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的燧石
這年開春便雨水不停,天像是被撕出一個漏口,一場雨由暴雨變成持續不斷的大雨,到了第三天,仍舊是風雨蒼黃。
曹祯戎的訃告登載在所有報紙的頭版頭條,二版便是特別調查委員會出具的事故原因報告。如果仔細看,也能發現死亡名單,“林積”的後面跟着一行小字,用不到十五個字說明了一生行藏。
金陵的南山窩棚照舊是黑灰色的滿地泥濘,路邊的早點攤子拉起一個簡易的雨蓬,下面坐着各色行人,腳夫也有,司機也有,記者也有,各自埋頭吃飯。只有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吃得不甚專心,邊看報邊吃,一手插着口袋,另一手推眼鏡,懶懶散散,像是騰不出手來拿筷子似的。店家嫌他占地方,但這人戴着一只硬呢禮帽,把神情遮得嚴嚴實實,一張臉皮金剛不壞,非常“南山”。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男孩子有氣無力地喊着“賣傘”,從路邊刷了過去,那青年終于擡起頭,揮揮手,指間夾着一張紙幣。男孩子喜出望外,連忙跑回來,接過錢,又給他一把傘。青年拿過傘理了理,随手把早餐錢壓在豆漿碗下,撐開傘便起身走了。
店家一陣郁卒,這人原來是把他的早點攤子當商場。
青年撐着傘走路,仍然插着口袋,看似散漫,但他雖然瘦弱,但個高腿長,幾步就追上了那個男孩,一拍肩膀,“喂。”
男孩知道自己的傘價廉物不美,以為顧客要跟他理論,十分不耐煩,正要開口罵人,一轉頭便是一愣,因為這人長得十分紮眼,雖然短發襯得面頰線條稍微有些像報上登的那些陰郁的白俄人,但皮膚極白,五官柔豔多情,明顯是個女人。
南山出來的男孩子沒一個知道怎麽對付女人。他惡聲惡氣道:“做什麽?”
她從皮夾裏拿出錢來,“會發電報麽?”
“你才不會發電報。”
她很好脾氣地笑笑,“我要是會,也不必找你了。”
男孩子飛奔着去發了電報,又飛奔着把回執單拿回來交給她。她倚在破破爛爛的檐下抽煙,青藍的煙霧萦在眉目之間,顯得神情極為莫測。她接過單子掃了一眼,男孩說:“處處搜捕,是不是在搜捕你?”
她都“死”了,當然不是在搜捕她,只是被搜捕的人列席特別調查委員會,弄得形勢分外詭谲。
林積又抽出幾塊錢來給男孩,轉身便走。雨勢漸大,那把傘果然不行,沒走幾步便有些握不住,幾乎要被風卷上天去,但也顧不得什麽,因為男孩所言非虛,确實連南山都有不少便衣,不過全像沒頭蒼蠅,逢生人便抓。
她從前在鋒山府見過這些人的手腕,王副官也教過她怎麽甩脫“尾巴”,于是腳下轉了個彎,拐進一處小巷。身後腳步漸近,她不慌不忙地走着,那人便也不慌不忙地跟着,見她低頭插着口袋,似是全無發覺,一時放下戒備。她卻突然快步走了起來,他連忙跟上,前方驀地湧出一群人,當中的一個女孩子蓋着紅蓋頭,正是個新嫁娘。
人群簇擁着,他一時跟不上來,林積回頭看了一眼,便換條路走了回去。她在南山當然有房子,只是不能回去,身上的錢也不大夠,便短租了一個空窩棚,先讓曹祯戎住,自己出來給徐允丞發電報。她邊走邊想,冷不防只見前方閃過一條黑影,心裏一沉,知道那人又叫了同伴,于是又轉了個方向。
小巷裏黑漆漆,又下着雨,風聲呼呼,腳步聲都聽不大清,越發覺得森寒可怖。林積在巷子裏轉來轉去,雖然也記了路,但心神不一,終于還是忘了方向。一陣風卷來,手中的傘終于嘩啦破掉,傘面在兩側屋檐磕磕碰碰,被風卷上空中。林積握着傘柄,同時只聽身後清脆一響,聲音離得近,極為清晰,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林積緩慢地攥緊了傘柄,那人在雨地中走了一步,拿槍托磕了磕牆面,示意她放下東西轉過身去。林積別無他法,硬着頭皮把傘柄靠在牆邊,慢慢轉回身。那人的槍便稍微移開,同時林積猛地出手拾起傘柄向對面揮去!
只聽“喀拉”一聲,林積的手腕被對方劈手一擰,幾乎錯位,傘柄脫手落地,濺起一片水花。
雨絲隔在眼前,如半透明的灰白屏障,屏障後的人握着她的手腕,足足半晌沒動,深黑眉眼裏殊無情緒,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認出她,直到林積向前一步,擡了擡帽檐,緊緊看住他,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出聲。
過了幾個瞬間,他突然張開手臂将林積撥進懷中,緊緊箍着肩膀,想要把她的形狀印在胸口似的,頭都埋進了她的頸窩,起伏的呼吸就印在她耳際,漸漸粗重,最後也只說了一句:“阿七。”
有滾燙的液體順着林積的脖頸向下滑進領口,他不松手,直到林積抽了抽手腕,沒能抽出來,只能顫聲說:“疼。”
腳步聲雜沓而來,關霄如夢方醒,猛地松開了手,目光黏在她臉上又看了一秒,轉而拉過她的手臂,擡起一腳踹開了窩棚門。裏面的年輕男孩在爐前切黑煙膏,一看關霄的制服便是一愣,還沒來得及出聲,關霄拿槍指指他,“起來。”
他順從地站起來。關霄又看了林積一眼,見她滿身是雨,握着手腕,疼得臉色發白,水珠從睫毛上掉下領口,不知道是汗還是雨。他也顧不得什麽,扯着她坐到爐前,一股腦掀起床上的被子蓋在她身上,又摘下她的帽子,轉身踹門出去。
窩棚裏的爐子燒得并不暖,林積自己捏了捏手腕,輕輕揉按,終究疼得厲害,很快就放棄了,只把手放在爐前烘了一小會。身後的門輕響一下,關霄站在她身後,像是不敢呼吸似的,半晌才繞過來,捧起她的手,又眼睛通紅地看了她一眼,“脫臼。”
他的外表仍舊漂亮,如非相知入骨髓,決然看不出那副眉宇之間有什麽東西被重錘一一敲碎,裂痕遍布,再也粘不起來。林積輕輕“嗯”了一聲,關霄便咬咬牙,手上稍微動作,骨節被他輕輕歸了位。
盡管他勉力克制力氣,林積卻是臉色一白。關霄慌忙拿手心捂住她的手腕,對上她的目光,眼眶竟然倏地紅了,“我以為你被我害死了。”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多半已經經歷過不少難熬的時刻,關霄卻覺得自己幾乎失憶,他想不起來那天上午自己是怎麽被白致亞推進特別行動處的辦公室的,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談笑着翻開死亡名單。他強迫自己連“林積”兩個字都不認識,漠然翻了過去,直到翻出最後面的曹祯戎照片,才允許自己輕輕握了握拳。
他覺得金陵處處是林積。她不愛吃的鮮奶蛋糕,她穿高跟鞋昂頭走過的走廊,路上的每一個行人他都會多看兩眼,心想也許那個人見過她,她手中的破傘被風卷走時,關霄覺得連這場雨都是林積。
窩棚裏黑漆漆,一點油燈昏黃不定,火焰上混雜着血汗、人體皮屑、煙膏和陳油的氣味。關霄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一片水澤驀然掉進泥地,“我以為沒有你了。”
這個年輕人的眼淚在她面前從來不值錢。林積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猛地抽手沖他臉上拍了下去,清脆的耳光響在耳際,關霄一下子愣住了。林積緊緊抿着嘴唇,猶未解恨,接二連三又是幾巴掌,聲線雖啞,口中不停,“你會來找我?你怎麽找我?等他們破譯名單,你用什麽來找我?三少,你騙我騙得大義凜然,是不是?”
關霄任由她罵,林積繼續罵道:“爸爸教你士為知己者死,教你卻甘為盜忍輕生,但世人交口稱贊聶政刺韓傀,感念他死前毀壞體膚保護他的姐姐,可世人有沒有問過他姐姐想要什麽?”
那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只是僵硬地拍過耳畔,像是在跟自己發脾氣。關霄拉住她的手腕,“別動了。”
林積不管不顧,用力把手抽出來,又是一耳光,這次力氣極重,關霄臉上瞬時浮起幾道紅印,林積像是看得解氣,毫無溫度地笑了一下,“他的姐姐也有悍骨,也有抱負,她不是為了被保護才活着,更不願意獨留人世。但聶政沒有給家裏寫信,他不知道。阿霄,你說他可不可惜?”
關霄知道林積脾氣古怪,十幾年相處下來也從沒摸得透過,她冷漠執拗得讓他着迷,從沒有覺得她有哪一步路走得不對。只有這次他搖頭道:“他不可惜。他是刺客,百年後才有盛名難副,目之所及只是污水橫流,配不上他姐姐——”
林積拽住他的領帶,傾身過來跨.坐在他腿上,垂首吻了吻他的唇角,目光柔亮,聲線極為缱绻,“那我就跟你一起做刺客。你身後無人,我便是萬馬千軍,你身前空落,我便做鐵盾長城。懂了嗎?就算是污水,也是我們一起淋。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你來不來找我并不打緊,因為我一定會來找你。你要等着我,懂了嗎?”
她的五指笨拙地解開他的衣扣,指尖冰涼,偶然蹭過肌膚,卻像是點火的燧石,輕易燎起原上天火。關霄重重齧咬她的脖頸,明知太過粗暴,卻難以自抑,仿佛變回了那個橫沖直撞滿懷郁卒的少年。林積在他懷中,被撞得全身骨架幾乎散開,聚在某一點上的劇痛散發到全身,不能出聲,只能死死咬住他的領帶,軀體想要蜷縮卻不能,被他一遍遍送上空懸,手足無憑,緊緊抱住他的肩膀。
他們身下是不知何年何月開始積攢在金陵地面上的南山灰土,人的血液、汗水、破衣爛衫、森森白骨,一起堆成這一座不撐天不接地的荒山,而林積的眼前搖搖晃晃,是世間唯一的一個銳不可當的年輕人。他的牙齒磨過她的胸口和脖頸,甚而再向下,吞噬冷雨的溫度,留下斑點印跡,幾乎是某種悍然的證明。
作者有話要說: 天問:花兒為什麽這樣紅?作者為什麽這樣黃?晉江為什麽這樣不堪一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