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榮光複蘇(八)
那是格特魯德最快活的時光, 倒不是暢所欲言的感覺讓她無比快樂, 而是那種切實的,在做些什麽, 在改變些什麽的感覺讓她重新活了過來。
普法爾茨剛剛繼承家業,又碰上收成不好的年頭,他不願意對農戶加重租子, 又不想通過提高稅率來獲得財富,正是最頭疼的時候。貴族教育裏, 他們財富的來源無非就三樣:戰争、收稅以及收租。
雖說有些逃避問題的嫌疑,但怎麽也想不出兩全其美方法的普法爾茨一起投入了格特魯德的事業, 并且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快樂。
格特魯德很多能吓死貴族的論調都是和普法爾茨交流過的, 或者說普法爾茨就是在她這種論調的熏陶之下成長起來的,甚至稱得上是她“改造成功”的第一個貴族。
而且普法爾茨在格特魯德的教育之下, 學術水平遠超一半的大學生,兼之身份地位,有了普法爾茨的幫助, 格特魯德對科學的推廣可謂事半功倍。
格特魯德将所謂“科學”越推越廣之際,不止貴族,隐隐感受到危機的教廷也盯上了這裏。
格特魯德展示美妙的化學變化時順便抨擊了一下教廷所謂神跡采用的把戲, 被教廷徹底視為眼中釘、骨中刺,更有大大小小的貴族在背後推波助瀾。再然後,便是衆所周知的事了。
教廷派人将格特魯德抓了起來,用的是處理異端的名頭,舉報人是布雷恩子爵, 格特魯德小姐的父親。
布雷恩子爵像是看見魔鬼一樣,臉上五官驚恐得變了形,到處跟人宣揚道:“她不是我女兒!她被魔鬼附了身!可憐我的小格特魯德,她原本是多麽可愛乖順的性格啊,自從那個魔鬼來了以後,她便處處和我作對,到處說貴族的不是,還在背地裏诋毀教廷。這一定是哪個魔鬼跑了出來,來到我們坎諾,想要摧毀神恩,觸怒天主,讓我們坎諾的人民再也得不到神的偏愛。”
格特魯德像是早早預料到了可能迎來的不幸結局,把這些年普法爾茨寫給她的信件都保存在她忠心的女仆那裏,見勢不妙,那個女仆便帶着信投奔普法爾茨。
普法爾茨想救格特魯德,可這一次對抗的并不是一個囚禁自己女兒的父親這麽簡單,而是要對抗擁有單獨領土、能夠自給自足,甚至擁有自己軍隊力量的教廷。
普法爾茨從未帶過軍隊,也不知道如何和教廷對抗,他手下的幾個騎士都極力反對和教廷正式開戰,在他們的激烈反對下,普法爾茨也不知如何是好。沒能及時做出的決斷,使得普法爾茨沒能來得及救出格特魯德。
教廷将格特魯德的刑架放在廣場中間,周圍圍了一圈教廷的軍隊,再外面是圍觀的平民。那些平民裏,有些是受過格特魯德恩惠的,還有些是在大學裏和格特魯德一起探讨過學術問題的。此刻他們都露出了同情而焦慮的神情,卻沒有人敢上前與教廷的威嚴相抗衡。格特魯德一一看過圍觀者的臉,他們都在對上她眼神時不自覺地側過臉去,格特魯德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失望嗎?還是早知如此?她太疼了,疼的不能思考這些。
教廷的人說要用火刑處死異端,卻沒有傻乎乎地單純等着火燒,早在行刑之前,他們便給格特魯德喂下了毒藥。這些毒藥讓人五髒六腑都痛的不得了,若不是被繩索緊緊綁在架子上,格特魯德早就疼得打滾了。
她疼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普法爾茨終于來了。
就像他把她從父親地窖救出來的那次一眼,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但一嗅到他懷抱的氣息,便認出這是自己深深愛着的人。
格特魯德感覺自己是回光返照了,那一刻她好像什麽痛苦也感覺不到,還能牽動臉部肌肉帶出一個略帶甜美的笑來。
“萊茵,我好痛。”
普法爾茨哭了,他的眼淚打在了格特魯德的臉上,冰涼冰涼的。
格特魯德的手被綁住了,她不能去撫摸他的愛人,只能用臉頰輕輕摩挲她的愛人,像小貓在讨主人歡喜一樣。
“萊茵,對不起,我必須如實地告訴你,我本有機會逃跑的,可是我沒逃。因為布雷恩子爵的言論,我以為他是真心認為我是惡魔附身。雖然這不是我所能選擇的事,但是因為愧疚,我沒有逃跑,可被抓之後,我才知道,那都是騙人的,是他扯出來的幌子。萊茵,我不能陪你再走下去了,你不要難過,你不是一直覺得我懂得很多,像是神派來的孩子嗎?我只是回去了,你不要難過,不要做傻事,答應我。”
回光返照結束了。
格特魯德剛說完話,便嘔出了一大口血,裏面還帶着血塊,弄髒了普法爾茨的衣服。格特魯德用頭頂了頂普法爾茨的胸膛,想讓他走開一些,不想用血弄髒他。
普法爾茨抱着格特魯德哭嚎出聲。
旁邊的教廷的人員上來強行帶走普法爾茨,普法爾茨的騎士和軍隊被教廷的軍隊攔在外面。普法爾茨只能被教廷的人硬生生拉開,眼睜睜看着格特魯德吐出一堆血污,最後蒼白着臉閉上了眼。
教廷的行刑人員走上前,點燃了架在格特魯德腳邊的柴火堆。普法爾茨拼命掙紮,卻掙不開那幾個禁锢他的人,情緒過于激動之下暈了過去,留在他眼裏最後的畫面,是格特魯德在火焰裏的身影,那是他此生看見最絕望的畫面。
對萊茵來說,要完完整整說出這些事情并不容易。只有他知道,故事裏的兩個人都已經死了。
而希爾雖然不知道萊茵不是普法爾茨,但在他眼裏,由他來講這個故事的殘酷程度甚至比前者更深。
希爾臉上顯出一些哀色來,悼念道:“布雷恩小姐是一位思想傑出而又富有鬥争勇氣的小姐。”
萊茵垂眼道:“她若是能聽到您的贊揚,應該會很高興。她很希望能在這世上留下痕跡,給這個時代帶來一點不同的東西。只可惜她所希望的那些美好,對當權者來說是要動他們盤子裏的奶酪,他們這些既得利益者是第一個不願意去認同的。而願意認同她觀點的人,又是一些手無寸鐵的人民,就算看着她被行刑,也不敢伸出一只手去救上一救。”
希爾突然微微一笑,道:“普法爾茨伯爵,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貴族都渴望着一成不變。”
萊茵微微一動,看向這位大病初愈的公爵,他神色堅定,顯然接下來要說的話并不是随口說說,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希爾道:“我覺得布雷恩小姐所說的一切都很美好,人人都有獲得更好生活的權利和機會,一個人并不因為出身而決定一切,也不會被什麽更高高在上的人把握命運,像一只可憐的小昆蟲一樣被人在手心捏碎。”
萊茵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卻不敢草率确認,而是圜轉道:“若您繼承王位,你便能直接獲得所謂最美好的生活,出身于你本就不是問題,而比你更高高在上的人在弗蘭王朝的地界是不存在的。您若是擔心教廷,那我們便單純讨論教廷就是,不需要再贊美格特魯德善良的天真。”
希爾大笑,爾後嘆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用說伯爵你是智力超群的人物,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也不會輕易相信我。希爾·德裏克,一個繼承順位第一的王子,他不喜歡教廷也就算了,他還不喜歡現在這個帝制,想把這兩個東西一起改變。”
希爾笑歸笑,說完卻緊緊盯着萊茵,觀察他的反應。
他們兩都是聰明人,知道什麽時候隐而不談,什麽時候又應該開誠布公。
但開誠布公總是帶着一點風險的,更何況是這麽瘋狂的目标。
希爾并非一開始就想好要向萊茵坦白這個最終目标的,是萊茵的故事打動了他,也讓他看到了一點希望。想找推翻教廷的盟友,希爾還能有一些思路,但找推翻帝制的盟友,卻是難上加難,只怕找來的都是想推翻喬治國王,然後自己坐上王位的家夥。
希爾覺得萊茵不像這樣的家夥,他很難拎出一二三四五點作判斷的理由,只能說是直覺,而他的直覺一向很管用。就像生死存亡的時候,直覺告訴他來布蘭丁斯城堡,現在他不但活了下來,還在他最可能擁有的盟友面前兜售自己的政治理想。
萊茵沉默了許久,道:“若這是您真正意願,萊茵·普法爾茨願意為您效忠。”
希爾看着面前人沉着而又堅定的面容,突然感覺自己看似虛無缥缈的理想已經踏出了最關鍵的一步。
希爾暫時留在了坎諾,他往王都送了一封平安信,因為身邊沒有可用之人,這信是讓萊茵的騎士去送的。
萊茵選擇了希利爾,別的不說,希利爾的實力在騎士團是數一數二的,當他願意奉獻忠誠的時候,沒有比他更好的完成任務的人選。
萊茵像以往一樣,說明任務的情況,給希利爾一個選擇的機會,去或者不去,選擇都在希利爾手中。
希利爾知道這個選擇的分量,他可以選擇不送這封信,可他如果選擇了送,那便不能背叛。萊茵可以接受他任務失敗,丢了信卻保全性命,但萊茵不會接受他向敵方投誠。
可對一個騎士來說,如果他真正決定效忠誰,忠誠便是最高的贊美。如果不能完成任務,唯有付出生命才能挽回名譽,所以接受任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選擇,這種危險不以伯爵的寬厚之心為轉移。
即使如此,希利爾還是選擇接受了任務。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名譽。可當他騎在馬上的時候,他的內心感到無比痛快,付出忠誠的感覺,并非想象中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