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叢屍火,兩樣心思。
小丁寶蜷在火堆邊睡着了,頭枕在裝着細軟的小包裹上。另外裝着衣物的大包裹,則被當做被子,在他身後為他擋禦夜間的風寒。
李柔風和抱雞娘娘則相對兩無言。
抱雞娘娘掐着手指,緊蹙雙眉默然一算再算,确信之前自己沒有算錯,馮時的死期本就不當在今年。
她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卦,她算出蕭焉命中當有一大劫,得過,便有八十六年壽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與此同時,李柔風的命盤卻現出一團混沌之狀,非生非死,非吉非兇,非壽非夭,非福非禍——極怪異之相,令她茫然失措。
這一晚上,她終于想明白,并非因為她學藝不精,而是因為她當時見識太少。
她只能算出陽間的人,算不了陰間的事。只要有陰間人摻和其中,所有她算出來的結果,都可能被改變。
馮宅中的大郎君又是一聲清脆響亮的打鳴,天色仿佛是在一瞬間白了。朝雲叆叇,夜露未晞,在此陰陽相交之時,抱雞娘娘從腰間小布包中摸出六枚一模一樣的上林三官五铢錢,抛向空中,為自己算了個金錢卦。
大兇。
抱雞娘娘嘴角一抽,手臂僵在半空,許久才慢慢落下來。
也是意料之中。
她将六枚五铢錢放回布包,摸了張黃符紙出來,筆蘸朱砂寫了些字,折好後放進了袖袋。
她拍拍李柔風的大腿:“放平。”
李柔風不知她所為何事,但依言放平,然後便感覺她枕了上來。一夜驚吓、奔波,不曾入眠,現在她的聲音裏充斥着疲憊:“別叫醒我,有人來了再說。”
李柔風剛想問接下來怎麽辦,卻聽見抱雞娘娘惡狠狠地說:“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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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魃的頭顱小,而且輕,枕在他的腿上,并不會讓他覺得累。陽魃身上甚至有一種清潔幹燥的溫暖,仿佛能夠淨化他的一切。
之前他連自己都為自己感到惡心。兄長說的“我們李家的人,世代清貴,就算死,也要死得幹淨雅致”,在他身上就像個邪惡的諷刺。他從未想過他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他說服自己是值得的。太平盛世只有蕭焉能給,他就算化作塵泥讓人踐踏在足下,又算得了什麽。他的雙足踏上故宅的廢墟,鼻底飛入青煙紙燼時,他便确信了這一點。
但說歸說,做起來卻又是另一碼事。當馮時的聲音在說出“蕭焉在城”後戛然而止,無論如何不肯再多言一字時,他仍然感到了絕望。便是做盡一切、折殺一切,他也只能得到那四個字。
池水冰涼,無論如何洗不幹淨他身上的油膩、肮髒,和血腥。他惶恐、厭棄、憎惡,他以為陽魃不會再回來了,她有什麽理由再回來自投羅網呢?除了馮時無止境的羞辱與折磨,直至死亡,她還能得到什麽?他殺了馮時,他一個盲掉的陰間人,逃不出禁衛軍的手掌心。
李柔風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又摸了摸胸口,一切都完好無損,仿佛他長出怪異長甲的五指并不曾在他自暴自棄之時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要害。
現在連他的十指指甲都是平平整整的。
陽魃是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的,但她一個字也沒有提及,就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她到底為什麽還要回來呢?
他越來越看不懂陽魃。
火勢漸微,直至熄滅。他感覺到太陽升起,溫熱的陽光從他的左邊肩頭爬上來,落到他的頭頂,然後又滑到他的右耳。
抱雞娘娘一直在睡,呼吸低沉,他不知道女人睡覺是不是都是這麽安靜。
小丁寶蹲過來,遞給他一個饅頭,他吃了一小塊,壓住翻騰的腸胃。
小丁寶小聲地叫:“三郎哥哥,我們認識一下,我叫小丁寶,今年六歲。”
李柔風扭頭,循聲面向他:“你叫我?”
小丁寶點頭:“對呀。”
李柔風問:“為什麽叫我三郎哥哥?你知道我在家排行第三?”
小丁寶搖搖頭,“不是。”他說,朝枕在他腿上的陽魃努了努嘴,附在他耳邊悄聲道:“娘娘有大郎、二郎,現在大郎、二郎都死了,你不就是她的三郎麽?”
李柔風震驚了,“我不是她的三郎。”
小丁寶困惑地撓撓頭:“那娘娘為什麽要睡在你腿上?不是男女授受不親麽?”
李柔風說:“我是她的……”他艱難地措辭,“奴仆。”
“哦——是麽?”小丁寶依然有些困惑,他說,“可是娘娘讓我好好照顧你,說你沒我懂事,也沒我能幹。”
李柔風啞口無言:“我???……”
兩人竊竊私語,忽然聽見浮屠祠外巨大的砸門聲:“進去搜!看張翠娥在不在裏面!”
李柔風慌忙搖醒抱雞娘娘:“有人來了!”
抱雞娘娘揉了揉眼,清醒過來。外面是大門碎裂的聲音,抱雞娘娘忽的撈起兩個包袱從地上一躍而起,推着李柔風和小丁寶兩人往一旁坍塌的佛塔奔去,“快走!”
她把兩個人推進殘破的佛塔之中,兩個包袱也都塞給李柔風。從袖子裏摸出那張折好的黃符紙按進小丁寶手心,抱雞娘娘道:“如果明天此時我還沒回來,你就帶着這位哥哥去找通明先生,把這封信交給他,他會幫你們。”
她又望着李柔風,淡淡道:“李柔風,你也不用擔心,只要老實待在這個佛塔裏頭,一天之內你壞不了。一天之後,通明先生會幫你找到新的陽魃。”
她說完,猶不放心,又拉着小丁寶叮囑道:“你一定得盯着這個人不許他出佛塔,倘若他非要出,你就說:‘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明白了嗎?”
說罷,她便大步走了出去。
她方才說話極快,李柔風細細一琢磨,“一天之後,通明先生會幫你找到新的陽魃”,這是何意?莫非她這般離開,已經知曉不一定能活着回來?
李柔風心中驟然一縮,像被一只鐵手狠命抓捏,他扔下包袱,向佛塔外沖去,喊道:“娘娘!”
他一頭撞在坍塌的石頭上,撞得灰塵簌簌而下。小丁寶對抱雞娘娘的話奉若神明,撲上前去抱緊李柔風的腿,一字一句學着抱雞娘娘的語氣道:“你要去送死,那我和你一起去!”
外面傳來兵丁的呼喝之聲,聽起來數量不少。頭領的聲音道:“把張翠娥帶走,押回衙內審問!”
李柔風還要循着聲音追出去,小丁寶卻抱得死緊,整個人都挂在了他身上。“娘娘說了,不許你出佛塔!”
李柔風重重一嘆,無力地靠在了滿是塵土的殘牆上。他雙手抓着自己的眼眶,蘊着淚低低地吼了一聲。他有時候覺得,眼盲沒有什麽不好,這世上太多東西他不想看到。可這時候,他依然痛恨自己的無能。
小丁寶到底還小,對抱雞娘娘有着絕對的信任,也沒有那麽多的愁苦。抱雞娘娘讓他等她一天,他便心無旁骛地等一天。有幹糧吃飽,有衣服穿暖,入了夜,他靠在佛塔滿牆的石佛龛前睡得香濃。
李柔風亦靠坐在石佛牆邊,他慢慢地摸着自己的手指,心中泛起狐疑。
手指竟完好無損。
陽魃不在他身邊已經半日,而且是半個白日。以他過去的經歷,在白天他只要離開陽魃有個半日,他就會感覺到手足開始出現屍斑,指甲開始脫落,皮肉潰爛。然而這一次,他身上竟然沒什麽反應。
為何?
草葉拂動,寒露侵身。李柔風看見浮屠祠的院子裏骨灰被吹起來,漫天的螢光飛舞。地上的草木叢叢簇簇顯形,莊嚴殊勝,穢土世界卻變琉璃淨土。
浮屠祠中的鬼魂亦多,魑魅魍魉踽踽而行。馮時的骨灰引來些曾經熟識他的魂魄,李柔風聽見他們竊竊議道:“……他們不會放過馮公公的娘子的。”“抱雞娘娘知曉太多,馮公公既然已經死了,他們便不會讓抱雞娘娘活着……”
李柔風驀地從那薄如蟬翼的佛光中一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