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境遷
還記得見過阿藍以後,奶奶和姑姑在她面前嘀咕,一個說小夥子哪都好,就是年紀太小,女人老得快,以後兩個人樣貌會不協調,一個說小有小的好,老了以後他能照顧拉拉,不用拉拉照顧他……
那時她嫌她們啰嗦不愛聽,如今想起來,卻是句句紮心。
“姑姑說朵家的女人命苦,奶奶守寡,姑姑離婚,我不想讓你再走她們的老路,上了歲數,本該頤養天年,卻只能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生活……真到那一天,我希望你再找個人,能踏踏實實陪你走完下半輩子,可如果未來注定會這樣,我為什麽不早點放手,你還有機會擁有完整的感情,而不是前半生一截,後半生一截,拼拼湊湊,修修補補的過日子……”
“你別說了,不會這樣的,你會活到很老很老,我不會一個人的……”朵拉含淚去掩阿藍的嘴,“別人能活九十歲,一百歲,一百一十歲,你也可以,一定可以的……”
“拉拉,不要說傻話。”阿藍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和你去賀蘭金頂那天,在棧道上,我一邊背老漢一邊想,再過幾年,我可能就跟他一樣了,可你還年輕,到那時候,你還是一個健康漂亮的女人,就得開始伺候一個老态龍鐘的男人,活得越久,他還老得越快,我現在像你的哥哥,以後就像個爸爸,再以後就像個爺爺……所有人都會覺得奇怪,或者好笑……”
朵拉拼命搖頭,淚如雨下,“我不在乎……讓他們都見鬼去……我才不在乎你像誰……”
“可是我在乎。”阿藍輕輕拭去她眼角淚花,“在銀川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我都不太敢照鏡子,我總擔心自己是不是多了條皺紋,是不是長了白頭發……拉拉,我很害怕,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在害怕。”
朵拉死死揪住他的手,“那時候你只是假裝開心,是嗎?你不喜歡那樣的生活,是嗎?你其實不想和我在一起,是嗎?是嗎?……”
阿藍閉上眼睛,臉頰貼住她的額角,“不是的,拉拉,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在銀川的那幾天,是我成人後最快樂的時間……我只是很自卑,在你面前,我一直自卑。”
朵拉的心都要碎了。
就算他曾經鼓起勇氣試着和她攜手前行,可是當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覺得自卑,再濃烈的感情,又将面對怎樣慘淡的結尾。
“我不管,我不同意……你說的每個字我都不同意……”他的選擇如此決絕,她不知如何說服,只知自己不能放手,傷心絕望中唯有八爪魚一般抱住他,語無倫次地重複,“反正我不離開你,你也不許離開我……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拉拉,我們都現實一點,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不要再說了!我什麽都沒聽到!”
阿藍無奈地笑了,演講臺上端莊穩重的女科學家,就這樣小姑娘似的在他懷裏乖張哭鬧。她剝下重重外殼,把一顆最真實最不設防的心全給了他,他卻不敢收下,只能懦弱地落荒而逃。
“好,我不說了。”他低頭,嘴角輕輕摩挲她潮濕打绺的發梢,“我們都不說了,睡吧,拉拉,我抱着你睡,睡醒了,一切就都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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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不想睡,怕醒來自己還是孑然一身,而他的擁抱只是場幻象。她又很想睡,希望他說的一切不過是夢魇,太陽出來所有痛苦就都煙消雲散。左右為難了不知多久,累極倦極的她還是沉沉睡去了,承托她的胸膛如此堅實溫暖,不管是美夢還是噩夢,都沒有幹擾她的酣眠。
肆虐一夜的沙塵暴終于過去,城市恢複清明,燦爛晨光下,阿藍濃密黑發中的幾根銀絲分外明顯。朵拉不忍心看,又忍不住看。阿藍卻很淡然,似乎早已接受了現實,還能捶着肩膀自我調侃,要是早幾年,她就是睡到中午他也不會覺得酸。他帶她游上沙灘,回到OrangeStar。Shadi大嘴巴早就廣播了一早上,人人都知道藍的心上人來了,朵拉一路上收獲了無數熱情的招呼和擁抱——以及不可避免的——女孩子們暗含嫉妒的矜持微笑。Shadi的媽媽端來塞滿火腿,熏雞肉,酸黃瓜,蛋黃醬和鷹嘴豆泥的皮塔餅,還有加了糖的紅茶,笑眯眯地對朵拉說,“我知道你的男人很會做中國菜,不過我做烤皮塔餅比他還是強一點的。”
朵拉轉頭去看阿藍,他不好意思地摸鼻子,“他們都覺得中餐好吃,我做菜什麽水平你還不知道麽。”
話雖如此,他還是帶朵拉回Nahda的小公寓,親自下廚燒了一桌菜。Shadi不顧朵拉的白眼要死要活跟了來,六菜一湯一甜點至少有一半進了他的肚子,朵拉幫阿藍洗碗的時候,他就在旁邊轉悠,“藍,你今天沒有包餃子,你什麽時候包餃子?我要吃三鮮餡兒的!”
“三鮮”兩個漢字居然還發得無敵标準。
朵拉好奇心大起,“我都不知道你還會包餃子!”
阿藍很謙虛,“包得不好看,都是躺着的。”
她才不信呢。以為他還是素炒土豆絲的水平,可一上桌她大吃一驚,造型完美的松鼠鲈魚,火候精準的香煎牛排,以及結合中埃兩國菜系精華的瑤柱錦葵太極羹……她算是明白為什麽見慣歐洲混血帥哥的埃及妹子會對阿藍春心萌動,而Shadi更是一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後面,妥妥一個小迷弟了。
雖然OrangeStar樓上的小屋很簡樸,朵拉還是相信自己在廣州看監控錄像時的第一判斷。阿藍的經濟實力已經今非昔比,吃得起大餐,供得起房貸,帶她出海看錘頭鯊的時候,甚至拿出了一套5D3加EF 8-15mm魚眼。他的攝影技術比朵拉還要好,濃豔的超廣角畫面一網打盡了碧水,藍天,壯觀的錘頭鯊群,以及亂入鯊群,手舞足蹈的朵拉。
三天時間,他陪朵拉玩遍Hurghada的每個角落,然後連夜做出一套精致絕倫的相冊,在她離開埃及的前一天交到她手上。
看着照片上依舊牽手,擁抱,依偎,卻已不複青澀單純的彼此,朵拉百感交集。
七年的分離,出乎她意料的除了他的年齡,還有他的生活。阿藍并不像她以為的那樣,因為青春比別人加倍易逝而陷入沮喪和萎靡。相反地,他勤奮工作,友善待人,結交了各種膚色的朋友,走到哪裏都有人笑着大聲喊他的名字。他認真打理自己的吃穿住行,努力充實每一個珍貴的晨昏,一個人的歲月沒有愛情,卻并不缺少勃勃的生機。
是的,他在埃及過得很好,甚至比他在中國時,還要好。
她應該欣慰的,不是麽?可是為什麽,一顆心還是落進了又鹹又澀的海水。
阿藍見她悶頭不語,神色不由惴惴,“不喜歡麽?不喜歡相冊還是照片?要不我換個樣式……”
他的緊張完全弄錯了地方,他的不安卻一下子擊中她的心,系住它,不再自我懷疑,不再颠簸沮喪。
朵拉擡起頭,“不,我很喜歡。只是心疼你趕工,太辛苦。”
男人的眉宇立刻舒展開,“不辛苦,一點兒也不辛苦。”
無論過去了多少年,無論彼此走過了多少滄海桑田,他望着她笑的樣子,其實一直都沒有變。
朵拉忽然很想知道,他能以最大的善意和熱情擁抱這原本并不屬于他的世界,又如何能放下當初那個,把世界帶進他生命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