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姜顏出了偏殿, 擡眼便看見廊下立着一人, 正是一身緋紅官袍的馮祭酒。
姜顏猜出馮祭酒應是在等她, 便快步向前,躬身道:“祭酒大人。”
“這一劫,你算是熬過了, 但這件事不會是波折的結束,而是開始。以後的路, 須得你自己去闖蕩。”馮祭酒的目光落在虛無的遠方,翹首道, “木秀于林, 風必摧之,最勇敢的人未必會是最幸運的人……其實若你能等, 興許太子即位後,阮玉之案會有轉機。”
姜顏眸子清澈, 緩而堅定道:“祭酒大人,學生不希望有朝一日阮玉醒來, 等待她的仍然是真兇逍遙和流言蜚語。這世間藏污納垢, 對女子和弱者有太多的偏見和不公,事到如今,我已不是為阮玉一人而奮鬥。”
她心意已決, 馮祭酒遂不再多言, 只嘆道:“首輔大人一句話,比皇後娘娘的一句話分量要重得多。他今日為你發言已是破例,這份恩情你要記得。”
姜顏點頭:“學生必當銘記!”
正說着, 偏殿的大門打開,小太監引着朱文禮從殿內出來。見到二人還在廊下閑聊,朱文禮腳步頓了頓,朝馮祭酒點頭致意,目光又落在姜顏身上。
馮祭酒會意,朝太子道:“殿下,臣還要主持鹿鳴宴,先行告退。”說罷,他一拱手,朝奉天殿行去。
姜顏怕苻離擔心,也拱手欲走,誰知才剛轉身便被太子喚住。朱文禮屏退左右內侍,和煦道:“可否借用些許時間,與姑娘一敘?”
姜顏回身,投去不解的目光。
朱文禮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邊走邊說。
長廊九曲八折,移步換景,陽光透過葉縫在階前交映。姜顏跟在朱文禮身後半步,随他沿着曲折的長廊繞過殿宇,問道:“殿下所為何事?若學生能幫上忙,必當竭力。”
朱文禮回過神來,低低嘆了聲,一手負在身後,一手平放身前,儒雅道:“我十四歲那年是朝堂最動蕩的時候,那時劉貴妃還未薨去,允王最得寵,母後為保我的地位夙夜難眠,想盡辦法尋求母家和薛家的幫助。後來劉貴妃病逝,父皇長病不起,薛、張二家斡旋朝堂,父皇才迫于呼聲诏立我為太子……”
聽到這,姜顏心下明了,太子此番話多半是替皇後解釋,便随性一笑道:“這天下之事,本就難以兩全。我說過,我不怨恨娘娘,相反甚是感激她,也……感激殿下。”
聞言,朱文禮微微側過臉頰,濃黑的眉目帶着笑意,問道:“哦?感激我什麽?”
“感激殿下‘君子有成人之美’,沒有讓我做東宮的金絲雀。”停頓了些許,姜顏又安慰他道,“天下好女子何止千萬,殿下一定會娶到最好的太子妃。我很害怕被拘束,皇宮這麽大,可不知為何,每次我走進來都覺得甚是逼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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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禮認真傾聽,聞言搖了搖頭,忽然道:“其實,我說謊了。”
姜顏微微怔神,沒有反應過來他所說的‘說謊’是指何事,遂投去疑惑的一瞥。
朱文禮沒有立刻解釋,只是深吸一口氣徐徐道:“剛入東宮時,苻首輔兼任太子太師,苻離是我的伴讀。記得也是這麽個陽光柔軟的秋日,苻首輔講解《詩經》,說到‘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兩句,你猜,苻離是如何質疑的?”
提及苻離,姜顏來了些許興趣,腦中回想了一番兩年多前苻離的模樣,便噗嗤一笑,學着苻離冷傲的嗓音道:“有這個時間去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呢!”
朱文禮哈哈大笑,險些丢了東宮之主的禮儀,半晌才氣喘籲籲道:“與你所言,一般無二!”
姜顏甚至能想象出苻首輔面色沉沉,苻離拒不認錯的模樣,嘴角也帶了些許笑意,問道:“那殿下如何質疑?”
朱文禮自嘲一笑,“我啊,那時剛成為太子,年少輕狂,總覺得天下江山盡在我手。于是我便對苻首輔說,若我将來有了心悅之人,何須以鐘鼓琴瑟勞師動衆?倒不如下一道旨意,求娶進門即可,反正我是太子,太子的指令,天下莫敢不從!”
原來朱文禮以前是這樣的少年麽?姜顏忍不住道:“殿下一定被苻首輔罰了。”
“不錯,那是我第一次挨戒尺。”說到少年時的傻事,朱文禮無奈搖頭,“苻首輔說:天下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應該不勞而獲,而是要不懈追求上下求索,女子如此,大道亦是如此。強取豪奪與禽獸無異,乃暴君所為,将來無論誰家女子、無論喜歡與否,都應以禮待之。這麽多年過去了,苻首輔說的很多話我都已忘卻,唯有這番教誨始終銘記于心。”
好像明白了什麽,姜顏不由停住了腳步,望着這個青年寬闊孤寂的背影,半晌無言。
朱文禮也停住了腳步,卻沒有轉過頭來,嘆息般道:“說實話,姜顏,我甚是喜歡你,也曾想過若你在身旁會是何情形,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們中間終究橫着一個苻離……先生教導,我一日不敢忘;苻離為我擋過刀劍,我亦不能奪他之愛,所以你放心,我絕不會像薛睿那般下作。”
未料到如此,姜顏怔了許久,才撓着鬓角道:“姜顏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厚愛。”
“今日一吐為快,讓你笑話了。走出這段回廊,你便忘了罷。”正說着,不遠處的畫橋上隐隐傳來了談話聲,朱文禮循聲望去,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賞菊的是李沉露和薛晚晴,身旁還跟着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身穿衮冕五章郡王服,眉峰如刀頗有戾氣,一手端着個镂空骨雕蟋蟀盒子,一手攬着李沉露的腰肢,二人一同俯首看着橋上陳列的幾壇金絲菊,姿态甚是親密。
姜顏也順着朱文禮的視線望去,輕聲道:“那位,想必就是允王罷。”
“不錯,正是二皇兄。”朱文禮似是想到了什麽,濃黑的眉輕輕皺起,道,“你說,父皇此番親自出馬嚴查你科舉之事,會否另有隐情?”
這麽一說,姜顏倒有些警醒。莫非真是李沉露和允王在推波助瀾?
花苑中的一行人并沒有察覺到回廊拐角處有人,嬉鬧着走遠了。姜顏和朱文禮繞過拐角,剛穿過前庭的石階,又見一人按刀迎了上來。
見到姜顏平安歸來,苻離冰封的面色總算消融,只是眼底還殘留着幾分擔憂,朝朱文禮抱拳道:“太子殿下。”
“行了,你我之間還講究這些作甚?”朱文禮溫雅地笑笑,朝一旁的姜顏使了個眼色,用輕松的語氣對苻離道,“姜舉人是我最器重的人才,就命你帶她四處轉轉。記住,你可要替我護好她。”
周圍禮部人員和宮婢內侍來往不斷,有了太子這番話,兩人私自相處游玩便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苻離這才面色稍霁,立即領命:“是,臣遵命。”
姜顏跟在苻離身後,朝奉天門外走去,走了十餘步,她停下腳步回首望去,太子已然伫立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見到她回頭,朱文禮頗為訝異,笑着伸手朝她揮了揮,示意她快走。
瓦藍的天空下,朱牆黛瓦,姜顏回身頓足,朝朱文禮攏袖長躬。
行禮畢,這才微微一笑,小跑着跟上按刀等候在前方的苻離。
“你沒事罷?”無人的角落裏,一棵虬曲的棗樹盤旋遮蓋,苻離将姜顏拉至大棗樹後藏好,忍不住問道,“皇上可有為難你?”
“沒事,全身而退。”姜顏毫不在意地笑笑,“只是皇上勒令我科考入朝皆要以男子的身份,以後怕是不能常做姑娘家打扮了。”
苻離顯然不信,擰眉道:“就沒有別的了?”
果然什麽事都瞞不過他……
姜顏想了想,又小聲道:“兩三年後,便由皇後娘娘做主賜婚……但是我同皇後娘娘說了,我只會嫁給你。”
似乎早料到如此,苻離握緊刀柄,眉間的陰影更濃了些,低聲道:“此事不用你擔憂,我自會解決。”
“好,正好我樂得清閑。”姜顏欣然應允,又道,“不過你也要小心,宮中的兇險,我今日算是領教了。”
“我入宮年歲比你長,哪用你操心。”苻離極低地說了聲,又垂眼沉沉地望着他,不甚愉悅道,“你與太子比肩而行,說了什麽?”
‘比肩而行’咬字極重,帶着些許酸意。
姜顏忍不住笑道:“百戶大人,我明明在他身後一步好麽?你哪只眼睛瞧見我與他比肩而行啦?至于聊了什麽,倒是說起太子殿下年少時由苻首輔講解‘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的事,當時某位不識好歹的伴讀還質問苻首輔,說什麽‘有這個時間去取悅女人,倒不如練劍!’”
說到此,姜顏擡眼望着苻離,啧啧笑道:“你聽聽這像什麽話?也不知這位口氣狂妄的少年郎是誰,總之,若他将來的女人得知自己還比不上一把冷冰冰的刀劍,定要傷神傷心了。”
苻離露出些許惱怒,扭過頭道:“這是朱文禮胡謅出來的離間計,不可信。”
他惱羞成怒,姜顏偏要湊上去,故意拉長語調問:“當真如此?”
苻離擡手抵着鼻尖幹咳一聲,轉移話題:“你想去何處逛逛?”
“……”又來這招?
見姜顏但笑不語,苻離自作主張道:“可要去翰林院看看?”
翰林院是歷代狀元才子的彙集地,聞言,姜顏也顧不得打趣苻離了,笑吟吟說:“這次應天府鄉試,我只考了第二呢,你就這麽相信我會得殿試前三?”
“能和我一較高下的,必定狀元之才。”苻離嘴角泛起一個矜貴淺淡的笑意,朝她擡了擡下颌道,“走。認識了路,也便于我以後來找你。”
兩人從長安左門出,經過宗人府,右拐,便見一座靜穆的殿宇,牌匾上書“翰林院”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姜顏伸手摸了摸門前的石獸,繞着高牆走了幾丈遠,隐約聽見裏頭有人員來往的聲音,皺了皺鼻子,空氣中能聞到淡淡的書墨香。
殿內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姜顏便在外牆和門口看了幾圈,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這便是翰林院,國史之源,诏書起草處,亦是無數才子仕途的起點。
不知想到了什麽,姜顏忽的回過頭問苻離:“若是今日我未能全身而退,你會如何?”
苻離懷抱繡春刀倚牆站立,道:“動用一切關系,帶你走。”
“若我将來落榜呢?”
“我便養你。”
姜顏心中一動,卻仰首望着牆頭橫斜的枝丫道:“誰要你養?我若能被馴服,便不是姜顏了。”
空中幾點鳥雀掠過,陽光正好,落在她纖細的身量上,映着紅牆黛瓦,如同一幅明麗的畫。
……
許是會試臨近,姜顏整日奔波于各位博士、司業之間,求學請教,作詩策論,回過神來時應天府已籠罩在一片隆冬的蕭瑟中。
落葉已盡,枯枝橫斜,姜顏手拿書卷敲着掌心,一襲素色的儒服飄飖蹁跹。剛從典籍樓出來,便在月洞門前撞見許久未見的魏驚鴻。
這人還是吊兒郎當的老樣子,逢人三分笑意,手中折扇不離手,扇面上寫着‘驚鴻踏雪’四字,竟是巧妙地将自己的名字和邬眠雪的名字融于其中。
“正找要你!”魏驚鴻彎着桃花眼倚在月洞門上,合攏紙扇直入主題,“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
姜顏握着書卷,慢悠悠點評道:“許久不見,你這搭話的本事還是這般俗氣,不見一點長進。”
“那就先說好消息罷。”魏驚鴻自顧自道,“聽說苻離立功不少,明年有望升從五品副千戶啦!”
這麽快!
這幾個月苻離到底做了什麽?明年他也才及冠的年紀,竟能成為副千戶?
真欣喜着,又見魏驚鴻抖開扇子,啧啧搖首道:“可惜花香百裏便有狂蜂浪蝶,這壞消息麽……”
姜顏懶得同他賣關子,道:“快說。”
“苻離少年英才,身上又沒了婚約,兵部嚴侍郎聞風而動,有意獻出自家小妹與之結秦晉之好。”
聞言,姜顏眼皮微顫,握着書卷的手緊了緊。
一切盡收眼底,魏驚鴻好整以暇,繼續激她:“這都一個多月不見他了,你若再沉迷文墨冷落苻離,媒人就真上門為他說親了!”
十一月初,朔望。
天有碎雪,呵氣成冰,放眼望去,應天府的遠山近水、樓臺亭閣全成了霧蒙蒙白茫茫的一片。
茶舍臨街的雅間內,小爐上熱水沸騰,茶匙和茶包皆準備齊全,姜顏卻無心理會,只專心致志地捧着手錄的經義卷宗,時不時用朱筆在上頭勾畫圈點批注。
不多時,沉穩的腳步聲靠近,繼而一身青黛色武袍的苻離推門進來,解下積了薄雪的鬥篷道:“久等了。”
姜顏穿着松青色袍子,跪坐在茶舍的案幾後,‘唔’了一聲當做回應,忙着批注勾畫,沒空理會他。
室內靜谧,苻離挂好鬥篷,在姜顏對面坐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坐了一會兒,他伸手撚起茶包至于紫砂壺中,沏了茶坐定,姜顏依舊垂着眼睛看書,如老僧入定,超脫世俗。
将茶盞推至姜顏面前,苻離忍不住問:“姜顏,你沒有話要問我?”
姜顏眼也不擡,雲淡風輕道:“問你什麽?”
“魏驚鴻不曾告訴你?”苻離擰眉,暗自将‘辦事不力’的魏某人剮了一千遍。
姜顏從書卷後擡起眼來,看到苻離冷着臉坐在對面,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便擱筆搓了搓凍紅的指尖,懶洋洋道,“如果你說的是兵部侍郎家的妹妹這事,我想,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