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西陵峽裏歡樂多(九)
福島第一核電站。
這個字眼落入克雷爾眼中的第一秒, 就将他的呼吸都噎了好半晌。
這個地方早在幾年前, 就已淪為全世界皆知、無人不為之惋惜的禁地。輻射造成的巨大污染令方圓數裏內都無人敢踏足,事發當日沖上去的志願者更再撤下來的十分鐘內已全部殒命。這幾年中, 單是這個名字,都令人望而生畏。
于是他一時甚至顧不上多想這個任務的難度,教養造成的本能使他脫口便問:“參與檢驗的人員安全嗎?”
“相關人員都沒事。”隊員道,“受檢樣本設計精密,除非啓動或強行損毀導致輻射洩露,平時都處于安全狀态。另外檢測人員在開始檢測時也已知道它是高輻射物, 非常小心。檢驗結束後也立刻進行了體檢,未發生異常。”
克雷爾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接着伸手将文件夾接了過來:“我知道了,你去一趟北京,将完整經過口述給唐中将。如果半途被人截住——”
隊員肅然立正:“明白, 以命保機密。”
“辛苦了。”克雷爾鄭重地敬了個軍力, 隊員也沒有再說什麽, 利索地轉身離開。
留遺囑,按流程是有正規的環節的。隊員可以在無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将想留給家人的話都寫下來, 不需要說給外人。一旦任務犧牲,被保護嚴密的遺囑将會與撫恤金一起交到家人手中;而如果平安歸來,他就可以自己愉快地把遺囑燒了。
軍人就是這樣,在妖務部任職就是這樣。
這是一支從建立的第一天起,就比世界上大多數軍隊承受了更多風險的隊伍。他們不效忠于任何一方政權, 他們的使命是與次元裂縫那一邊的力量抗衡,保護全人類的安全。
——克雷爾曾經以此為榮過。或者說,其實時至今日,他也依舊以此為榮,只不過在看過了太多生死之後,這份榮譽感也變得悲壯而凄涼。
在他進入妖務部之初,他曾被派往海地執行過任務。在那個全世界數一數二的貧困的地方,他目睹過不知名的妖物化作旋風攻入辦事處。那風聲裏掀起慘叫,等到風聲退去,樓裏到處都是血跡和碎屍。那些片刻前還在談笑風生的同事們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應對,上百條人命,就這樣被“風”帶走了。
後來,他被調到了亞太部。走過印度、越南、老撾,到過因為“三不管”而早年毒品盛行、如今妖物盛行的金三角,每一個地方都留下了很多條人命。
他能這樣快的升任到上校,是因為他在妖務部裏的資歷夠深。但他能做到資歷夠深,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他一次次地都活下來了而已。
那麽多曾經和他一起并肩作戰的戰友,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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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有具全屍,有的屍骨全無。
國際妖務部中國區,是去年才被允許建立的,他調任過來就是行動組的負責人。至今為止,他率領部下出過的大大小小的任務也不少了,但犧牲的人并不多,這一度令他驚喜。
現在,他卻突然覺得自己即将面對巨大的傷亡,一股油然而生的憤怒令他無比憋悶!
會有這種憤怒不是因為他不能接受犧牲,而是因為從目下的線索來看,這種可能造成的犧牲并非妖物所致,而是人為造成。他妖務部原本是為人類安全與妖物鬥争,現下,卻有同胞在背後拆臺。
克雷爾牙關緊咬,檢測報告中的每一句話和這幾天的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中迅速過着,一股不甘迫使他想将整件事盡快查清,把那個已露出端倪許久卻遲遲查不出進展的背後勢力挖出來——他想在巨大的傷亡到來之前,把他們挖出來!
“你趕緊去洗澡換衣服睡覺,明天我陪你去醫院複查。”楚潇的聲音突然從樓道傳來,擊斷了克雷爾的思緒。
接着是祝小拾有點疲乏的聲音:“不用了吧……反正這回治病靠的也不是醫生,複查有什麽用?”
“查清體內還有沒有河童病毒要靠醫院。”楚潇邊說邊從她手中抽出房卡,替她刷開門又将卡塞回她手裏。然後,他強行将祝小拾身子一轉,不由分說地推進屋,“快去休息,有事叫我。”
說罷他從外面将門拉上,笑意未退,聽到腳邊趴着的貔貅“貅”的一聲。
楚潇側過頭,看到幾步外的房門前站着克雷爾。
“上校。”他颔了颔首,克雷爾的遲疑了一會兒走向他,面色有些黯淡:“祝小姐……還好嗎?”
“還好。”楚潇簡短作答,接着将話題繞到了正事上,“我們在湖底發現了一些東西。”
克雷爾也很快調整好情緒:“請說。”
“我們先是找到了河童的老巢。在一個河底斷崖下的平原上,有很多礁石和珊瑚,然後我們看到……”
“珊瑚?”克雷爾猛地擡眼。
楚潇怔怔,克雷爾鎖眉:“你們在河底看到了珊瑚?”
這一回楚潇也意識到了不對,腦中“嗡——”地一聲迷茫起來:“對啊……怎麽會有珊瑚?”
河裏怎麽會有珊瑚?河裏怎麽可能長出珊瑚!
克雷爾的面色更沉了幾分:“你們後來看到了什麽?”
“一座小山。”楚潇繼續說了下去,“裏面有個儀器,明顯是人為放進去的。我們到的時候裏面泛出來的是紅光,河童說夜裏泛綠光。泛綠光時它們經常會失去控制,當中的事情它們也記不清了。”
“我立刻安排技術組去研究。”克雷爾盡力平緩着呼吸,“水底的河童大約有多少?”
“啊你們不用擔心河童襲擊。”楚潇啧了啧嘴,“我把它們搞定了。”
克雷爾:“……”
十五個小時後,抵達西陵峽的妖務部技術組在日上三竿時進行了水下作業。
按推斷來說,夜裏小山放綠光時河童會失去控制,說明白天呈紅色時裏面的儀器多半是關掉的,此時作業相對安全。
楚潇跟着一起下水了,負責技術組的中校迪恩坐在河邊,目光緊盯着筆記本電腦上的監控畫面,時不時看看左邊的克雷爾,又看看右側好幾米外的祝小拾。
終于,他沒忍住一腔八卦,壓着聲音對克雷爾說:“嘿,我以為你會抓住一切跟祝小姐獨處的機會。”
“……”克雷爾盯着水面的雙目未動,“我們在執行任務,中校。”
“我就問問,別那麽嚴肅嘛!”迪恩拿起軍用水壺灌了口水,“你不是喜歡她嗎?”
克雷爾面色微青,但目光終于放了下來:“我以為你也喜歡她。”
“……我不一樣,我可是浪漫的意大利人啊!”迪恩挑着眉頭啧啧嘴,“我一生中可以愛上很多可愛的姑娘——這是種族天賦,你們刻板的英國人可沒這本事。你到底追她沒有?追到哪步了?”
克雷爾淡淡地睃着他:“你再說這種涉嫌種族歧視的話,我就要申請讓唐中将關你禁閉了,中校。”
“……我開玩笑的!”迪恩嗓中噎了噎,然後帶着不滿埋怨了一句,“你這人就這樣,玩笑都開不起還想追姑娘?祝小姐又不是個追求居家過日子的普通女孩,你……”
“夠了,中校。”克雷爾生硬地截住了他的話,目光不自覺地一分分向右邊挪過去,看向不遠處蹲着的祝小拾。
她蹲着的樣子大有點痞勁兒,手裏拿着個石片正興致勃勃地比劃着,好像是要打水漂。
“哎我艹!”迪恩一聲驚呼,克雷爾抽回身,看到他整個人都湊進了屏幕。
迪恩盯着屏幕上映出的小山中的圖像看了半天:“我艹你記得這個嗎?”
克雷爾辨認了一番,蹙眉:“是什麽?”
“咱們在軍校的時候學過!讨論武器倫理道德的那一刻……在那本教材的第253頁上的案例!”
“……”克雷爾很抱歉地提醒,“你的超憶症屬于罕見病症。”
“哦對不起。”迪恩仍興奮地看着屏幕,搓了搓手,“四年前開始研發的黑科技,還沒完成就因為違反倫理被聯合國強行終止研究了。這東西依靠多種不同的輻射運行,理論上來說能提高生物的智力水平,還能遠程操控生物執行任務……你是完全不記得那一課了嗎?”
克雷爾沒有作答,周遭的一切好像都因此而變得格外安靜。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會兒,淡聲開口:“我記得這種裝置有一個難以攻克的技術難題,是因為各種輻射物的半衰期不同,平衡性極易打破。必須定期人為補充以維持它的平衡,對嗎?”
“對,有幾種甚至需要半個月補一次,真是太特麽麻煩了,操作難度也大,畢竟很多輻射物都是微量即可致死的。”迪恩道。
克雷爾清冷的眸光裏沁出幾許難尋的笑意:“想辦法查出它最近一次補充能量的時間。還有,幫我安排一趟明天早上的專機。”
迪恩一愣:“去哪兒?”
克雷爾說:“日本。”
水下,楚潇按照迪恩事先提出的要求,很快就順利将水下攝像機全部架好了。這些操作對他來說太過簡單,于是所有潛下水執行任務的妖務部隊員都成了擺設。
他們傻戳在旁邊看着他自己搞定了全部事情,只能尴尬地通過水下通訊設備說謝謝。楚潇看向那個道謝的隊員笑了一聲,卻覺無形中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入腦海,令他呼吸凝滞。
剎那間,周圍景象驟變。他看到那個道謝的隊員穿着軍裝的樣子,看到身邊每一個穿潛水服的人穿軍裝的樣子。
然後,慘叫連連,天崩地裂。海水好像被什麽煮沸,呲啦啦地冒着熱氣滾向岸邊。
岩石被海水拍碎,很多珊瑚露出來,就像這片河裏的珊瑚的樣子。
放眼望去,大地龜裂成一塊一塊,天空變成了可怖的血紅色。而天與地間,一片昏暗。
這種詭谲的景象令他下意識地覺得身處地獄,但心底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這是人間。
比地獄更恐怖的人間。
楚潇心中劇痛,他擡手捂住胸口,周圍的隊員察覺到不對:“楚先生?!”
他沒有聽到,膝頭一軟跌跪在地。一片泥沙濺起,水草在渾濁中無力地掃着,莫名透出絕望的痕跡。
一股酸痛滲進他的四肢百骸,每一縷神經末梢都被不适牽引。楚潇艱難地擡了擡頭,那地獄般的畫面被撞開了一半,隊員的輪廓模模糊糊地撞進視線。
但在一切幻影散去之前,他還是又捕捉到了一個場景。
他看到一條熟悉的街道,好像是離他公司不遠的一條街,祝小拾在街上拼命地跑着。
周圍的一切都充斥着死亡的氣息,玻璃大樓燈火盡滅,天上不住掉落的隕石在樓體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窟窿,汽車混亂地撞在一起,冒着一股股黑煙。
她拼命地跑着,那張熟悉的臉上滿是驚恐。終于,她跑不動了,在一座立交橋下停住,扶住膝蓋氣喘連連。
下一秒,一塊巨大的隕石帶着火光當空砸落,橋體斷裂的巨響和她的驚聲尖叫一起刺痛他的耳膜……
“小拾——”他喊出聲來。
然後,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
就像盤古開天地之前一樣,看不到過去,也尋不到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