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苻離一手端着藥碗小口小口地飲着, 一手仍攥着姜顏, 令她脫身不得, 平時冷傲矜貴的少年一生了病,倒像個小孩似的粘人。
腕上的溫度燙得驚人,姜顏費力抽了抽手, 誰知才從苻離掌心抽離,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袖子, 半晌掙脫不得, 她‘哎呀’嘆了聲, 索性坐在床邊的踏腳上,借着昏黃的燭光打量着苻離。
他修長好看的指節上破了皮, 暗紅色的痂襯着白皙的膚色, 顯得觸目驚心。屋外依舊朔風凜冽, 拍打着窗扇, 姜顏腦中不自覺浮現出他手持殘劍立于硝煙之中的身影,想起他面對季懸失了理智的質問時低下的頭顱, 不知為何, 心中竟有些柔軟,仿佛初見時針鋒相對的擡杠已成了遙不可及的前世。
莫非, 這就是所謂的患難見真情?
想着,苻離已仰首飲盡了最後一口湯藥。那藥想必苦的很,苻離擰着眉,淡色的唇線緊抿,喉結上下滾動一番, 待壓抑住嗓子眼湧上來的苦意,他傾身将空了的藥碗放在床邊案幾上。
“苻大公子,我至今對你仍是不服氣的。”或許是屋內太安靜了,姜顏情不自禁開口道,“在知道婚約之前,我的鬥志是源于你的傲慢無禮。後來,則是源于對你的一絲嫉妒。”
未料她會這麽說,苻離的手一頓,指腹在碗沿停留了片刻,而後啞聲問:“嫉妒什麽?”
“嫉妒你的天賦呀。無論是在考場還是在戰場,你總是極具侵略性,文章、禦馬、射術、劍術,樣樣都是魁首。”可惜人無完人,上天将他的天賦精雕細琢,卻将他的脾性揉成一團爛泥,別別扭扭的叫人猜不透。
苻離打斷她的思緒道:“你若是三歲起就被逼着亥時睡、卯時起,十數年筆耕不辍,也能如此。”
姜顏回神,感嘆道,“首輔大人這麽嚴厲的麽?”
苻離沉默。不知想到了什麽,他垂下眼望着姜顏微皺的袖口,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可我所求并非聖賢之道,千篇一律的格式文章我早就寫膩了。”
他說這話時少見的沙啞低沉,聽起來有幾分落寞。
苻大公子今日真是病的厲害了,這些話,平日他即便爛在肚裏也不願說出口的。
姜顏好像在今夜才真正地認識苻離,這個萬衆矚目、司業器重的儒生楷模說他不喜歡讀書作文,如同富可敵國的商賈說他不喜歡錢財……那種感覺就像是姜顏拼盡全力揮去一拳,卻被苻離輕飄飄接住并将她擊倒在地狠狠碾壓,末了還要矜貴地擦擦手,俯視她說:“其實我也一點也不喜歡打架。”
被這個‘不喜讀書’的國子學魁首打敗那麽多次,姜顏簡直要憤世嫉俗了。
燈影搖曳,姜顏一臉複雜地問:“那你以後要做什麽呢?”
Advertisement
“做武将。”病患苻離有問必答,攥着她衣袖的手緊了緊,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脈隐約可見。他眼裏映着燈火,篤定道,“定國□□,守護你……”頓了頓,他又吐出一個字,“……們。”
姜顏并未留意到他那意味深長的字間停頓,而是驚異于他眼中的堅定。此時于亂世之中,危城之下,他這喑啞的一句如有千鈞重量,擲地有聲。
“挺好。”雖然不知為何自己就成了苻大公子的傾吐對象,但姜顏依然盡職盡責地開導,颔首又重複了一遍,“做武将挺好。”
苻離目光柔和,心中感動于她的體己。
可惜還未感動完,便見姜顏眯着月牙眼碎碎念:“你若走了,國子學內我獨孤求敗穩坐第一,挺好挺好。”
“……”聲音很小,但苻離聽見了。
今夜格外寧靜,兩人放下過往成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記不清是誰先睡着的,待到苻離醒來時,窗外已現出些許熹微的晨光。
掌心的布料柔軟,他低頭一看,自己仍攥着姜顏的衣袖,而眉目豔麗的少女趴在床邊睡着了。
油燈早已燃到盡頭,屋內的光線晦暗,冷得很,姜顏睡得并不安穩,眉頭微蹙,鬓邊散亂的發絲黏在嘴角,也不知在這裏趴睡了多久。
那股莫名的悸動又來了。鬼使神差的,苻離松開她的衣袖,修長的指節微微上擡,似乎想替她拿下嘴角那幾根調皮的發絲。可指尖還未觸碰到她,睡夢中的姜顏卻是擰緊眉頭輕咳了幾聲,應是受涼了。
伸出的手頓了頓,苻離皺眉,轉而拿起床榻邊疊放的冬衣披在了姜顏身上。
動作很輕,但姜顏立刻就醒了。她有些茫然地坐直身子,任憑身上的冬衣滑落肩頭,壓着的那半邊臉頰帶着些許紅痕,渙散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聚焦,望着苻離道:“退燒了?”
很奇怪,明明屋內晦暗,苻離卻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光。
“嗯。”退了燒,苻離神清氣爽,想要掀開被褥下榻,又顧及姜顏在身邊,只好低聲道,“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關于昨夜的事,苻離依稀記得一點。自己貌似燒糊塗了,毫不設防地拉着姜顏說了許多心事,如今清醒才覺得丢臉,平白讓她看了笑話。
他眼底思緒複雜,姜顏已抻着腰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和脖頸哼道:“也不知昨晚是誰拉着我不放手,如今醒了就卸磨殺驢趕我出門。”轉過屏風走到外間,她又問,“你身上有傷,可要我喚魏驚鴻來幫你?”
“不用。”驕傲如斯的苻離又怎會輕易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狼狽?他動作緩慢地掀開被子下榻,穿衣時才發現身上的裏衣被換過了,頓時眼神一緊,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懷中。
紅繩串着的玉還在,苻離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下榻披衣穿上,系好腰帶穿戴齊整出來。他似是有話要說,面無表情地站了片刻,才試探問:“昨日,是誰給我換的衣裳?”
“自然是魏驚鴻。”姜笑着看他,故意道,“怎麽,你如此謹慎,可是懷中藏了什麽秘密?”
苻離眼神有些不自然,扭過頭否認:“沒有。”
他不坦白拾回殘玉之事,姜顏便當做不知道,只意味深長地‘哦’了聲,眼裏蘊着狡黠,不再追問。
卯正時分,國子學的六名儒生聚在廳中用早膳,席間誰也未曾開口說話,氣氛沉悶非常,唯有碗筷碰撞的叮咚聲間或響起。
季懸眼睛腫成核桃,面色灰白,心不在焉地扒了幾口,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飽了。”
他這模樣,顯然是還未從喪兄之痛中走出。姜顏心中沉重,擔憂地看了對面食案的苻離一眼,見他面色鎮定,仍垂眸舀着粥水飲食,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蔡岐三兩口吃完一個包子,擦着手道:“既然人都到齊了,今日便收拾好從南城門出,回應天府複命。”
“什麽叫‘人都到齊了’?”季懸冷冷打斷話語道,“千戶大人莫不是忘了,季平還不知道躺在哪個屍堆裏呢!”
蔡岐冷硬道:“那你待如何?讓其他幾個人連同拼死送出來的書籍一起給你哥陪葬?”
季懸握着拳不語,眼睛通紅,一行淚從眼角滑落,在他衣襟上暈染出一抹暗色的痕跡。
廳內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苻離将最後一口粥水咽下,然後打破僵局道:“你們跟着蔡千戶走,我留下。”
“苻離!”
“苻公子!”
魏驚鴻道:“苻離,你發什麽神經!”
面對衆人驚異的視線,苻離冷靜起身道:“我會将季平帶回應天府。”
蔡岐一拍案幾,剛說聲‘胡鬧’,便忽的聽聞外頭鑼鼓急促,一名小将一邊敲鑼一邊飛奔而過,口中喊道:“鞑靼來襲,全城戒備!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鞑靼來襲,全城戒備!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昨夜朔州軍士徹夜不眠,嚴陣以待,唯恐鞑靼夜襲來犯,誰知守了一夜都不見鞑靼人影子,如今熬了一宿的将士已是疲憊不堪,偏偏遇上敵軍!一時間四周腳步紛雜,将領策馬,指揮弓-弩手和甲兵排列布陣,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恐懼如烏雲籠罩着這座城池。
“有什麽話路上說!待會打起來,你們想走都走不了!”蔡岐一聲令下,“備馬,走!”
可六個少男少女依舊緘默地站在廳中,誰也沒有動身。
蔡千戶瞪大眼,吼道:“你們這是反了!”
“千戶大人,臨行之際馮祭酒百般叮囑我等七人要同進退,共生死。如今朔州城百姓還未逃亡,我們怎可先行棄城離去?”程溫歉意一笑,溫聲開口,“七個人一同來,就該一同回,哪怕……只是屍身。”
“你們以為打仗是兒戲?刀劍無眼,是要死人的!”蔡岐怒道,“區區一個朔州城,能頂幾日?”
苻離沉思片刻,道:“鞑靼要攻城,無非是擡木杵撞開城門或以投石機攻城。但此番鞑靼一日便從邊城攻來朔州,必定是輕裝上陣,且朔州城外地勢開闊平坦,并無巨石供其使用,投石機派不上用處。”
“那便只剩下木杵撞門。”姜顏接上話茬,“我們可以人力或重物堵住城門,只要城不破,便有勝算。”
“鞑靼攻勢迅猛,中途不做任何停歇,多半想速戰速決,所帶糧草不超過七日。只要想法子派高手繞去敵軍後營,燒其糧草,堅守兩日便可退敵。”說着,苻離望向屋外傾瀉的陽光,雪霁天晴,西北風很大,最适合火燒糧營。
“我爹乃鎮國大将軍,手握十萬精兵鎮守滄州,調兵趕來也不過一日的路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衆人望去,只見邬眠雪挺身而立,鳳眸明亮,笑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我願手書一封,命人前往滄州報信,三日內必可求得援軍前來!”
在國子學內,邬眠雪一向是謹慎低調的,存在感甚低,誰也不曾想到她竟會在此時挺身而出,并抛出一個驚世駭俗的計劃。蔡岐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邬眠雪,語氣帶着明顯的質疑:“你?”
“對,我。”邬眠雪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不複往日乖巧,眼眸中浸潤的是将門虎女的從容淡定,“前夜逃亡,千戶大人以為那兩個鞑靼人是誰殺的?”
果然,小羊羔總算露出獠牙來了。姜顏從第一次練習射術開始,就隐約覺得邬眠雪好像在刻意掩蓋自己的身手,雖然不知道她為何藏拙,但此番能得鎮國将軍相助,勝算已有了□□分。
蔡岐按着刀在廳內踱步,似乎在權衡利弊。半晌,他停了腳步,反身問道:“你們想好了,若城門未曾守住,敵人糧草不曾燒毀,滄州援軍不曾到來,你們該如何置之?”
苻離篤定道:“三條計策只要成功了兩條,便不可能會輸。”
蔡岐道:“萬一呢?”
“若萬一如此……”苻離沉吟片刻,冷聲道,“若萬一如此,燒掉朔州糧營,棄城投降,保全城百姓性命。”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蔡岐瞪大眼,打量苻離許久,才喃喃道:“你小小年紀殺伐果決,倒是天生的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