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楊燈怎麽會想到在酒坊也能出事。
吳王所在的酒坊,釀制的是一種名叫醽(ling2)醁(lu4)的美酒,顏色鮮碧,滋味醇厚。酒坊中有巨大的荊條做的“酒海”,專門用來貯藏醽醁,讓新釀的酒老熟成型。
他的記憶中,是酒海裏突然伸出一只黑漆漆的手,将正在追捕刺客的他拽入其中。
上一次在放生池裏所體驗到的感覺又來了。那些低于地面的酒海本就一人多高,直徑一丈來長,然而他竟觸不到邊界,除了溺死其中,逃生無門。
一個過去從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雷神将軍,終于徹底地感覺到,原來死亡如影随形。
他想起抱雞娘娘的話:
——将軍雖然逃過一劫,但纏繞左右的陰鬼并未散去,遲早還是要找到機會陷害将軍。
楊燈被撈起來的時候,像瘋了一樣地大喊:抱雞娘娘!抱雞娘娘救我!
李柔風帶着抱雞娘娘回到客棧,兩個人都已經花光了手頭上的錢,沒辦法再住下去。收拾完包裹,那只毛驢仍然屁颠屁颠地随着大黑馬。
李柔風搖一搖陽魃:“娘娘,我們現在去哪裏。”
陽魃閉着眼睛,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手指,胡亂指了個方向:“回家。”
“哪裏?”
“我們家。”陽魃說。
李柔風怔了一下。
李氏族宅被燒毀,哪裏還有他的家?
他策馬帶着抱雞娘娘回了馮宅。拿鑰匙從後門開門進去,小丁寶竟在裏頭守着。一見是他們兩人回來,小丁寶丢了手中大棒,歡天喜地迎過去:“娘娘!三郎……柔風哥哥,你們都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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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寶引着路,李柔風抱着抱雞娘娘去到她的房間,剛要放下來時,抱雞娘娘摟緊了他的脖子,“馮時睡過的床,我……不睡!”
李柔風無法,只得把她又抱到東廂房,小丁寶張羅着,拿幹淨床單和被褥給她重新鋪了個床。
李柔風看見那四個鬼孩子在房間門口跳來跳去。
第一個孩子說:“夭壽啦!陽魃又回來啦!”
第二個孩子說:“唉……又回來了。”
第三個孩子說:“笨蛋!陽魃回來不好嗎?現在不會有別的鬼來搶我們的房子啦!”
第四個孩子說:“那頭驢懷了個騾,我剛看到的。”
李柔風和小丁寶燒水,收拾房間,給抱雞娘娘擦洗了一番後又自己洗浴,小丁寶已經困得在浴盆裏睡過去。李柔風摸索着抱起小丁寶,幫他擦幹身子,把他抱去耳房睡覺。小丁寶之前去給通明先生送完信回來,就睡在他的床上。
六歲的孩子,身子軟乎乎的像條蠶一樣,乖巧地蜷在他臂彎裏。李柔風給小丁寶掖好被子後打算離開,小丁寶拉住他的手說:“柔風哥哥,你能在這兒陪我睡麽?”他怯怯地說,“這屋子裏有鬼,我一個人住着好害怕。”
李柔風只得解了外衣,陪小丁寶躺下。
他想,倘若小丁寶知道他不過一具屍體,不知會吓成什麽樣子。
小丁寶不似陽魃渾身火熱,但也暖乎乎的像個紅薯。紅薯煨在他懷裏睡了會,迷迷糊糊說:“柔風哥哥,你的手好冰涼,我幫你暖暖。”果真有兩只熱乎的小手從被子底下伸過來,抱住了他冰冷的手。
李柔風想,原來小孩子的感覺是這樣的麽?
他過去,從未想過将來要有孩子。蕭焉是王,自然必須開枝散葉,傳香火以延國祚。而他生性恬淡柔和,并無大志,畢生之願,也不過是精研金石,時有蕭焉相伴,悠然閑适過一輩子罷了。
過了會,李柔風感覺小丁寶的手都被他給冰得涼了,便輕輕地将他的雙手拿開,又放回他自己的身子前捂着。小丁寶打了個噴嚏,他連忙整個人從小丁寶被子底下輕手輕腳地了挪出來。
他陰氣太重,除了陽魃,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更別說是孩子。
但他聽見小丁寶夢呓般地說:“柔風哥哥,你和娘娘都回來了真好,我又有家了……”
李柔風聞言怔了一怔。
待聽見了小丁寶熟睡後均勻的呼吸聲,李柔風披衣而出,獨立中宵。
庭院中,房子上的骨灰已經被吹散了許多,星星點點餘下的,仍能見出大概的輪廓。地上曾被他用骨粉抹開的殘碑,仍然依稀可見。
他站了一會兒,又摸去雜物房,提出了之前沒用完的半壇子骨灰,洋洋灑灑,抛在院子以磚塊砌就的地面上。
他沒有猜錯,地上那些磚塊裏,又有許多是秦漢、魏晉時候的古甓舊磚。他用手指細細地摸着磚縫,這些古磚都是新填補的。又細細去辨磚上镌刻的文字,則有的真,有的假,顯然搜集之人,并沒有那麽強的鑒別力。
陽魃像他一樣喜歡這些古物嗎?并未見得。倘若真是因為喜歡,她不會不懂得去分辨真假。
她似乎只是在收集,像一種癖好一種發洩一樣似的在收集。因為院子裏的地磚中,這些镌字的古磚真是太多了。他看到最顯眼的一塊:“死生亦大矣”。
一點一點地摸過了這麽大片院子,他将落葉都揀在了一起。他沉默地坐在地面上,只明白了一件事——
陽魃喜歡他很久很久了。
遠在鬼市遇見他之前。
風起于青萍之末,情何曾颠倒因果。李柔風參悟不透,指尖在風露流螢中幾乎都要腐了去。他正要起身去陽魃房中,忽聽見院牆外喧聲大作。正驚訝時,院門已經被轟然撞開。
一個校尉帶着一堆兵急哄哄地沖進來,校尉根本看都不看院中的李柔風一眼,揮刀一指,厲聲喝道:“給我搜!”
皮靴的橐橐聲雜亂無章地在院子裏四散開來,李柔風耳聞有人奔向東廂房,慌忙跑過去擋在門口,道:“你們夜闖民宅,是要做甚?”
那校尉粗聲大嗓罵道:“滾一邊兒去!我們骠騎将軍要見抱雞娘娘!”
一聽是楊燈,李柔風心定許多,又聞他話語中稱“抱雞娘娘”而非“張翠娥”,心知恐怕是對她有所求。他道:“娘娘已經睡了。”
校尉哪管那多,向那幾個兵使了個眼色,一個兵将李柔風拉開,另兩個兵一腳踹開房門,進去把張翠娥架了出來。張翠娥喝得爛醉,竟是不醒。李柔風進房摸了件略厚的長衣,奔出來追着那團火,懇求校尉道:“将軍,請将我一同帶去。娘娘醉了,需得我照顧她。”
校尉毫無耐心地将他推開。李柔風锲而不舍地追上去:“将軍,您可能忘了,上次骠騎将軍落水,是我把他救上來的。倘若抱雞娘娘要施些法術,也須得有我輔助。”
校尉這才正眼瞧他,奪了根火把,在他面前上上下下地燎過,吼了一聲:“跟着!”
李柔風去追那團火,兩個兵已經将張翠娥架上了一輛大車,他摸索着爬上去,卻聞那兩個兵低低的淫聲亵語:“這小娘們,身上竟是嫩得緊。”“你摸哪兒了?”“腰啊。”“咋不敢往上摸摸呢?”“有啥不敢?不就一算命的娘們。”張翠娥睡時只着了雪白中衣,現下被扯得大半爿凝脂般的胸口都露在外面。那兩個兵正要伸手進去摸,忽而感覺面前站了人。他們知是方才院中那個下人,正欲呵斥他滾下去,一擡頭,卻見一個無頭之人。
大車辚辚而動,火把光影幢幢,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兵的驚聲尖叫劃破夜空,他們屁滾尿流地滾下車去,吐出黃水,吓破了苦膽。
車中,李柔風将頭顱置于頸上,拿着抱雞娘娘的一雙暖熱的手撫在自己項上。那一張夜色中格外俊麗的臉嘴唇緊抿,極其冷靜。很快,那整齊的刀痕便消失不見。
他摸索着給抱雞娘娘把中衣穿好,系緊了衣帶。又為她套上那件長衣,穿得嚴嚴實實的。車輪颠簸,他将她抱進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