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屍骨含冤(六)
宋卻和高縣令成了筆友。
事情說起來, 是這樣的。
宋卻先前先是受了高縣令的道歉, 又三番兩次地承了高縣令的情,一來一回沒有扯平, 反而還欠了人家一點,借着這名目,宋卻光明正大地上了高縣令的門, 打算正式道謝。
誰知道高鳳林府上如此不拘一格,宋卻特地選了個适合待客的時間, 還是撞上了高鳳林用飯的時候。宋卻後來才知道,高鳳林特地改了用飯時間就是為了有名目拒絕不想見的人, 至于想見的人……
高鳳林門前的門房恭恭敬敬道:“宋公子, 您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們大人請您一塊進去吃一點。”
宋卻失笑。
這事要放到上一個世界還算正常, 放在這個世界就顯得高鳳林很是不拘一格了。
他本身也不是什麽禮教狂魔,拱拱手還真就進去了。
高鳳林府上的仆人比宋家還少,宋卻心裏産生了微妙的負罪感。
高鳳林和他的夫人正坐在圓桌上一塊用餐, 他的夫人相貌平平,令人過目即忘,頭發梳的整整齊齊, 只插了三兩支釵,既不過分樸素,又不喧賓奪主,倒是看起來很舒服。宋卻只匆匆掃了眼,便向兩人作揖。
高鳳林樂道:“我與夫人賭你會不會進來, 夫人說不會,我說會,現在看來是我贏了。”
高夫人示意一旁的婢女給宋卻加碗加著,宋卻從善如流地坐下,笑道:“夫人應當是想君子不擾人用飯,誰想到宋某不是個君子。”
高夫人嗔怪地瞪了高鳳林一眼,對宋卻道:“我是嫌他性子狂放,尋常人只怕都要被他吓跑,你願意進來,那便是他難得有個意氣相投的,你可別誤會我的意思。”
宋卻笑而不語。
高鳳林道:“賢弟,我敬你一杯酒,先前上刑之事實在對不住。梁大夫都和我說了,這傷在你身上不嚴重是因為你有底子,但你若沒練武,或者骨子裏單薄一些,可能就要交代在那了。而且這案子最後能破,也是多虧你心思缜密。我從前自負才學,見那才學遠不如我的因為一副錦繡皮囊點了探花留了翰林,自己卻只能來這偏遠之地當個小小縣令,心裏憤懑不平。現在看來,我這能力卻連擔當縣令都尚有不足。”
高鳳林本來只是想道歉,結果一不小心就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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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卻幹了那杯酒,算是接受了道歉,反過來勸解道:“高兄,你也是按例走,看着人證物證俱全,又是殺人之罪,自然下刑以取認罪書。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我不提,你也別提了。”
眼見這兩人一口一個兄啊弟啊地喝上了酒,高夫人再呆就不合适了,只能搖搖頭默默退出前廳。
那一天宋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又和高鳳林聊了什麽,反正最後兩人以兄弟相稱,還以書信來往,算是宋卻來了以後交的第一個同輩朋友。
這日,宋卻寫完回信,喚來季筇,讓他跑個腿給高鳳林送去。季筇高聲應了,興致勃勃地拿了信,轉身就往外跑,差點和劉坊撞個正着。劉管家滴溜溜地轉了半圈,才避開季筇停了下來,嘆口氣道:“季小哥你慢點。”
季筇應了聲,走起來還是風風火火的,宋卻看了直搖頭。
季筇自己覺得自己是在宋府裏做工的,但其他下人不這麽覺得,是以劉管家也叫他一聲小哥。
宋卻也不是非要支使這個半大少年,只是不讓季筇做事,他便連飯都不敢多吃一口,宋卻只好把送信這個差事交給他,既不要耽誤多少功夫,又能讓他安下心來。
高鳳林那邊宋卻早就打過招呼了,說有心幫季筇一把。是以季筇來回送信時,也沒人真把他當一個跑腿的,兩家下人也多客客氣氣叫他一聲“季小哥”。
季筇直接将信送到高鳳林跟前,高鳳林正皺着眉頭處理卷宗。季筇送了信就想走,卻被高鳳林留了留:“阿筇,你且等等,我這就寫回信,你幫我帶給子授,讓他盡快看看。”
高鳳林往日都是慢慢回信,沒怎麽着急過,季筇雖覺得有些奇怪,但摸摸腦袋也就等在了一旁。
季筇拿着回信到宋卻跟前,道:“先生,縣老爺讓你早些看呢。”
季筇一開始是叫宋卻宋大哥的,但被宋卻帶着讀了兩天書,便改口叫先生。宋卻糾正了兩次沒糾正過來,便随他去了。
宋卻拆了信。
兩人書信來往已有一段時間,高鳳林仰慕他的才智,這回又碰到了樁疑案,不知如何裁決,才寫信來詢問他的意見。
宋卻飛快看了一下這案件,發現确實難辦。死者是街頭的一個流氓胡二,屍體在路邊被發現,經過審查搜尋,兇器也找到了,兩個嫌疑犯也找到了,然而在定罪上卻出現了疑難。
兩個在死者死亡當天和死者有糾纏的,分別是賭坊的打手張麻子和街邊賣馄饨的李小五。
經調查,胡二欠了賭坊的債,張麻子奉賭坊主人之命,青天白日下将胡二胖揍了一頓,所見者衆多。而胡二離開之時,亦是活生生的。又有人見胡二晚間去尋李小五,兩人發生了矛盾,而後有重物倒地的聲音,胡二跌跌撞撞跑出,像是喝醉了。再然後,大家看見胡二便是街邊的屍體一具,背心一處傷,胸口又兩處傷。經比對,背心的傷和胸口的傷是兩種傷痕,分別在李小五和張麻子家中找到了尺寸符合的刀器。
李小五對刺人的事情供認不諱,但堅稱胡二是活着走出去的,一定是張麻子下了毒手,才導致胡二死在路邊。
張麻子這邊卻只承認毆打了胡二,對于胡二身上的致命傷和丢失的刀具一概不認。
宋卻将薄薄的信紙來回翻閱了幾遍,決定晌午過後跑一趟。季筇在旁邊眼巴巴地看着,見宋卻看完了,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先生,是什麽事啊?”
宋卻道:“梧桐兄有疑案難決,請我參謀一二,詳細之處不能與你多講,你下午和阿儀他們一塊讀書。”
宋卻請了個先生來家裏,讓宋淑、宋儀和季筇都一塊去聽,只有年歲尚幼的宋悅容逃過一劫,但等她再大一些,宋卻也是要把人扔過去的。
江先生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秀才,又有點傲氣,在縣裏書塾教書教的不痛快,被宋卻眼疾手快地挖到自己府上。要不是他年紀輕輕就是秀才,便是花再多錢也不能讓江秀才心甘情願地過來。江秀才別的不說,基礎還是很好的,給幾個小孩子打基本功綽綽有餘。
季筇雖然更想待在宋卻身邊,但宋卻這麽說了,他便沒有反駁。
宋卻晌午過後便出了門,到了縣衙。高鳳林在後邊處理卷宗,聽說他來了還有些驚訝,道:“你已想到方法了?”
宋卻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是來尋檢屍格目的,你在信中寫的太過寥寥,不好妄下判斷。”
高鳳林嘆口氣,一邊翻找,一邊道:“檢屍格目上寫的信息就這麽多,不信你自個看。”
高鳳林遞過來一張薄薄的紙,果然如他所說,基本所有信息都寫在信上了。
宋卻看的眉頭直皺,道:“屍體在哪?”
高鳳林道:“停放在義莊之中。”
宋卻道:“能不能帶上仵作,讓我去一趟?”
高鳳林有些吃驚,轉念一想,道:“我與你一塊去。”
宋卻掃了掃他案上卷牍。
高鳳林道:“主簿還在,讓主簿做。”
一旁的葛主簿默默垂了頭,自從來了高鳳林,他的工作量是越來越大,還不能說什麽,畢竟高鳳林雖然比上一任知縣更醉心公務,其他方面倒是好伺候的多。
高鳳林喚來仵作,讓人帶着去了義莊,因為是未了結的官家案件,胡二的屍體被單獨停在一個隔間以便複驗。
高鳳林一進來就被屍臭熏的難受,有些作嘔,又不願表現出來,忍了又忍,最後還是跑出去吐了。
宋卻雖然也皺了眉頭,但沒高鳳林那麽嚴重,他從袖兜裏掏出些錢幣來,對一同跟來的差役道:“可否請小哥去買些蘇合香丸和食醋來。”
蘇合香丸是藥店常備的藥,差役拿了錢便快步走出義莊。
宋卻走到高鳳林身邊,拍了拍他的背,道:“梧桐兄,你說你跟來做什麽?”
高鳳林嘔了嘔酸水,拿着手帕擦完了想扔,一看上面還有自家媳婦的繡字,又一臉心痛地塞進袖子裏,掙紮道:“想過來看看你是怎麽想的。”
宋卻道:“破案呢,是要有理有據地破。證人可能說謊,屍體卻不會,如果已有的證據不足以得出清晰的結論,不如再倒回來找一找更多的證據。你們的屍檢太随意了,死者給出的信息比你們想的要多。”
高鳳林雖然還有些惡心想吐,但聽了這話,不禁露出了點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跑腿的差役來的很快,将東西遞給了宋卻,宋卻取出一枚蘇合香丸給高鳳林,剩下的則和在場的人分了去,率先走進去将食醋灑在房間中,那股惡臭漸漸被遮蓋。
高鳳林舔了舔舌尖的蘇合香丸,自進了義莊以來,難得有些神志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