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博士廳內, 姜顏垂首站在座下,手指下意識撥弄着腰間挂玉的青纓繩, 聆聽岑司業的斥責。
岑司業面色鐵青, 狠力将一張考卷擲于姜顏腳下, 冷着渾濁的嗓音道:“你看看你答的好題!”
岑司業已經很久不曾責罵過姜顏,此番動怒,想必是氣到了極致。姜顏蹲身,小心地将那張宣紙拾起來, 打開一看, 皺巴巴的文章卷面上是鮮紅的‘二乙’朱批。
入國子監這麽久,除了最開始因不懂八股格律而無緣三甲外,之後的每次考校姜顏基本都穩居前二甲, 去年苻離走後更是包攬第一, 像這般直接掉出前三甲成了‘二乙’, 今兒還是頭一遭。
也難怪岑司業如此生氣。
“你看看你如今可還有一絲太學生的鬥志?整日心神渙散,一有機會就出門游玩私會,魂兒都快被苻離勾走了!”岑司業坐在交椅上, 一拍扶手喝道, “依老夫看, 你也不必在此虛度光陰, 不如早些回家準備婚事!”
自從年底假期歸來, 姜顏确實有所懈怠,不如前兩年用功,只是未曾料到考課滑坡速度如此之快, 這才松懈了幾個月,先前幾年的努力都白費了,不由臉上一陣燥熱。可一聽見岑司業遷怒苻離,她又有些不服氣,坦然道:“司業莫要動氣,這只是一次失誤,以後不會了。”
“以後?”岑司業‘呵’了聲,譏道,“你滿心的情情愛愛,連即将到來的鄉試也無心準備,哪裏還有甚以後可言?”
一提到‘鄉試’姜顏就憋屈,反駁道:“司業此言差矣。不是朝中有令,說男女同朝為官有悖人倫,禁止女子入朝為官及與男性官員通婚麽?既是如此,學生還準備什麽鄉試。”
若執意參與科舉,則意味着她不能與苻離順利成親。她已收了苻離的禮,應了苻離的諾,注定與仕途無緣,這才計劃拜入陸老門下,繼續做個修身養性的女學生。
可這些,古板冷硬的岑司業是不會理解的。
這個嚴苛的老古董先生滿眼的失望,像是在那一瞬被抽幹了力氣,花白的胡須幾番抖動,才啞聲問:“在自己的仕途和情愛之間,你選擇了後者?”
姜顏攥着卷子,算是默認。
“你該明白,這世間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岑司業似是失望,又似是疲憊,半晌才長嘆一聲道,“老夫原以為你與她們不同,如今看來,是老夫看錯了。”
霎時間,姜顏嗓子幹澀得緊,莫名心慌。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岑司業卻是一揮手起身道:“不必說了,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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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顏只好抿緊了唇,道了聲‘學生告退’,便拿着卷子掩門出去。
當初她不顧一切來國子監,除了好勝心在作怪外,更多是對兖州以外的自由的向往,從未想過要像阿爹一樣踏入大染缸似的官場,在敵我陣營中摸滾打爬、步履薄冰……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苻離的婚約只是促使她放棄科考的某一原因,卻不是唯一理由。
盡管早做好了随心所欲打算,可剛剛一見到岑司業那雙渾濁失望的眼睛,不知為何,她心裏又堵得慌,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似的。
心事重重,不知不覺來到了廣業堂的後園,石子路依舊存在,被初夏的陽光照得發白,牆角的蘭花開得優雅,檐上攀援的淩霄綻得熱烈,可姜顏想起的卻是兩年前月下舞劍的少年……
她甩了甩頭,将腦中的雜念去除,旋身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展開手中的宣紙看了片刻,仍是被上頭鮮紅的朱批刺痛了眼,索性将宣紙揉作一團,順手丢在了一旁。
紙團在石子路上滾了兩圈,停在了一雙月白的方頭繡鞋旁。姜顏趴在沁涼的石桌上,掀起眼皮懶洋洋望了來人一眼,有氣無力地喚道:“阿玉……”
“我找了你許久呢,怎麽躲這裏來了?”阮玉蹲身拾起那丢在地上的紙團,下意識展開一看,而後心中了然,緩步在姜顏身邊坐下,安撫道,“原來是為了這事呀!沒關系的,有些許波動很正常呢。”
“這不是波動,阿玉,我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姜顏嘆道,“我的計劃裏沒有科舉,我讓先生們失望了。”
“本朝從未有過女子入仕的先例,你的選擇并無什麽不對呀。俗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唔,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導你,總之你莫要煩憂。”阮玉一向不善言辭,開導了幾句,見姜顏依舊悶悶不樂,便伸手拉她起身道,“好啦,我們去散散心,找阿雪和魏公子射覆玩兒可好?”
姜顏拗不過她,只好跟着起身,走入一片斑駁的夏日豔陽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月洞門,忽的,前方的阮玉腳步一頓,下意識轉身,臉上呈現出些許慌亂之色。
“阿顏,我們換條路走罷……”阮玉細聲道。
姜顏剛想問一聲‘為何’,便聽見不遠處的長廊下傳來一個戲谑的聲音:“玉葫蘆!”
這個嗓音太過欠揍,姜顏心下一沉,越過阮玉的身形望去,果然見薛家兄妹并一衆不學無術的跟班兒緩步走來,又稀稀拉拉地喚了幾聲“玉葫蘆”,以此取樂。
見阮玉背對着不肯回應,薛晚晴便擠兌道:“哥哥有所不知,我們玉葫蘆就快要許配給禮部侍郎之子,謝家二公子了,有了人撐腰,哪還會理會我們?”
“當真?她許了人家!”薛睿倒是頗為意外,臉色陰了陰,怪聲怪氣道,“我薛家豈不比謝家強得多,好好的一位美人兒,怎的就瞎了眼。”
阮玉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銀牙險些将唇瓣咬破。
“阿玉,你還不明白麽,這世上的惡人不會因為你的善良忍讓而減少對你的欺侮。”姜顏的心情因遇見薛家人而更為糟糕,嘴角一貫的笑意淡去,沉靜道,“你得回擊。反正過不了三月我們就要離開這了,何須這般忍辱負重?”
身後的調笑聲還在繼續,阮玉緊攥十指,身形微微顫抖,仿佛處在爆發的邊緣。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的轉身,朝薛睿等人大聲道:“我讨厭你們叫我玉葫蘆!”
她的聲音帶着顫抖的哭腔,可眼裏卻并沒有淚水,聲音擲地有聲,不同于以往的細聲細語。對面的人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斥責吓住了,不約而同的止住了調笑,愣在原地。
四周陷入了詭谲的靜谧,姜顏卻情不自禁上揚嘴角,暗中拍掌叫好。
阮玉緊握雙拳,向前兩步,微紅的眼睛直視薛睿,在午後的夏陽下挺直站立,又用更大的聲音吼道:“你們聽着!我有名有姓,姓阮名玉,不叫玉葫蘆!”
薛晚晴張着嘴,柳眉一揚,最先反應過來,低喝道:“阮玉,你瘋了!敢對縣主和世子這般說話!”
“原來非得如此,你們才會記住我的名字。”阮玉疾言道,“你們一邊觊觎我,一邊又傷害我,将自己的樂趣建立在旁人的痛處之上,何嘗不是比瘋子更可恨一百倍的僞君子!”
“你……”
“從今往後,你們再以‘玉葫蘆’三字調笑我的身量,休怪我不得客氣!我即将離開這,而薛家世子的前途才剛開始,究竟是魚死還是網破,不如走着瞧!”
酣暢淋漓地吼完,阮玉也不再避讓,果決與他們擦身而過,再未回頭。
阮玉的反擊仿佛也帶走了姜顏的悶氣,陽光下,她望着那群啞口無言的京師纨绔諷刺一笑,追随阮玉的步伐而去。
阮玉站在不遠處的竹徑上等她。
聽到姜顏的腳步聲靠近,阮玉雙肩一顫,忽的扭過身來抱住她,抖着聲音道:“阿顏,我剛才是不是很過分?”
“你做得很好,阿玉。”姜顏撫了撫她顫抖不已的肩,贊揚道,“今天的你最勇敢,也最耀眼。”
“真的麽?”
“自然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阮玉這才破涕為笑,長舒一口氣道:“雖然很害怕,但發洩完了就覺得渾身舒坦。”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五月底,兖州阮家傳來消息,與謝家二公子的婚期定下來,就在明年會試過後。姜顏也曾借着聽學的時機,悄悄去打量過太學館的謝二公子,見其相貌秀氣白淨,待人處事都十分謙遜有禮,這才将心放回肚子裏,挺為阮玉覓得良人而欣喜。
今日便是阮玉最後一天在學館聽課,明天朔望,阮家就會派人接她回去待嫁。
一大早起來,姜顏便長籲短嘆的。阮玉知道她是心生不舍,便安慰道:“這待嫁的大半年,我正好可以回去替父親分憂解難、處理事務。半年之後我嫁來應天府,想來你和苻大公子也會定居在此,我們不是就可以常常與見面了麽?”
“我會先去臨洮府學習,苻離那兒也不知幾時才會定下來呢。”姜顏一身素色儒服,飄渺如仙,負着手晃悠悠地進了學館,“不過先說好!不管我們身處何方,都要時常見面聯絡,切不可有了郎君便忘了我!”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明日你晚些出發,我要給你餞行的。”
阮玉無奈一笑,連連道‘是’。
兩人笑着進了門,便細心地發現館內有所不同:只見所有案幾上都擺了一個綴着流蘇的紅繩結,幾十張書案,每人都有,放眼望去紅豔豔的一片,頗為好看。
落了座,姜顏撚起案幾上的紅繩結端詳了片刻,疑惑道:“這是什麽?誰放在這兒的?”
阮玉亦是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是我們元亮兄親手所織,贈給各位同窗的吉祥結。”說話間,魏驚鴻與程溫并肩進來,搖着紙扇笑吟吟道。
自從巧娘去世後,程溫便寡言了許多,只是埋頭苦讀,衆人險些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聽說是程溫所贈,姜顏眼中染了幾分笑意,指着自己案幾上的兩個紅繩吉祥結道,“程公子為何給了我兩個?”
程溫溫吞道:“還有一個,勞煩姜姑娘代為轉交給苻大公子。同窗一場,元亮承蒙各位照顧,小小心意,還望諸位莫要嫌棄。”
“怎會嫌棄,這結很是漂亮呢!”阮玉撫着繩結上的流蘇,細聲笑道,“編這麽多結一定費了不少功夫罷?程公子有心了。”
話音剛落,便見薛晚晴進了門,嫌惡地拿起案幾上的吉祥結,嗤道:“這是何物?醜死了!”說罷,她一揚手,順手将吉祥結丢入了紙簍中。
姜顏和魏驚鴻都有些為程溫不值,程溫本人卻并不介意,只望向阮玉手中的結,內斂一笑:“不費功夫,喜歡就好。”
下午散學,便是一月一次的朔望。姜顏換了衣物,拿了藏在床頭案幾下的錦盒,匆匆前去監丞處領了出門的木牌。
她早與苻離約好了,今日在秦淮河邊的畫橋旁見面,一同去泛舟采蓮的。
來到橋邊,恰是酉時。
豔麗的夕陽鋪天蓋地灑來,将整個應天府籠罩在一片光影交錯的金紅之中。畫舫的槳劃破水波,浮光躍金,驚起水鳥無數,空氣中氤氲着醉人的荷葉清香,深吸一口,能蕩盡胸中濁氣。
姜顏在橋邊柳樹下等了許久,直到夕陽滾落山頭,游船的人都盡興而歸,直到晚風微涼,畫橋人煙漸漸稀少空蕩,身後才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她抱着錦盒回身,隔着綿綿的柳條望見一身戎裝的英俊少年翻身下馬。他甚至來不及拴馬缰繩便大步過來,一把将姜顏擁入懷中,低啞的嗓音歉疚道:“抱歉,鎮撫司出了點意外,來晚了。”
聽到耳畔他喘息不勻的嗓音,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姜顏那一點久等不至的無聊也煙消雲散,只拍了拍苻離的後背,漫不經心一笑:“無礙無礙。我在橋頭看了一場很美的日落,如王子安所說‘落霞與孤鹜齊飛’那般,只可惜煙波浩渺、浮光躍金,你卻不在身旁。”
苻離無言,只是深吸一口氣,将她抱得更緊了些。
晚風拂動柳梢,夕陽完全湮沒在山巒之後,水波蕩漾,漁歌唱晚。不知過了多久,姜顏掙開苻離的懷抱,将手中的錦盒遞給苻離,靈動一笑:“送你的。”
苻離疑惑接過,打開錦盒一看,裏頭卻是躺着一對牛皮嵌玄鐵的護腕,紋路古樸清晰,頗有質感。
晚霞收攏最後一絲餘晖,河水的波光打在苻離英挺精致的眉目間,鍍亮了他眸中的溫情。他望着姜顏,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然而最終只是勾起嘴角垂頭,解下前臂的舊護腕,将姜顏所贈之物佩戴好,又細心地纏好牛筋系帶……
然後趁着姜顏還未反應過來,他長臂一伸,扣住姜顏的後腦勺,青澀而又強勢地在她額上烙下一吻。
作者有話要說: 這屆讀者很秀,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