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蟬鳴陣陣, 烈日如火,烤得人皮膚生疼。唯有水榭陰涼處還存着幾分涼爽之意,空氣中氤氲着荷香,聞着倒消了幾分灼熱。
程溫和另一名學生已請教完畢,太子一一為其解答。皇後憑欄而望,時不時将手中的魚食抛在藕池中, 引來一大群銀紅二色的鯉魚争相搶奪。
見姜顏久久不語, 張皇後終于轉過溫和精致的臉來, 問道:“姜顏,此次你是一甲, 就沒有什麽話要問麽?”
光影交錯間, 姜顏一襲素色的儒服, 腦後的發帶随風飄舞, 聞言擡眸笑道:“回娘娘, 學生要說的話,旁人聽不得。”
聞言,太子朱文禮的神色稍變,擔憂地望了姜顏一眼。
皇後的神情看不出喜怒,聞言沉吟片刻, 将手中的魚餌盡數傾瀉在池中, 輕聲道:“你們退下罷。”
程溫和另一位學生拱手作別, 侍婢們也福禮退下,水榭中只剩下皇後、朱文禮和姜顏三人。
魚兒吃盡了餌食,毫無留戀地劃尾離去, 唯有挺立的荷葉在烈日下微微搖動,越是炎熱,它便綠得越發精神。不多時,皇後率先開口,嗓音綿綿的沒有什麽力度,道:“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麽,但本宮得提醒你,阮玉的事就是個意外,也……只能是個意外。”
“自打我們進了國子監,便一直處于風尖浪口,阮玉因身段風流,所受之苦比我更甚。學生今日奪魁,所求不為名不為利,只為求娘娘還阿玉一個公道。”說罷,姜顏攏袖長躬,看着粼粼的水光在皇後的繡鞋上蕩漾,堅定道,“大理寺如此草率結案,包庇罪犯,豈非寒了天下人的心?若是有朝一日阿玉醒來,娘娘可曾想過,她會是如何心情?”
“姜顏,你如此聰慧,難道看不出本宮是在保護阮玉的清白麽!”皇後悠悠起身,面色不似先前溫和淡然,壓低聲音道,“本宮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名聲對于女人來說意味着什麽。若衆人知道阮玉是與男子私會才遭此劫難,你讓阮家人如何想?讓世人如何看待阮玉?有朝一日她醒來,又該如何面對滿城的流言蜚語?”
姜顏閉了閉眼,直起身來,“這麽說來,娘娘承認阿玉是薛睿所害了?”
皇後未曾回答,只道:“你非要如此窮追不舍?”
姜顏笑着搖了搖頭,腰間的薄紗系帶随風飄飖,朗聲問:“娘娘可曾聽說過《越人失美玉》的故事?”
皇後眯了眯狹長的鳳眸,沒有說話,似乎想看她到底在耍什麽花招。
姜顏微微昂首,自顧自道:“越人有美玉,捂于懷中,入市集,玉遭竊。報之官府,府中人斥曰:‘有此美玉而不私藏宅中,招搖過市,無怪乎竊。竊玉者無過失,應是汝之不慎耳!’”
聽她說完,皇後恍然,“越人在市集上被偷了美玉,官府之人非但不緝拿竊賊,反而責怪越人沒有藏好寶貝……姜顏,你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摘本宮本末倒置,不為阮玉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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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不敢指摘娘娘,只是就事論事。”姜顏道,“娘娘說不懲處真兇,是在保全阮玉的名節,可是阮玉之案就如同越人失玉一樣,應該緝拿真兇以振君威,而不是憂心阮玉沒有護好自己的名節。再者……”
姜顏抿了抿唇,望着面色漸冷的皇後,終是不吐不快,一語中的,“您包庇薛家,有幾分是真為阮玉着想,又有幾分是為太子打算呢?”
張皇後一拍雕欄,警告道:“放肆!本宮送你來讀書,你就是這麽同本宮說話!”
“母後!母後,您大病初愈,切勿動怒!”一旁的朱文禮暗自為姜顏捏了一把汗,忙橫亘二人之間,轉向姜顏道,“姜顏,你快退下。”
“皇兒,這裏沒有你插嘴的份!”被戳到了痛處,皇後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全在此刻爆發。她知道姜顏所說俱是事實,卻又無力改變,字字句句都成了紮向她心裏的刺,令她坐立難安。
皇後呼吸急促,指着姜顏道,“你跪下!”
姜顏沒有多說,依言跪下,雖跪得挺直,目光卻依舊執拗。
張皇後深吸一口氣,待平複了心情,方低聲道:“姜顏,本宮最後再勸你一次,薛、張二家連本宮和太子都要禮讓三分,不是你一個區區女學生能撼動的!你若執意鬧事,連累的可就不是阮、姜二家……本宮并非在恐吓你,阮玉已是如此,你的前程不能斷送在這,明白麽!”
張皇後眼中情緒複雜,言辭懇切不像是作假。姜顏知道,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也是有軟肋的,那便是太子。
皇後的娘家和姐夫薛家的勢力,一向是太子登基的助力,朱文禮并不是皇帝最得寵的兒子,卻是皇後娘娘唯一的期望,她斷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阮玉而自斷臂膀。
姜顏早料到了如此,正因為看得太過透徹,所以才愈發失望。
“娘娘,如若我的前程是一片官官相護的黑暗腐朽,那麽這樣的前程,我寧願不要。”
陽光明媚,光影扶疏,姜顏清清落落地站着,面上沒有一絲的猶疑和懼意,只平靜一笑,“我孜孜不倦地要求嚴懲真兇,不是為了給我自己洩憤,更不是為難娘娘,而是為了還阮玉一份清白,給世人一個公道。我們得讓那些在下層掙紮的、受屈辱的人們仍然能看到希望,看到公理終将勝利。”
“你是要以一人之力,掀起滿城風雨?”皇後怒道,“你這是蚍蜉撼樹!”
蚍蜉撼樹,雖力微而志高。
姜顏品味着這個詞,垂下眼輕輕一笑,“娘娘,我以為您是我們的光,在這一刻之前,我仍對您有所期望。”
皇後面色不動,描畫精致的眉目中蘊着一國之後的威儀。她神情複雜地望着直挺挺跪下的倔強少女,“你既是如此冥頑不化,便好生跪着,沒想清楚不許起來。”
“這裏是國子監,學生言行當以儒家禮教為準。”身後忽的傳來一個蒼老的嗓音,循聲望去,岑司業和荀司業負手而來,一旁還跟着一位俊俏的少年,正是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用說,二位司業來這,多半是苻璟在通風報信。
岑司業在姜顏身邊站立,朝皇後拱手道,“敢問皇後娘娘,臣的學生是犯了哪一條禮教?若真言行逾矩,臣自當訓斥請罪!”
皇後簡直無奈,只覺太陽穴突突作痛,疲憊道:“岑卿,你來添什麽亂?”
岑司業依舊鐵青着臉,啞聲道:“既是并無過錯,姜顏,你起來!”見姜顏不動,岑司業橫眼道,“老夫如何教導你的?‘威武不能屈’,無錯之人,何須下跪!”
最後一句宛若醍醐灌頂,久久在姜顏心中回蕩。
自入學以來,岑司業一直對她多有苛刻,責罵過,也懲罰過。從前姜顏不懂,甚至有些讨厭這個執拗古板的老頭,現在,她卻忽然有些懂他了。
天高雲淡,有鳥翼掠過屋脊,朱文禮讓宮婢先扶皇後回宮休息,繼而轉過身來,對姜顏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姜顏看了司業們一眼,這才微微颔首:“當然!殿下請。”
博士廳內,姜顏給朱文禮沏了茶。見朱文禮欲言又止,她收了茶托順勢道:“殿下不必道歉。犯了錯的是薛家人,殿下和娘娘只是做了對你們而言最有利的選擇而已。”
朱文禮張了張嘴,話還未說出口,便又被姜顏猜了個正着:“殿下也不必勸我,我也只是做了我認為最正确的選擇而已。”
“母後其實最欣賞你,她做此決定實屬無奈。”朱文禮一身朱紅繡金的常服,望着茶盞中微微蕩漾的淺碧色茶水道,“不過你放心,若我他日掌權,必将重審此案,還阮家一個公道。”
姜顏退至一旁,神情并無朱文禮想象中那般開心。
沉默了一會兒,她道:“今日之事讓我明白,一個人不該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有些東西,天生就該是自己去争取、去改變的。”
朱文禮問:“你打算如何?”
“聽聞若是高中狀元,便得聖上所賜金牌令一塊,執令可于皇城之中暢通無阻,亦或是翻案昭雪,請問殿下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
“又聽聞朝中官員無論大小,皆可上書奏折,參與律法修訂與議政,可有其事?”
“不錯。”
聞言,姜顏下意識繞着腰間的玉穗子,緩緩勾起一抹淡笑,輕而沉穩道:“如若說,我選擇科舉入仕呢。”
石破天驚的一番話,朱文禮瞳仁微縮,下意識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此路兇險萬分,豈是你一介女流能走通的?”
姜顏微擡下巴,眯着眸子道:“曾經有個人告訴我,只要路是對的,就不怕坎坷。我,信他。”
“你……”朱文禮嘴唇幾番張合,終是緩緩坐下道,“你可知道若你選擇了科舉,便是放棄了苻離?”
姜顏繞着玉穗子的手一頓,垂下眼良久不語。
朱文禮摩挲着茶盞,又道:“女子參加科考,需三名德才兼備、地位高崇之人為其保薦。”
話已至此,無需多言,姜顏拱手道:“不勞殿下操心,學生自會前去求祭酒、司業保薦……”
“我給你寫保書。”朱文禮直視着她訝異的眸子,微微一笑,“取筆墨來,我親自保薦你入試。”
六月十八,姜顏用自己的朱批兌換了一日假期,買了諸多滋補藥材前去探望阮玉。
阮知府正在來應天府赴任的路上,禮部已提前置好了府邸,趙嬷嬷便帶着昏迷不醒的阮玉搬了進去。
時隔半月,阮玉的傷勢已痊愈了些許,不似先前那般血淋淋的觸目驚心,只是額上和身上依舊纏着繃帶,少不得要留疤不說,身形也消瘦了許多,不似先前凹凸豐腴。
姜顏只當阮玉睡着了,拉着她毫無知覺的手聊了許多,從好幾次險些将苻璟喊成了‘苻離’聊到幾日前的那場考課,從枯燥的八股格律聊到讀不完的聖賢文章,絮絮叨叨的也不知疲倦。
快到午時了,姜顏還約了苻離見面,便俯身摸了摸阮玉結了細微血痂的臉頰,低聲道:“好想再聽你彈一曲琵琶。”笑了笑,又道,“你要快些好起來,那些欺辱你的人終将得到他們應有的報應。”
說完,她辭別趙嬷嬷,去了上膳齋。
随着店中夥計的指引上樓,姜顏叩門進去,便見窗邊茶案邊坐着一身白袍的苻離,背影挺拔清冷,讓人平白想起高山上終年不化的雪。
他應是來了有一段時辰,正提筆在紙上寫着什麽,多半是為了騰出時間同她見面,将那些不打緊的審訊案錄之類挪到食肆來撰寫了。
姜顏難得穿了襲水碧色的裙裳,窈窕清麗,進門左右四顧一番,方屈膝在苻離對面坐下,托腮道:“今日怎的定了上膳齋?以前那間食肆不是挺好的麽,菜品好吃還便宜。”
“上膳齋有特供的鲈魚和鹿肉,帶你嘗嘗。”苻離筆鋒不停,語氣不似往常清冷,問道,“你身上有藥味,去見過阮玉了?”
姜顏‘嗯’了一聲,道:“皮肉傷倒是好多了,就是人不見醒。阮知府赴京上任,想來也是吃下女兒的啞巴虧了。”難免有些心寒。
盛夏天氣燥熱,悶得人心煩意亂,可不知為何,只要一見到苻離泰山崩于前而不色變的模樣,姜顏心中的那絲悶意便煙消雲散了。可惜苻離專心寫案錄,連一個眼神也未曾給她,姜顏便坐不住了,撐着下巴望了苻離許久,忽的一勾嘴唇,使壞般隔着茶案親了親苻離的嘴唇。
那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吻,起于姜顏,終于姜顏,盛夏的陽光從窗外投入,鍍亮了兩人相抵的側顏。
僅是一瞬,姜顏恢複原樣端坐,望着微微睜大眼眸的苻離笑道:“你的字不穩。”
苻離垂眼,果然見最後一個字的筆鋒傾斜,在紙上拖了一條小小的尾巴,橫亘在滿紙端正的行楷中,顯得格外突兀。
姜顏找到了樂趣似的,又叩了叩案幾,狡黠道:“你的心不靜……唔!”
話還未說完,苻離目光一沉,伸手将她拽過來以唇封緘,堵住了她那張洋洋得意的嘴。
寫好的宣紙揉皺,毛筆墜落在地,濺開一樹墨色的梅。這一吻可比方才要熱烈許多,姜顏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推了許久才推開苻離,上氣不接下氣道:“你這麽用力作甚?精氣都快被你吸幹了。”
苻離尤不滿足,擡起系着玄黑牛皮護腕的手擦了擦唇角的水漬,壓低聲音道:“你就這麽想我?”
姜顏簡直好笑,也摸了摸被吻得生疼的唇反駁:“看這情形,怎麽都該是你更想我罷?”
“你先惹我的。”苻離哼了聲,随手撿起散落的紙筆,頓了頓,想起什麽似的道,“宮中消息,皇上給允王指婚了。”
允王?
看來皇上還真是寵愛這個不成器的皇子,求丹問藥之餘,還不忘照顧他的婚事。畢竟太子殿下至今都還未曾娶妃呢,也不見得他老人家着急。
思及此,姜顏随意問道:“哦?誰家姑娘這麽倒黴?”
苻離目光沉了些許,道:“襄城伯庶出的三女兒,李沉露。”
姜顏嘴角的笑意僵了僵。片刻,她問:“為允王保媒的是誰?”
苻離道:“平津侯夫人,薛睿之母。”
風吹開記憶的塵埃,抽絲剝繭,真相漸漸浮出水面。姜顏很快悟出了端倪,眯着眼睛道:“阿玉一出事,李沉露便成了待嫁的允王妃,保媒的偏偏是薛家,天下哪有這般巧合之事?出現在阿玉房中的字條只可能是女子送進來的,我一直以為替薛睿辦事的是薛晚晴,如今看來怕是另有端倪。”
“李沉露此人看似純良,實則心思歹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參與此案也未可知。”苻離伸手将裝着冰塊的銅盆往姜顏面前挪了挪,方冷聲道,“只是此案連蔡撫使都無權過問,我官階低微,短時間內難以徹查。”
姜顏道:“李沉露不是一直傾慕太子麽?我本以為她那般貪慕權勢的女人,應該想盡辦法成為太子妃才對。”
“允王貪玩好色,生性愚鈍,比太子更好掌控。”苻離眯了眯眼,“這個女人不簡單,以後若有交集,你不可不防她。”
姜顏點頭。
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時辰,苻離起身讓小二上菜,再回位置上時,便見姜顏垂着雙眸,眉頭微蹙,似乎頗有憂慮。
苻離将一疊豆糕置于她手邊,問道:“你在想什麽?”
姜顏恍然回神,望着苻離深邃的眼波,忽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苻離只當她是為阮玉的事情抱不平,便倒了杯涼茶,低聲安撫道:“阮玉的事你無需擔心,萬事有我在,薛睿逍遙不了多久。”
“苻離……”
姜顏猶疑了片刻,終是輕嘆一聲打斷他,“苻離,我已決意參與科考。”
雲層遮住了陽光,屋內有了一瞬的晦暗。寂靜中,只能聽見門外來往的腳步聲和彼此的呼吸聲,姜顏從苻離淡墨矜貴的眸子中看到了自己略微忐忑的容顏。
或許是一瞬,又或許是漫長,雲翳散開,陽光重新傾瀉大地,照亮了窗棂,鍍亮了苻離的眉目。
“若你是在詢問我的意見,那麽我告訴你,我不同意。”他平靜地将茶壺放置一旁,望着姜顏字字句句清晰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為你達成,包括嚴懲薛家為阮玉伸冤。唯有讓我放棄婚約這一條,我寧死不願。”
他的語氣太過篤定,并無商量的餘地。姜顏一時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嘆道:“若我,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而是……唔!”
又來!
姜顏睜大眼,試圖将扣住她後腦勺深吻的少年推開,氣喘籲籲含糊道:“你先放開……”話還未說完,又被盡數堵了回去。
“姜顏,你休想!”苻離眼裏閃着清冷的光。上次見他這般神情,還是在朔州殺敵的時候,堅定而又強大,仿佛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他強硬地将姜顏按入自己懷中,垂下頭在她耳畔啞聲道:“你招惹了我,許了諾,此生便只能是我的妻!至于其他的,你給我時間,我定為你完成。”
作者有話要說: 阿顏:唉,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我沒有要放棄你啊……
苻離:我不聽我不聽我不……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