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宴會剛進行一半, 獨孤皇後便借口身體不舒服。
隋帝眼中劃過一絲嘲諷:
“既然皇後不舒服那便好好将養着,朕記得常安殿日前曾作過法,還清淨着,明日便叫皇後搬過去吧, 也是去去晦氣。”
他語氣淡淡卻叫回報的宮女白了臉色。
常安殿曾是前朝舊妃居所,今年開春才翻新。裏面常有鬧鬼傳言,于是隋帝便請了靜齋法師作法,因着到底不吉利, 卻是從未有人住的。
楊堅見那宮女還不下去, 不由溫柔笑道:“這開了光的宮殿不可, 難道還要将皇後送于靜齋佛前修養?”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語氣已是重了。
卷簾內穿着鳳袍的獨孤皇後指尖顫了顫, 最終卻是伏了伏身子:
“多謝陛下關懷。”
她話語一片溫端,內心卻暗恨不已,只得喚了那女婢一同下去。
吳裙安靜地坐在帝王身旁, 似對這其間暗湧毫不察覺。她入隋宮已有八年,卻是從來不用知道那麽多的,想要的隋帝都會給她捧上。
那小公主的眼中裝着這隋宮最後的天真。
宴已高潮,舞女們咬着手鈴自鼓上袅袅而下。她們身份低賤, 這一舞既畢便是祝酒為興,若是被達官貴人看中,一輩子也是不愁吃穿。
宋缺不動聲色的拂開身旁獻媚的舞女,因着宋閥漢統意烈, 為他安排的酒侍也是漢人女子, 瞧着溫柔清麗。
那侍女被拂開面色便有些發白, 卻見那策衣風流的青年仍未看她。
宋缺伸手拿過她手中酒壺,自顧自倒了一杯,斜倚在長亭之上把玩着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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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誰也沒看,風儀姿态卻惹得宮中貴女們芳心暗動。
那位自突厥而來的武尊畢玄卻是緩緩笑了。
他面容妖邪俊美,一雙沉目卻是讓人遍體生寒。
“今夜既是及笄,卻為何不見公主笑言?”
他似只是好奇,卻讓衆人冷汗津津。
此話一出,殿內剎時安靜了下來。
這宮中知道九公主生來不語之人只在少數,卻也是隋宮中最為禁忌之事。只是不知這突厥武尊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文帝微微眯了眯眼。
那執掌着天下人生死的手輕輕叩在桌上,他面色淡淡,可近侍之人卻知道,帝王這是已經動怒了。
水珠掉落的聲音在殿內清晰可聞。
衆臣們都低着頭。
那小公主卻突然笑了。
她笑起來也是無聲的,眼中卻似蘊了星光,如霧如歡。讓人心也霎時間軟了。
“你想聽我說話?”
她伸手在面前的紗屏上寫道。
畢玄微微皺眉:“東可汗如此誠意難道還當不得公主一句笑言?”
他眼中狂縱,卻見那小公主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喜歡說話。”
她又寫道。
這話倒是任性的很。
文帝眼中已帶了絲笑意。
“朕的公主乃大隋一人一下萬人之上者,不喜歡之事,自然是不用做的。”
他聲音淡淡,帝王威嚴卻已顯露無疑。
畢玄眼眸微沉。
心中對這身份不明的九公主在隋宮地位的認識又加了一分。
不由笑道:“畢某武道粗人,倒是不知如何才能讨公主歡心。”
他已是退了一步,順着隋帝的話接了下來。
卻見那雪膚桃髻兒的小公主突然将目光轉向了他。
那是一雙很柔軟的眼睛。
眸光動人,像初生的鹿兒一般幹淨純粹。
這樣的目光對于那些身處高位的男人來說最是危險。
吳裙看着那個妖異魄人的男人,突然彎了彎眼睛。
這滿座金玉竟也比不過那一笑來。
星點燦光自月牙兒上輕輕漾出,端是嬌軟動人。
可當衆人看清她寫在紗屏之上的字跡時卻不由倒抽了口冷氣。
畢玄饒有興趣的挑了挑眉,只見紗屏之上字跡俏麗,似也能想到那小公主寫這句話時的語氣:
“待你做了可汗再來與我說話。”
宋缺喝酒的手頓了頓,眼中已有了絲笑意。
衆臣竊竊私語,畢玄卻是勾了勾唇角:“我很喜歡公主。”
他眼中灼灼魄人,讓人心神為之一震。
那小公主眼中仍是天真爛漫,似方才說出那石破天驚的話的人不是她一般。像她那樣的帝女,或許總是不知道這江山之重的。
可這夜宴上卻無人在意。
隋帝不在意,畢玄也不在意。
鐘鼓擊鳴,絲竹靡靡。
洛陽城中萬戶懸雞于獅門之上,待那最後一聲宴響,夜光散去,那大隋最尊貴的公主便已成年了。
這宮中向來有歡顏便有冷語。
常安殿中,獨孤皇後坐在妝臺前聽着殿外莺莺之聲,面色冷寒。
“娘娘,外間太喧雜,奴婢還是把窗扇關上吧。”
侍女瞧了眼燈火天色,小心翼翼道。
獨孤皇後微微搖了搖頭:
“他是在警告我。”
“娘娘是說?”
那侍女心中也是一驚。
卻見那已近中年的鳳袍女人輕撫着眼角細紋,她手中已被尖銳的護甲紮破,血順着妝臺緩緩流下。
“你以為楊堅會不知我與魔門的關系?”
“他留着我不過是另有用途。”
她語氣淡淡,卻讓侍女面色慘白:“那今日?”
既然已容忍多時,卻為何今日要當衆讓皇後下不了臺。
她仍有些不解,可已不敢多問。
冷清的殿內空曠安靜,那窗外絲竹之聲更像是諷刺一般。
那鏡前坐着的女人面色複雜,最終卻諷刺一笑:
“龍有逆鱗,觸之則死,只是不知獨孤閥能保我幾時了。”
她身後有根基深厚的世家,若非動了那人,隋帝又怎會輕易處置她。
大殿內靜靜地。
夜宴已過,滿城雞鳴落花,卻是天蒙蒙将亮。
吳裙坐着玉攆回宮。
她一夜未眠已是有些疲憊了,支着手腕兒半阖着眼輕眠着,竟連枝頭春意桃花拂了滿身也不知,直到嬷嬷輕聲提醒才微微睜開眼。
那雙柔軟的眼中泛了層籠籠的霧氣,端是可憐可愛。
“公主,到了。”
女官輕喚了聲。
吳裙靜靜斂下眼來,随行衆人已伺候多時,自然知她心中所想。
不由笑道:“已是辰時。”
小公主微微點了點頭,任由侍女扶下車攆。
昨日滿城落花,太熹宮枝頭更甚。乍一進門,便有幽幽桃香沁人心脾。
吳裙蹙了蹙眉。
“公主可覺得太濃了?”
嬷嬷低聲問。
那梳着桃髻兒的小公主一本正經的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來。
見她這樣,嬷嬷便知自己猜對了。
她們剛入殿中,身後跟着的宮女立馬便開始清理院中滟滟落花。
九公主向來不喜旁人在側守着,因此那隔着層層雲霧畫屏的內殿卻很少有人進去。女官們伺候着梳洗後便退下了。
殿中靜靜地。
吳裙慢慢往幔簾後走去。
這殿中已無人,她這才微微蹙了蹙眉,那腕間骨肉雖已續正,可卻是隐隐作痛。雪膚之上慢慢沁出一層薄汗來。
忽聽的一聲嘆息。
吳裙尚未反應過來,便已被人抱在了懷中。
那懷抱很冷,朱紅的官袍順着藕臂滑落,帶着微微涼意。
她靜靜地斂下眉眼來,長長地睫毛在雪色之上落下一層陰影。
“阿裙總是這麽乖巧。”
宇文化及輕笑道。
他長相極俊,眉宇間風流沉沉,鳳眼微眯間不知讓多少女子失了魂。
那小公主卻無動于衷。
她任由那人抱着,只是微微側過頭去看着窗外桃樹。
原本繁簇的桃樹下落花已少了許多,那些宮女們還在清掃着。
朱紅官袍青年也看向了窗外,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來。頗為玩味兒的把玩着懷中美人姝麗的桃髻兒來。
那鴉羽似的烏發順着粉帶落下,像月牙兒似的劃過小公主雪白的側頰。
吳裙長睫輕輕閃了閃,便聽身後人沉沉笑道:“公主好無情啊。”
她喜歡的這世上人都會雙手捧上,可那任性的小公主得到後便總是不知珍惜。
這滿城桃樹是他準備了三月親手所種,只為在她生辰那天有十裏落花相賀。可那喜新厭舊的小公主卻已經不喜歡了啊。
宇文化及鳳眼微眯,想起夜間所見腕間紅痕來不由嘆了口氣。
他已蹲下了身子,指尖卻被一只滢白如玉的手按住了。
吳裙慢慢睜開了眼。
那雙眼中的光彩依舊很動人,卻帶着柔軟的祈求之意。
宇文化及為她心軟了很多次。
可這一次他卻沒有。
他只是輕笑了聲,緩慢而堅定地剝下了那雪白的鞋襪。
那腕間赫然印着鮮紅的指印,瞧着滟滟動人。
吳裙縮了縮指尖,粉嫩的小甲兒蜷縮着,看着可憐的緊。
朱紅官袍的青年微嘆了口氣,他手指很涼,在鮮紅的指印上輕輕拂過。
“是誰?”
他語氣很冷,卻似帶着笑意。
吳裙卻知道他這是真的動怒了。
被那人手掌握住的雪腕兒動彈不得,紅腫處泛着絲絲癢意。
她鼻尖兒已出了些細汗,在溶溶日光下旖旎動人。
殿內靜不可聞,沉香袅袅的燃着,似隔着一層濃霧。
看不清那朱紅官袍青年的神情來。
宇文化及眉頭輕挑,最終卻輕笑:“阿裙已經可以嫁人了啊。”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說這話。
吳裙靜靜斂下眉眼來,粉嫩的唇瓣兒被咬的潋滟動人。
夕陽已至。
照得偌大隋宮一片殘紅。
宋缺與文帝坐在高臺之上對弈。
一局棋落,文帝眼中閃過一絲贊賞。
“朕像你這般大年紀時也尚未有如此沉着。”
文帝緩緩落下手中白子。
那棋盤已呈圍殺之勢,可卻并非是必死之局。
宋缺已不動了。
因為他知道這棋下到這兒便是該停了。
殘陽煌煌照在琉璃玉瓦之上,映得九重高臺高不可攀。
文帝看向對面玉樓微微嘆了口氣:“這驚鵲臺是朕一年前所造。”
宋缺指尖頓了頓便聽帝王笑道:“遣玉山三座,金銀萬兩鑄成的高臺,宮中不知多少人想一覽摘月美景,可自建成後阿裙便只上去了兩次。”
“一次是驚鵲臺初成之時。”
“第二次便是宋卿入宮之時了。”
隋帝轉頭望向那策衣寒眉的青年微微眯眼。
他語氣似笑非笑,卻讓随侍衆人剎時跪拜在地。
這已是帝王之威。
宋缺面色不變,淡淡道:“高臺驚鵲,何時不可賞月。”
他這話也是大膽。
楊堅輕笑:“宋卿倒是不怕惹怒朕。”
他指尖未頓,卻是已倒了杯酒。
殘紅搖落杯中,看着觸目驚心。
隋帝目光玩味兒地看了眼常安殿的方向,突然道:
“九公主不會嫁與突厥。”
宋缺微微斂目,卻見面前看似風流的帝王已離去。
暮色中仿佛傳來遲遲鐘聲,讓那年輕的閥主目光微深。
‘她不會嫁與突厥,因為這世上再無人會比朕更能給她無上尊榮。’
他自那黑漆漆的墓穴中将她救出,怎甘心讓她再受苦。
宋缺握着刀的手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