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重逢
要不是戴着呼吸器,朵拉相信自己已經尖叫起來了。
這是不要命了吧!
就算如阿藍所說自由潛一百米對他不是問題,他入水時可是挂着水肺的!在水底扔掉裝備,肺壓高到可怕,閉氣上浮分分鐘爆肺好麽!朵拉驚怒交加,又無法有效交流,急得在水裏張牙舞爪。阿藍卻從容不迫游到她身邊,在她試圖去拉自己的備用氣管前握住了她的手腕。
朵拉柳眉倒豎,雙目圓睜瞪着他。
“別着急,朵拉,我很好。”他忽然開口,聲音如清泉般泠泠。
朵拉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他們究竟是在深海還是陸地?……這百米水下,他怎麽可能張嘴發出聲音?而且她還能聽見?
極度的震驚與愕然中,那些低頻綿密的背景噪音都消散了,那些翻車魚和管水母都遠去了,墨藍色的世界裏只剩下一個阿藍。他慢慢把她拉到自己跟前,一手和她十指交握,一手覆在她面鏡上。
“朵拉,閉上眼睛。”他在她耳邊低語,“數到三,你再睜開。”
她不由自主地執行,并且越來越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一。二。三。
再度睜眼,眼前一片暗影,掌心的觸感奇異,低頭去看,握着的不再是阿藍的手,而是一束腹鳍的尖端。
朵拉擡頭,一條巨大的,青灰色的,美麗的藍鯨橫亘她上方。
頭頂沒有了陽光,它的影子反讓她頭昏目眩。
朵拉用力眨眼,她看見了細密的褶皺,斑駁的藤壺,還有多年前虎鯨撕咬出的,已經模糊了的舊傷口,她伸出顫抖的指尖覆上去,一切的一切都是觸目驚心的熟悉。
藍鯨搖了搖尾巴,水流震動,撞破她的迷思。朵拉渾身一振,用力蹬水向鯨魚前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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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鯨沒有移動,以無比的耐心等待着她的到來。它的眼睛幽遠深邃,一如身後無盡的海洋,它的目光溫柔恬靜,卻在她終于到達的時候放出奪目神彩。
叨叨。
我的大魚。
朵拉緊貼它的臉頰,一遍遍親吻它的眼皮,多少激烈的情緒壓抑在心,化作兩團熱淚奪眶而出。
這是十年來最奢侈的幻夢。她觸摸它,擁抱它,親吻它,聽它咯咯地笑,在這冰冷海水中感受它和她一樣的體溫。時間仿佛流回十年前的達達島,他們戲水鬥魚,談天說地,在晨曦和晚霞中乘風破浪,大聲歌唱,它喜歡她在它背上蹦蹦跳跳踏出的每一朵浪花,她喜歡它載着她四處漂流路過的每一座島礁,還有天空翺翔的海鷗,還有海底怒放的珊瑚,他們曾相依為命,形影不離,喜怒哀樂都要迫不及待地分享,彼此呼喚對方的名字,那是世上最好聽的聲音,那是她一生中最艱苦,也最純淨無瑕的時光。
可是,這終究不是達達島。
這是萬裏之外的西太平洋,百米之下的渤海灣,沒有絢爛陽光,沒有斑斓海底,她還背着沉重的壓縮氣瓶,挂着呼吸器,腰上拴着連接繩,無法離開離繩十丈的距離。
所以,這不是夢,這是真真切切的現實,叨叨回來了,在她不告而別的第十個年頭裏。
叨叨,這十年,你究竟去了哪裏?
朵拉沿着大魚側面游到它上方,比起它颀長的身軀,背鳍依然迷你,但這麽多年過去還是長大了一些,上面拴了一圈紅線,紅線太短,所以拴得異常緊貼,甚至在背鳍根部勒出了年深月久的豁口。
紅線上系着她留給它的賀蘭石,阿藍貼身戴了十年的賀蘭石。
電光石火間,突然有什麽東西擊中了她的心田。朵拉猛地回頭,四下張望這茫茫水域,砰砰狂跳的心,一時竟不知是盼着還是怕着看到他的身影重新出現。
不,不可能的……她還清楚記得自己跟阿藍說過,狐貍是不會變成美女的……
就在她握着那枚賀蘭石,心亂如麻,思緒如沸的時候,叨叨突然晃了晃背鳍,柔軟無骨的鳍板拂過她的腳踝,她清楚地聽到它在叫她——拉拉。
和阿藍一模一樣的聲音。
朵拉再也控制不住,咬着呼吸管從喉嚨裏發出一聲驚呼。與此同時,一條一人多高的翻車魚突然從她背後襲來,把她撞得一個趔趄,直接從叨叨背上滑了下去……
“啊——”
“朵拉!朵拉!”
江軒的叫聲焦灼而壓抑,就像許多年前她被解救回到岸上卻仍不停做噩夢的那段日子,他總守在她身邊,陪伴她度過醒來的第一個瞬間。
“我……這是哪……”
“這是船上的觀察室。”江軒沒好氣道,“你發生了嚴重的氮醉,在減壓艙裏待了四個小時,剛剛才轉移出來的。”
四個小時?!朵拉蹭一下坐起,又被嚴重的眩暈壓回枕上,“嗷……那阿,阿藍呢?!”
江軒的表情很複雜,“他也被送進了減壓艙,只待了十分鐘就嚷着要出來,查了一遍指标确實沒任何問題,就,就讓他出來了……”
“我去找他。”
“等等!”江軒拉住已經下床的朵拉,“他不在房間。”
“那在哪?”
“宋教練把他關進儲物間了……”見朵拉臉色不豫,江軒忙又解釋,“他不服從指揮擅自行動,本來是要關到底層貨倉直到返航的,但他保護已經昏迷的你從115米安全返回水面,算大功一件,兩相抵消,就關儲物間了……哎,哎你去哪……儲物間七八個你知道去哪個麽……”
船艙尾部最後也是最小的儲物間,門并沒有鎖,朵拉一轉便打開了。
堆疊頂天的塑料箱、紙箱和鐵皮箱中間,露出一個巴掌大的氣窗,氣窗下面靠牆坐着一個男孩,夕陽從氣窗投進來,被窗框束成一道光柱,直射在他背上,給他的輪廓勾上了一道金邊。
朵拉突然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他明明就坐在光影裏,卻透明得好像随時會消失不見。
她深吸口氣,走過去跪坐在他面前,擡起頭來,緊盯着他的臉。
“叨叨。”她說。
阿藍側過頭看她,“見到叨叨了?”
朵拉沒回答,只以更淩厲的眼神逼視他。
“你發生了氮醉,精神有點恍惚……”
“叨叨。”
“夢裏見過也就算見過了……”
“叨叨!”
“朵拉……”
“叨叨!”
阿藍嘆了口氣,“拉拉,你一定要這麽倔嗎?”
一聲拉拉,逼出她決堤般的淚水。
是怎樣的十年,将一條藍鯨幻化成人,又是怎樣的十年,讓他穿過萬裏海洋回到她身邊。一個又一個寒暑秋冬她夢想着和叨叨的重逢,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重逢會發生在補給船上最小的儲物間,而她的大魚有了臂膀,正将她緊緊箍住,按在自己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