急的眼神下,接住,再往上一抛,雞蛋直直砸在地上,露出小太陽般的蛋黃,他嗤笑一聲,下了結論,“确實是雞蛋,沒有問題。”
老太婆的眼都直了,蹲下身,伸出老樹皮一樣的幹枯手指,顫抖抓住那蛋液,但蛋液濕滑,哪抓得起來,老太婆急得哭紅了眼:“這可是我攢了小半年的……”
衆人見了無不覺得心酸,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得紛紛別開了眼。
萬百戶見了,輕蔑地撇了撇嘴,擡起腳,重重地踩在那碎成一半的蛋殼上,然後漫不經心地磨了兩下腳,蛋液瞬間跟褐色的泥土混成一團。
老太婆一怔,擡起紅紅的眼眶看着他,瑟縮地叫了一聲:“軍爺!”
“快說,你女婿叫什麽,住哪兒!”萬百戶翻了個白眼,惡狠狠地吼道。
老太婆被他吓得頭一搖,連眨了幾下眼,雙手緊緊攥着籃子,含着脖子說:“東大街,連泊巷,張偉。”
“早說不就完了。”萬百戶不耐煩地一揮手,“走走走,下一個。”
“多謝軍爺!”老太婆如蒙大赦,弓着背,把籃子抱在胸口,用最快的速度往城裏走去。
傅芷璇與陸栖行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目露擔憂之色。這些梁兵一看就是不是善茬,似乎還以取笑玩弄衆人為樂,也不知會想出什麽辦法折騰他們。
“籍貫,進城做什麽?”還是這兩個問題。
陸栖行拉了傅芷璇一把,擋在她前面,刻意壓低聲音,拿出昨晚商量好的說辭:“馮縣烏家莊人氏,進城尋親。”
萬百戶圍着兩人轉了一周,擡起下巴盯着陸栖行:“親戚是哪個?住哪兒?”
“三塘巷,舅舅烏文忠。”
三塘巷是安順最混亂的一片街區,住在哪裏的都是城裏最窮的人家,全城的乞丐、混混也大多聚集在那兒,又亂又髒又差的代名詞。
萬百戶看了他布滿補丁卻又幹幹淨淨的衣服,挑眉:“看不出來嘛!”
邊說,他的目光邊往傅芷璇身上打轉。雖然傅芷璇刻意用姜黃把皮膚染黃了,但在這一群面黃肌瘦,死氣沉沉的婦人中還是有點出挑。更何況這萬百戶是個沒事都要找點事的性子,他伸手掀開傅芷璇手裏的籃子,看到裏面的兩個糠皮野菜餅子,嗤笑出聲:“小娘子,知道三塘巷是什麽地方嗎?地痞流氓、乞丐女支子呆的地方,小心他把你給賣了。”
傅芷璇往陸栖行身後躲了躲,低垂着頭,聲音發顫:“不會的,我夫君不會的。”
聲音粗嘎尖銳得像菜刀滑過磨刀石,萬百戶聽了頓時沒興趣了,正要揮手攆人,忽然一道威嚴的男聲在上方響起。
“可有發現可疑人員?”
一聽這聲音,傅芷璇渾身一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季文明的聲音,他怎麽會在這裏?他不是一心想在京城謀職紮根嗎?怎麽又跑回安順了?
察覺到傅芷璇緊繃的身體,陸栖行緩緩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像是安撫,又像是提醒。
傅芷璇冷靜下來,低垂着眉眼,做出一副小媳婦的羞澀恐懼模樣,緊緊貼着陸栖行,頭埋在他的背後,借機擋住了自己的臉。只要不看到正臉,季文明絕認不出她來,現如今也只能拼運氣了。
好在今天老天爺似乎都站在她這邊,季文明只看了她一眼,見是個膚色暗黃,行事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的村婦,也沒多想,收回目光望向萬百戶。
萬百戶見了他,态度立即大變,一反剛才那副嚣張的模樣,拱手行了一個軍禮笑得一臉谄媚:“回季将軍,沒有。”
季文明點點頭,态度倨傲,高高在上:“查仔細了,絕不可放過任何可疑人員,否則拿你是問!”
“下官辦事,将軍盡可放心!”萬百戶乖順地說,順勢又問,“季将軍出城可是有要事要辦,盡管吩咐下官。”
季文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一夾馬腹,威風凜凜地騎馬進城了。
聽到幾道馬蹄聲擦肩而過,越去越遠,傅芷璇高懸的心總算落地。
這邊萬百戶的心情可就沒那麽好了,他宛如被人當衆打了一巴掌,很是不爽。等季文明幾人的身影一不見,他就對着城門吐了一口唾沫星子,不滿地嘀咕了一句:“什麽東西?不過是個賣國求榮的狗東西罷了,還在老子面前擺譜!”
離得最近的傅芷璇聽聞此言,心裏一絲波瀾都沒起。
從剛才聽到季文明說話時,她就隐隐猜到了,萬百戶的話,不過是證實了她的猜測而已。
被季文明損了面子,萬百戶心情不好,對進城百姓的态度更惡劣了,他一刀把傅芷璇的籃子掀到了地上。
陸栖行強忍着怒氣把轉過身,把傅芷璇擋在身後,不悅地看着萬百戶。
“看什麽看?小心把你的狗眼珠子挖出來。”
傅芷璇見了,忙扯了一下陸栖行的衣袖,然後站出來用她又粗又沙啞的聲音打圓場:“這位軍爺,我家夫君天生眼大,看起來一臉兇相又蠻橫,他不是故意的,你大人有……”
一聽她這幅嗓音,萬百戶就厭煩得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滾滾滾,別污染軍爺我的耳朵!”
傅芷璇連忙彎腰撿起籃子和糠皮餅子,拉着陸栖行往城門內走去。
進了城,兩人終于可以喘口氣了,陸栖行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傅芷璇一眼,低聲問道:“沒事吧?”
“沒有,他只是打翻了籃子,沒傷到我。”傅芷璇莞爾一笑,贊道,“聞方還真是厲害,能弄出這種藥。”簡直是完美的護身符,絕大多數男人一聽到她這難聽的聲音,便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陸栖行不以為意:“他是斥候,這點僞裝都不會,還不如回家種地。”
要求還真是高,傅芷璇沒跟他争這個,如今她有更擔心的事:“我剛才碰到了一個熟人。”
陸栖行了然:“季文明!”
聽到他肯定的口吻,傅芷璇一臉錯愕:“你怎麽知道?”
陸栖行側過頭,抛出一個驚雷給她:“因為是我讓人把季文明弄到這兒來的。”
他雖沒見過季文明,但那士兵叫他“季将軍”,傅芷璇又緊張成那樣子,在這安順,除了季文明還會有誰。
傅芷璇先是一驚,不過很快回味過來,陸栖行為何會把季文明弄到這裏來,臉紅心跳了一陣,又無奈地嘆息道:“你恐怕好心辦壞事了,季文明的母親和妹妹也跟他一起來了嗎?”
陸栖行搖頭:“我怎會知道?”他只是讓章衛把季文明調職回來,哪管他帶不帶老母和妹子。
不過他也理解傅芷璇的憂慮,遂即安撫道:“他既有此志,帶沒帶親人都一樣。別忘了,他的祖輩宗親都還在京城。”
這些人都擋不住他向往榮華富貴的心,估計再加一個母親與妹子也是多餘的。
但傅芷璇不這麽想:“季文明此人雖是個自私自利,貪圖富貴之徒,但對他母親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陸栖行颔首:“我明白了,回頭就讓章衛去查,走吧,有士兵來了,別說話。”
果然,傅芷璇一擡頭就瞧見街道拐角處走來一隊大約二十人的士兵。這些人都穿着大梁軍服,路上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見了他們,無不低頭含胸,匆匆忙忙地往家趕。
這種情況在進入了內城後并無任何的好轉,相反,街上訓練的士兵更多了,二十人一小隊,幾乎每走一兩百丈就能碰到一隊。
而且這些巡邏小隊若是見了生人,都會攔住盤問一番,傅芷璇與陸栖行這一路走來,已被人盤問了不下十次。
一開始傅芷璇還很緊張,垂眉斂目,雙手抓住籃子,故作害怕地躲在陸栖行後面,到了後來,她都麻木了,除了習慣性的在臉上擺出驚懼害怕之色,心裏已波瀾不驚。
等到了三塘巷,他們迎來了最後一波士兵的盤問。
“找誰?”
陸栖行照舊拿出先前的說辭:“找小人的舅舅,他叫烏文忠。”
打頭的士兵是個識字的,他拿出戶籍,翻了翻,很快找到了烏文忠此人,然後指派了一個士兵:“你領他們過去。”
那士兵得令,帶着二人往巷子裏走去。
傅芷璇見了心髒都快跳出來了,待會兒一見真人還不得戳穿啊,她偷偷抓住陸栖行的袖子,扯了一下。
陸栖行反手抓住她的手,側頭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莫非他早有準備?傅芷璇放下心來,跟在他身後,往巷子裏走去。
到了巷子尾部,帶路的士兵停了下來,上前對着黑漆漆的破舊木門敲了敲,很快,一個頭發花白,拄着拐杖腳步蹒跚的老者走過來打開了門。
“舅舅!”陸栖行木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喜色,先一步出言道。
老者看着他,激動得落淚:“诶,兵荒馬亂的,你怎麽來了?萬一有個好歹,讓我怎麽向你父母交代。”
說完,他似乎才意識到旁邊還站了個士兵,連忙一拍嘴巴,讪讪地解釋道:“軍爺,小人不是那個意思。”
确認了陸栖行的身份,那士兵也沒興趣聽這些,揮了揮手,囑咐道:“烏文忠,城裏不太平,讓你外甥這幾日別亂跑!”
說完,轉身就走。
烏文忠忙彎腰答是,等他走遠了這才關了門,然後領着陸栖行二人進屋。
這個院子很小,只有兩丈見方,房間也很少,就一間堂屋,一間正房,一間廂房,廚房都搭在了院子下方,上面蓋着茅草擋雨就完了。再看家裏的布置,也都是很老舊的物件,而且極其簡單。
老者把兩人領進了堂屋,歉疚地說:“最近又打起仗來了,都沒什麽招待你們的。”
原來這不是陸栖行的人。傅芷璇詫異地瞥了他一眼。
陸栖行笑看了她一眼,扭頭對烏文忠說:“烏伯伯客氣了,今兒若非賴你收留,我們只怕就要被抓走了。”
烏文忠收起了笑,嘆氣道:“王爺,現在安順大亂,你乃千金之軀,不該來這裏的。”
陸栖行收起笑,一臉嚴肅地問道:“烏伯伯,究竟發生了何事?安順為何會在一夜之間陷落?”
烏文忠站起來,去把爐子上的水壺提了進來,邊給他們二人倒水,邊說:“具體的老頭子我也不清楚,也就是三日前的事,當天晚上似乎發生了小規模的戰争,等天亮後,街上就多了這麽多大梁的士兵巡邏。”
他的說法跟周海的一致,唯一的差別就是時間更精确。
陸栖行不甘心,又問:“那烏伯伯就沒有聽到一點風聲嗎?”
烏文忠慢吞吞地坐到他們面前,雙手放在腿上,目光盯着虛空中的一點:“老頭子我都快進棺材的人了,眼盲耳背,哪還聽得到什麽風聲。”
陸栖行聽了也不再繼續追問,只說:“烏伯伯,這幾日恐怕要打擾你了。”
烏文忠輕輕擺了擺手:“我看着你長大,若非現在城裏是這個情況,見到你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什麽打擾不打擾的說法。只是我這兒簡陋,你們自便吧。”
然後撐着頭打起了瞌睡,真的不管傅芷璇與陸栖行了。
陸栖行似乎也對此習以為常,他領着傅芷璇進了院子左側的那間小廂房,主動給她解釋道:“烏伯伯是我父皇的貼身侍衛,随我父皇一起南征北戰二十年。父皇去世後,他辭了官,回了烏嬸嬸的老家,也就是這裏定居。”
傅芷璇直覺這裏面應該有故事,因為她剛才進來的時候,發現這院子裏完全沒有任何女人生活的跡象。不過這不是她該問的,因而她只是笑笑點頭。
陸栖行也沒多做解釋,只是囑咐她:“烏伯伯脾氣有些怪,但人很好,以後你就知道了。”
傅芷璇對此不予置評,她總覺得這兩人的相處透着淡淡的怪異,說親近吧也親近,但又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
不過陸栖行不是傻瓜,他肯定比自己還清楚,既然他不介意,還把自己帶到了這裏,那至少證明這個老人不會害他們。
“嗯,時候不早了,我去做點飯。”趕了一天路,又在城裏繞了一圈,傅芷璇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而這屋子裏,一個是六七十歲,走路都要用拐杖的老人,還有一個是陸栖行這個估計連廚房門在哪兒都不知道的天之驕子,要想吃飯,還得靠她自己。
等傅芷璇跨進廚房之後,陸栖行又回了堂屋,烏文忠仍舊維持着單手撐下颚的姿勢,坐在椅子裏,閉着眼打瞌睡,聽到腳步聲,他眼也未睜:“就你一人?”
陸栖行點頭:“她去做飯了。”
烏文忠這才緩緩睜開眼,看着陸栖行,語速極快地說到:“南軍有高層叛變了,裏應外合,打開了城門,讓梁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攻破了安順。”
這一點陸栖行已經猜到了,他又問:“烏伯伯可知是誰叛變了?”
烏文忠搖頭,神色有些黯然:“不外乎那幾人而已。”
靜默片刻,他緩緩阖上眼道:“待會兒,我帶你們去巡街那裏認認人,以後你白日可以光明正大的進出。”
如今街上管得嚴,除了街上巡邏的士兵,還有負責每一條街道巷子的巡街,若是發現生人,他們可以不查先抓人,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于是吃過晚飯,傅芷璇就跟着陸栖行踩着暮色出了三塘巷,在巷子口那一戶朱漆門前停下。
烏文忠上前輕輕敲了敲門,不一會兒,一個面向憨厚的青年走了出來:“烏老伯,是你,進來坐!”
烏文忠搖了搖頭,指着傅芷璇和陸栖行說:“不用了,阿楊,我是帶人來與你認識的,這是我的外甥傅行和他媳婦兒。他們特意來看我,現如今不允許出城,他們得在這兒住一陣子,以後麻煩阿楊你了。”
青年揚眉淺笑道:“烏老伯客氣了,大家都是相親鄰裏,應該的。”
烏文忠又給他道了謝,幾人轉身,忽然看到街上過來一大群被将士兵押着的女子過來。
這些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面無表情,路邊有兩個偷溜出來玩的小孩撿起小石頭就往她們頭上扔去。
押送的士兵見了,不但沒阻止,反而發出幸災樂禍地笑聲。
似乎是受到了大人的鼓舞,兩個小孩更來勁兒了,拿着石子追了上來,嬉皮笑臉地砸了過去。
“啊……”落在最後的那女子不幸中招捂住臉尖叫了一聲。
傅芷璇下意識地望了過去,一眼就看到被砸中的赫然正是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