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劇場
在考察了不下十套房子之後,江大少爺終于勉為其難定下了海大附近的一個公寓套間。公寓面朝大海,緊鄰公園,風景極佳,還方便了朵拉吃完午飯溜達去對面的海洋館。作為共建單位,海大的老師會定期到海洋館報告廳做公益科普,今天的趣味講座,主講人本是生物所的一位講師,臨時有事來不了,便托小師妹代個班。朵拉雖不是老師,專業水平應付一堂小講座還是綽綽有餘,師姐的講義很詳盡,孩子們也很配合,報告廳裏互動熱烈氣氛活躍,朵拉正暗地裏自得,沒想到四點一到,報時聲一起,滿報告廳連孩子帶家長竟呼啦啦瞬間跑了個空,把她一個人晾在那裏。
朵拉哭笑不得,又有點莫名其妙。走出報告廳一看,負責銷售海洋館周邊的梅子兩手托腮,也朝着人群蜂擁而去的方向癡望。朵拉拍拍她,“怎麽了這是?”
“看表演啊,人鯊共舞。”梅子頭也不回,一臉神往地回答。
“人鯊共舞天天都有,平時也沒這樣啊!”
“out了吧。咱們館人鯊共舞剛升了級,比原來好看多了!魚多了,燈光音樂換了,最重要是潛水員,我跟你講啊,那個阿藍……”
梅子平時不這樣。她身材普通相貌普通哪哪都普通,更致命是小時候生病落了後遺症,腳有點跛,比起同齡人要自卑些,朵拉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如此煥然的神采。饒是看過無數次人鯊共舞,她也按捺不住好奇了,丢下還在櫃臺後面喋喋不休的梅子,信步走向海底劇場。
果然是升級了,一進場朵拉就發覺燈光和音效經過了改造,海藻景觀和參演魚類都更豐富了,也确如梅子所說,最大的意外是那個潛水員——和過去所有表演者不同,他沒戴面鏡,沒穿潛水服和腳蹼,更沒有背水肺!他只穿了一身繪着月白熒光紋的普通水母衣,手腳頭頸都完全.裸.露在水中,和翩跹而過的魚群自由而親密地接觸。秀氣的鳐魚,斑斓的魟魚,淘氣的黃金鲹,還有蠢萌的護士鯊,橫貫劇場的巨型展窗魚影憧憧,男孩颀長結實的身體穿梭其間,閃轉騰挪,怡然自得仿佛自己也是一尾魚——還是一尾引得衆魚臣服追随的頭魚。
相比周身重潛裝備的潛水員,這樣的表演,才稱得上真正的人鯊共舞。
表演進行過半,朵拉暗自稱奇,整場人鯊共舞至少要持續十分鐘,難道這個年輕的男孩可以不依靠任何輔助呼吸,在水下保持十分鐘以上的大強度活動?她是海大潛水協會的老司機了,還從沒在圈子裏見過這等高人。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朵拉從他身上看不到一絲忍耐或堅持的痕跡,他的從容一如最初,偶爾投向觀衆席的眼睛裏,卻多了幾分水幕染過的,湛藍的,腼腆的笑意。
仿佛生來就屬于這片水域。
表演結束,觀衆用力鼓掌,啧啧稱贊,再成群結隊地散去,沒人注意過道角落裏,站着一個呆呆傻傻的姑娘,目光死死定在展窗後面,那個漸游漸遠的潛水員身上。
“朵拉,朵拉!”梅子一把拽住橫沖直撞的姑娘,“你去哪啊?出口在這兒!”
“我不去出口,我找那個潛水員。”朵拉氣喘得厲害,“你說他叫什麽?阿藍?新來的嗎?你們員工更衣室在哪?”
梅子大為警覺,“你要幹啥?我們潛水員可都是賣藝不賣身的……”
“呸呸呸……我不開玩笑,我有很重要的話問他。”
“什麽話?”梅子一直薅着她,護食姿态大有不說清楚就不放她走之勢。朵拉沒奈何,猶豫片刻咬牙吐出一句話,“他脖子上戴着我爸媽留給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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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哈什麽哈,快帶我去找他!”
朵拉自己也說不清,明明那麽遠的距離,隔着水流和魚影,她卻能一眼看見那塊從他領口滑出來的石頭,紫藍的,扁圓的,有個精致的小孔,是玉璧的形狀。十年了,不是沒見過別人身上相似的佩飾,卻只有這一枚,挂在陌生男孩頸下的這一枚,狠狠攥住了她的心,有那麽幾秒鐘,她完全透不過氣,深埋心底的回憶洶湧而來,噴薄的海上日出,漫天搖曳的星光,擱淺的機帆船,甜到牙疼的野柿餅……
還有她留在珊瑚枝上的賀蘭石,還有她來不及告別的大魚。
在達達島熬過了最冷的季節,海鷗又開始聒噪築巢的時候,朵拉等來了第二艘船。她在沙灘上看見孤帆遠影,一路尖叫着跑上瞭望臺,升起信號旗和濃煙,然後淚流滿面地看着自己的同類抛錨,靠岸,下船,登島,滿眼驚詫地向她奔來。
她一直都知道,她和叨叨總有一天會分開,只是怎麽也想不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突然,叨叨不在,她連一聲再見都沒機會說。
船員們說很快會有暴風雨,要她抓緊時間上船。她只來得及摘下脖子上的賀蘭石,裝進玻璃瓶,用繩子系着,拴在她和叨叨一起戲水的海底。藍鯨也許找得到,也許找不到這不起眼的小瓶子,藍鯨也許會難過,生氣,也許會繞着達達島聲嘶力竭呼喚她的名字,也許會很快忘了曾在它背上唱歌的姑娘,太多殘酷的可能,她不敢多想,一枚貼身的賀蘭石,是她留給大魚無聲的臨別贈言。
她和她的叨叨,只比飛鳥與魚,少了不過毫厘的距離。
卻在之後的十年,一再闖進她深藍淺藍的夢境。
作者有話要說: 潛水的你們,都冒個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