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弘昌十四年冬的這場戰役傷亡慘重, 打破了大明十數年來的安定祥和, 鞑靼雖退回關外, 但後續的談判牽扯甚多,不過,那是朝中文武百官們的事兒了。
加上季平拼死護住的那三十七卷孤本, 國子監一行人共從戰火中帶回了四百零九本殘卷,另有六百餘卷在陸老手裏, 剩下的只能等到邊境安定後再次挖掘。十二月初五, 太子命人撫恤了季平一家, 又給姜顏、程溫等五人賞銀二十兩、絹帛十匹,以作嘉獎。
一時間衆人看他們的眼神都與從前不同, 同他們搭話時語氣都有些小心翼翼。
但苻離一直未曾出現, 不知情況如何。
年底, 國子監會休假數十日, 以便監生們歸家探親團圓。再過幾日便是假期,館內的學習輕松了不少, 只有博士和助教偶爾會來抽查功課, 其餘時候一律放學生們自行研讀。
江南的雪柔軟而安靜,沒有塞北的呼呼風響。姜顏看書看累了, 趴在案幾上打盹兒,恍惚間仿佛又看到清冷貴氣的少年坐在鄰座的位子上,朝她投來倨傲的一瞥,輕嗤道:“白日酣睡,不知羞。”
姜顏幾乎立刻就驚醒了, 朦朦胧揉着眼扭頭一看,身側位置空蕩,筆墨紙硯擺放齊整,顯然是多日不曾有人觸碰……并沒有那人的身影。
苻離不在,生活似乎少了幾分樂趣,激不起一點波瀾。
她打了個哈欠,正托着下巴發呆,就見邬眠雪拉着阮玉湊過來道:“阿顏,恭喜你這次考課再得魁首!”
邬眠雪又恢複了初來國子監時那般幹淨軟糯的模樣,笑不露齒,說話輕柔,仿佛塞外扛着幾十斤大刀披荊斬棘的女子只是一場夢境。見姜顏沒說話,邬眠雪有些忐忑,趴在對面案幾上極小聲地說:“阿顏,你不會見了我的真面目後就嫌棄我是個粗人,不願與我相處了罷?”
“胡說什麽呢。”姜顏飄向天外的思緒被邬眠雪一句話勾回,笑道,“說起來我更喜歡你橫刀立馬的樣子,英姿飒爽。”
邬眠雪眨眨眼,嘿嘿笑道:“不呢,還是裝乖巧點好。給我爹騙個女婿回去,讓他老人家高興高興。”
一旁的阮玉聽得迷迷糊糊的,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道:“自從你們外出歸來,說的話我怎麽都聽不懂啦。”
出去歷經戰亂一場,那些浸潤了鮮血和硝煙的回憶依舊痛入心扉,自從朔州歸來後,姜顏有一段時間甚至不敢摸弓箭,她怕箭矢穿透草靶會迸出粘稠腥熱的鮮血來。
她刻意将記憶壓入心底,只是笑着朝阮玉擺擺手,不再提及。
外頭簌簌落雪,館內讀書的學生很少,氣氛難得舒适安寧。正聊着,魏驚鴻搖着紙扇悠悠進門,扇面上寫着鬥大的‘有錢’二字,當真招搖另類得很。見到幾位少女,他不由眼睛一亮,道:“喲,原來你們都在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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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顏戳了戳邬眠雪,使了個眼色道:“阿雪你看,這個‘女婿’就不錯。”
“讨打!”邬眠雪知道她是在取笑自己‘給爹騙個女婿回去’的那句話,氣得捏了捏姜顏的臉頰,“當心我拖出四十九斤的長刀揍你。”
“什麽女婿?”魏驚鴻聽了只言片語,眯着眼笑嘻嘻坐下,試圖加入這個話題。
邬眠雪一見他來,反而拉着阮玉起身跑了,只留下魏驚鴻一臉莫名:“哎,怎麽走了?”
姜顏但笑不語。視線掃過魏驚鴻後頭的空座,她下意識問道:“魏公子,這些日子怎麽不見苻離?”
“他啊,他……”剛說了個開頭,魏驚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閉嘴,從折扇後探出一雙桃花眼道,“他不讓我說。”
身邊沒有旁人,姜顏索性直言問道:“不會真的從軍去了罷?”
“你怎麽知道?”魏驚鴻收攏了扇子,大為驚訝道,“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姜顏瞎打誤撞地竟然給猜對了,便順着魏驚鴻的話道:“可不是麽。苻大公子一旦生病,可是什麽話都會往外吐呢。”
“原來如此。”魏驚鴻一笑,“苻離沒有那麽弱,即便病得再重也是警覺得很。他能對你說心裏話,說明對你并未設防,信賴得很呢。”
信賴嗎?
姜顏回想起那晚苻離所說的“我也讨厭你”,心中少見的有了些許迷茫,不知按照魏驚鴻所說,這句話是該從字面理解還是該反過來理解。
好在她一向不是個糾結的人,只‘哎呀’一聲,岔開話題道:“你還沒說呢,他到底如何了?”
魏驚鴻見他連苻離的小秘密都知曉了,便也不再隐瞞,用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掌心,道:“他回來後便同他爹說,他不願參加科舉入仕,想做武将。苻首輔自然大怒,動用了家法,一寸厚三尺長的戒尺,就那麽活生生地抽在皮肉上……”
未料如此,姜顏光是聽着都膽戰心驚,蹙眉道:“他身上還有箭傷呢。”
“是啊,若不是顧及箭傷,首輔大人可能會罰得更厲害。苻家世代士族皆為儒士,又位極人臣,無論是首輔大人還是咱們那位精明的娘娘,都不會允許朝中文武重臣皆出自一家。”魏驚鴻嘆道,“可苻離那倔性子你也知道,後背都被抽爛了也不改口,如今下不了床了,被關在家中養傷呢。”
“為什麽呢?”姜顏忽然問。
魏驚鴻一愣:“什麽‘為什麽’?”
姜顏低聲道:“他為什麽不改口?為什麽不服輸?”
“還能有為什麽,自古以來,文人士子皆是政治的犧牲品,有人靠撥弄口舌上位,也有人因直言進谏而亡,是生是死誰說的清呢。”魏驚鴻道,“這大明皇朝看上去國泰民安、升平盛世,其實只是金玉其外風雨飄搖,做文臣守護不了他想守護的東西啊。”
姜顏心中有些莫名的沉重,問道:“那苻首輔同意他去做武将嗎?”
魏驚鴻連連搖頭:“哪能啊,僵着呢。苻離也沒打算一步成功,可能得磨上一年半載罷,只是提前讓他爹有個準備。”
既是要鬥上一年半載,苻離少不得還得回國子監待上一陣。姜顏淡淡一笑:“真傻。那不是白挨打了麽?”
“安心,苻離這人每一步行動都有他自己的目的,不會吃虧的。”說着,魏驚鴻傾身神秘一笑,“今天下午我會告假前去探望他,你可有什麽情箋啊、信物啊之類的托我傳達?”
姜顏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可以送情箋給他的人了。
愣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哦,險些忘了老國公給他們倆訂了婚約呢!
一提起這茬就頭疼。
想了想,她從案幾上抽出一篇文章遞到魏驚鴻面前,文章上一個鮮紅的‘一甲’特別醒目。
魏驚鴻接過那份文章,納悶道:“你這是何意?”
“喏,拿去刺激一下他。”姜顏托着下巴垂着眼,懶洋洋笑道:“讓他早些養好傷回來,這第一名我都當膩了。”
魏驚鴻白眼翻到後腦勺,說了聲“好生狂妄”,到底将文章折好塞入袖中,念叨道:“小娘子這慰問品也是夠奇怪的,真是不懂你們。”
姜顏意味深長道:“不只是你,我也看不懂。”有話說多了是誤會,說錯了是尴尬,不如不說,順其自然。
下了一夜的雪,第二日起來,滿目銀裝素裹。
南方少見雪,國子監的學生們少見的興奮,姜顏卻覺出幾分凄寒來。朔州的那場大雪,足夠她冷上一輩子。
今日是最後一天講學,身旁的位置依舊空着,姜顏心想今年大約是見不到苻離了。不知為何,竟隐隐生出一絲‘今年并不圓滿’的念頭來。
正感慨着,一條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姜顏不經意一瞥,随即怔住。
風搖雪落,清風霁月的少年卓然而立。在所有人訝異的目光中,苻離一身端正整齊的雪色儒服,面色從容地進了門,而後朝正在講學的博士躬身行禮,動作有些許的僵硬。
博士是聽說苻離的傷勢的,大概沒料到他會在最後一天中途出現,博士捧着書冊怔了一會兒,才點頭讓他落座。
于是苻離又頂着衆人的視線,一步一步朝姜顏身側的案幾走去。他的傷應該還很嚴重,盡管極力掩飾,但姜顏依舊能看到他身形步伐的不自然,尤其是屈腿落座的時候,苻離的眉頭緊鎖,抿着唇極力忍耐肩背的傷痛,待到坐好,額角已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姜顏的一雙眼黏在苻離身上,連博士講了什麽內容都一概不知。她實在不明白,明日國子監就要休假了,他何必趕在最後一天忍痛來此走一遭?反正已病假了好幾日,也不在乎多這一天。
苻離這人,總是教她猜不透想法的。
姜顏思緒疊湧,苻離卻像是沒事人般端坐,背脊挺直,一眨一眨地望着前方,聆聽博士拉長語調搖頭晃腦地念着‘之乎者也’。
還說自己不喜讀書呢,這不是挺認真的嘛。如此想着,姜顏便将視線從他身上收回,認真聽講。
只是她并未發覺,在她聽得入神之時,看似認真的苻大公子悄悄調轉視線,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未曾離開。
人生本就是負重前行。他滿身傷痛,踏雪而來,不知是因為兩家陣營針鋒相對的宿怨,還是見到對方那份‘一甲’文章的不甘,亦或是同甘共苦後的情窦初開……命運早已揉成一團亂麻,沒了答案。
離散學還有一刻鐘,姜顏卻早已坐立難安,想着同苻離聊上兩句,問問他到底打算如何處理兩家婚約之事,也問問他的傷勢……
誰知還未下課,岑司業卻臨時布置了一個任務:讓儒生們将國子監內的積雪清掃完畢,勞其筋骨,方可散學。
于是姜顏只好悻悻地随着同伴們去領掃帚。
積雪有三寸來厚,又是呵氣成冰的隆冬時節,手指不一會兒便凍得僵硬,掃起來頗為困難。姜顏望着地上掃起的一堆積雪,正擰着眉思索什麽,便聽見魏驚鴻的大嗓門從身後傳來:“姜小娘子!你在發什麽呆呢?”
姜顏回身一看,只見魏驚鴻扛着一把鐵鍬,同苻離并肩站在一丈遠的地方,一個笑顏如春,一個面色清冷。
“想堆雪人。”姜顏回答,随即視線落在苻離身上,好心道,“苻大公子還有傷,可以不用來掃雪的。”
“別管他!你在這掃來掃去,他哪還能坐得住啊!眼巴巴跟來又不好意思同你說話,就知道逞強!”
“魏驚鴻!”
“好好好,我不說,不說!苻離你快将鏟子放下!”魏驚鴻大步跳到姜顏身邊站定,一副不怕死的模樣,朝姜顏道,“小娘子想堆雪人便堆,都最後一天了,司業不會生氣的。”
姜顏笑着搖頭:“可我怕手冷。”
“這簡單!”魏驚鴻丢了鏟子蹲身,用手在地上滾了一大一小兩個雪球疊在一起,念叨道,“我給你堆個應天府獨一無二的雪人!來戳個眼睛,畫個鼻子,還有嘴……”
魏驚鴻天生會哄女孩兒開心,姜顏撐着掃帚看得入了神。可嘴還未弄完,便見一鏟子飛來,将這‘應天府獨一無二的雪人’連根鏟走,屍骨無存。
姜顏:“?!”
魏驚鴻:“……”
魏驚鴻僵在原地,舉着滿手雪水擡頭,看到了一臉陰沉的苻離。
“幹活去,魏驚鴻。”苻大公子面色很不善,冷冷橫了魏驚鴻一眼,将鏟子中的雪塊堆到道旁,末了還用鏟子狠狠壓實,直到将那四分五裂的雪人壓得再沒了蹤跡才罷休。
“我就給小娘子堆個雪人,你生什麽氣。”魏驚鴻有點委屈,哭喪着臉嘀咕道,“可憐我的雪娃,平白遭受這無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