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天亮了。
吳裙耳上已換了另一對耳墜。
那雪已晴了, 她卻還是打着把傘。自鬧市緩緩穿過。
這世間看得見她的人很少。
死人可以,将死之人也可以。
雷純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像她那樣被捧的很高的美人自然不會容忍被人折辱。
昨夜之事歷歷在目。
于是她來了。
與她一同來的還有六分半堂的八位高手。
那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慢慢停了下來。她真的很美,恍若古畫中走出的仕女一般, 風韻袅袅。
那些男人們已經看癡了,他們甚至拿不動手中的劍。
吳裙将眼眸轉向那穿着綠衣的姑娘。
昨夜她自咬了毒/藥,今日面色依舊有些蒼白,她看着那持着古傘的美人微微彎下了身子:“昨夜雖不知姑娘為何對我出手, 但想來女子之思不過如此。”
她頓了頓又道:“夢枕亦是情急擔心我, 姑娘可有受傷?”
這一番肺腑之言着實令人感動, 可惜這裏卻只有一個死人和一群将死之人。
吳裙神色奇妙地看她說着, 許久微微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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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作聰明的樣子真醜。”
她聲音繾婘若沉香霧霭,卻叫雷純頃刻白了臉色:
“姑娘何必如此折辱我。”
美人當泣總是惹人心疼的,尤其是她那樣遇雪尤清的美人。
吳裙淡淡看着她。
她的眼神很靜, 像是古畫卷裏經年久韻的沉香一般動人。那是一種我花開後百花殺的美。
雷純突然想起了一把刀。
那刀光閃過時也是這種顏色,凄寒詭滟。
她目光微沉,咬牙道:
“我此次前來是想請姑娘……”
她話音未落一只冰涼如玉的指尖便已點上了她唇瓣。
那手恍若玉雕一般,在雪下染了抹豔色。
“噓。”
吳裙微微搖了搖頭:
“你此次前來只有一個目的。”
“那就是送死。”
她指尖輕點着那唇瓣溫柔道。
衆人尚未來得及拔劍, 那傘沿便已劃過了脖頸。
那是一把很美的傘,在這樣的冬日裏紅梅開的更豔了。
雷純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她并未死去,可比這更可怕的是她面上多了道血痕。
血珠順着美麗的面容緩緩滑落。
雷純緊緊抓住身下厚雪。
卻聽一聲輕笑。
她們在一個深巷裏,那巷子中也恰好有一個酒樓。
錦衣玉扇的男人斜倚在欄邊看着樓下美人。
那是一個很年輕貴氣的公子, 臉上甚至還帶着初入江湖的率真, 讓人看了便不由會心一笑。
可雷純卻笑不出來。
因為她是一個很高傲的人。
一個高傲的人自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如此狼狽的樣子。
方應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在喝酒。
這酒樓上最好的女兒紅順着喉管滑過胃裏, 既辛辣又溫柔。
他自然是看不見吳裙的,可雷純種種舉動都表明她面前确實站了一個美人。
什麽樣的美人能讓雷純也嫉妒?
方應看笑了笑,緩緩将手中酒壺向下傾倒。
他的姿态很随意,那酒壺順着欄杆流下,一滴滴落在美人傷痕之上。
“我請你喝酒。”
他道。
雷純已昏了過去。
她雖然是個美人,此刻也看不出幾分顏色了。
方應看的酒已經沒了。
那屋內的桌上卻多了個酒壇。
“你不是要請我喝酒?”
一道繾婘冷冽的聲音道。
這比喻似乎很奇怪,可又确實如此。她的風情古韻中帶着寒刃。
方應看輕笑了聲。
他向來是不信鬼神的,如此也只當那美人身法奇異。
上好的女兒紅落在玉杯中,盈盈覆了層滟色。
在那玉杯開始動時,他突然道:
“我要如何才能見到你?”
男人總是對神秘的東西充滿好奇,方應看也一樣。他笑意率真,讓人感覺仿佛也受到了尊重。
吳裙并未看他。
她已拿着酒杯走到了欄杆處。
雷純方才不過裝暈,此刻早已被人救走。
方應看也看見了。
不由嗤笑:“她來請你,你若不識好歹,受了傷也怪不到她。”
“若要在此傷了她,又可給她理由去向蘇夢枕告狀。”
他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
吳裙并未回頭,她只道:
“你的話很多。”
這時候雪雖停了,可日頭卻始終未出來。連巷中也是深色靡靡。
方應看也不在意。
他是個少年即功成名就的男人,自然也見過很多女人。于是不若毛頭小子一般一腔熱血,也不若一般王候感到冒犯。
在外人看來,他永遠是謙遜有禮的。
兩人誰也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着這深巷寒風落梅。
樓下是滿地屍首,樓上卻是靜谧安好。
天漸漸暗了下來。
該走的人要走了。
方應看随意拿起架子上的披風,提着玉壺走出了屏風外。
他始終沒能見上那個美人。
吳裙輕輕放下杯子便聽他道:“這樓我已經包下了。”
窗外入夜後終于又飄起了雪。
漫漫落在窗扉上。
他笑了聲又突然問:
“我明天還可以再來找你嗎?”
方應看确實是個能讨女人歡心的人,因為這樓分明是他的樓。
吳裙目光落在那披風上,過了許久才道:
“好。”
這聲音清冷若沉香煙隽,卻讓那小侯爺眼中帶了絲笑意。
他身上總有年輕人的朝氣,讓人不由卸下了心防。
待那人已走出了樓外,吳裙才望向樓外。
這時候雪已落了很厚。
遠處屋檐上一片白茫,不少鋪子前已挂上了燈籠。
一對年輕男女輕笑着從巷外路過。
“怎麽了?”
溫柔清聲問。
王小石若有所感的望向遠處樓臺,卻只望見落了雪的窗扉。
那樓上一人也無,不由暗嘆自己多心:
“沒事,走吧。”
兩人已走出了很遠。
那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嘆了口氣,緩緩将手中燭臺扔到樓下。
這樓被方應看包下了,裏面自然只有她一人。
熊熊大火整整燒了一夜。
分明是落了雪的天氣卻越燃越旺,連街坊鄰裏也奇怪。
方應看第二天如約而至。
那昨夜還盛宴美人的小樓已變成了廢墟。
“小侯爺,這……”
身後人不由有些猶疑。
這小樓中美酒無數,是方應看最喜歡來的地方。此刻卻被人縱火至此。
卻見那心思深沉的小侯爺面上忽然出現了絲笑意:
“重新再建一座來。”
男人正領命而退,便聽他補充道:“今夜之前我要看到新的。”
他聲音溫和卻不容違背。
男人心中一凜,已是不敢多想。
這江湖中最不缺的便是風流韻事。
蘇夢枕自江南而歸的話題很快便被那一日建成的小樓掩過。
有人說那是小侯爺金屋藏嬌用的,裏面住的美人脾氣很大,每一夜便要燒毀一個屋子。
他們說的對也不對。
蘇夢枕聽到這話時面色淡淡。
他這幾日咳的越發嚴重了,手背上青筋伶骨。
朱小腰将藥端給他,便見他靜靜望着遠處小樓。
那是江湖上豔名最多的小樓。
皆因其中藏着的美人。
“樓主也好奇?”
朱小腰問。
病容公子微微搖了搖頭。
他是這天下心思最難測之人,若是不說話誰也猜不出他在想什麽。
蘇夢枕看了會便已收回目光來,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遠處小樓中。
吳裙執着酒杯看着樓下歌舞。
舞坊女子多嬌柔,一舉一動間柔媚多姿。
這原本樸素的小樓似乎一夜之間引人注目了起來。
方應看很有錢。他能讓“鐵樹開花”的兩位高手擊鼓助興,那本應是殺人的手此刻動如弦驚,鼓聲也也比一般樂師帶了絲铿锵殺氣。
今夜無雪,星朗月明。
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緩緩自欄杆而來。
她走的很慢,可在場三人俱是武林高手,自然能聽到那輕微柔曼的腳步聲。
擊鼓二人心中驚疑不定,那年輕俊秀的小侯爺姿态卻随意。
“你真的想見我?”
吳裙淡淡垂眸将杯中清酒倒在地面上,那是很珍貴的酒,吳裙不在意,方應看也不在意。
她語氣輕慢,卻讓人心尖一動。
樓下舞女不知不覺竟似已被攝了魂一般。
小侯爺輕笑一聲:“雖死無憾。”
他是個很能忍的人,也是個很瘋狂的人。或許江湖中人都很瘋狂。
“那你過來。”
吳裙幽幽望着鏡子,她的語氣似乎有些溫柔,像是情人間繾婘的呢喃。
方應看端着酒杯走了過來。
那鼓聲漸漸停息,窗外月色映着積雪明明如晝。
宮裝美人正描着眉,她長的真是很美。
羽翠黛色,蛾眉婉轉。
像是舊時宮廷中的仕女,古韻多情。
方應看手中握着一截冰涼如玉的雪腕兒。
那美人手中持着一支黛筆,溫柔輕慢:
“你看見我了嗎?”
她微微回過眼來,眼角的淚痣更顯動人。
小侯爺心口處被插了一刀,可他知道自己不會死。
只是笑道:“我總算知道美如雷純為何要嫉妒你了。”
這般風流豔語總是會惹美人笑的。
可吳裙并沒有笑。
似這世間一切動人景色都無法讓她笑,連殺人也不能。
她索然無味地抽出黛筆來,煙紫的裙擺袅袅散在地上,像是一縷沉香。
小樓外靜靜地。
無論江湖中有多麽好奇,可到了晚上,他們卻是不敢來看的。
吳裙看着街口處的紅燈籠,卻又突然想起了很遠的江南。
知州家的門口也是挂了兩個這樣的燈籠。
她想到那青袍病容的書生來緩緩嘆了口氣:
“你替我殺個人好不好?”
她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來。
方應看已點了身上幾處穴道止血,這傷差點要了他的命,可男人卻渾不在意:
“你要殺誰?”
他笑問。
“蘇夢枕。”
吳裙回頭又倒了杯酒。
那杯酒并未送到美人唇邊,只是在那如玉指尖輕輕搖晃着。
燈光、雪色與烈酒,不由讓人口幹舌燥。
方應看輕笑了聲任由美人将酒自上而下緩緩倒入口中。
“好。”
男人舔了舔唇角道。
任誰也看不出來這聲色犬馬的深沉浪子與江湖中率真稚氣的小侯爺竟是一人。
天漸漸亮了。
那笙歌曼妙的小樓終于沉寂了下來。
六分半堂內:
雷純自從回來後便從未出過房門。
對她那樣的美人來說,毀容比殺了她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她自是知道那女人不會輕易跟着她走,于是也做好了受傷的打算。
對于男人來說,無論如何總是弱者更楚楚可憐,不是嗎?
可她萬沒有想到,那賤人竟敢不顧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勢力劃傷她的臉。
“小姐呢?”
門外一道年輕溫和的聲音問。
那是狄飛驚的聲音。
雷純緊緊捏住被角,連呼吸也屏住了。
她既怕他進來,又怕他不進來。
“小姐似是心情不好,從昨日便一直未曾出來過。”
侍女道。
她話音剛落雷純便咬住了唇。
可狄飛驚只是淡淡點頭。
他并未再多言,甚至不曾再問一句。
白衣少年已經走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不聞。
房內女人摸着臉上傷疤狠狠将鏡子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