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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1)

算是因禍得福, 方才地面震顫,深埋地底數百年的磚牆十分脆弱, 破了一個拳頭大的缺口,那風便是從缺口中透出的。苻離用肩背撞了約莫十來下, 磚塊嘩啦墜落, 牆壁上的缺口迅速塌陷擴大, 剛巧能容一人鑽出。

季平抱着一簍子典籍先行鑽過探路, 不稍片刻,他折回來欣喜道:“果然有密道, 不知通往何處!”地底空曠得很, 聲音撞擊在逼仄的通道中, 蕩出無數道回音。

黑暗中,苻離攥緊姜顏的手, 讓她先行鑽出, 自己再握着劍跟上來。

“你沒事罷?”黑暗中, 姜顏看不清苻離的情況,只覺得他方才憑一己之力撞通缺口,一定很疼。

苻離輕輕擋開姜顏摸過來的手,平靜道:“我沒事。”

沒有亮光, 三個人只能摸着牆壁前行。期間季平還寶貝似的抱着一簍書,累得直喘氣, 問道:“外頭兵荒馬亂,我們何不藏在這地洞之中,等到塵埃落定後再伺機出去?”

“不可!”苻離幾乎是立即否定, “隧道到處都是濕泥朽木,随時都會有坍塌的危險。”一旦地洞坍塌,路被封死,他們就只能坐以待斃。

姜顏聽着季平沉重的腳步聲,忍不住道:“季公子,如今城中危亂,你負重前行很危險的。不如,将書簍暫且放下罷。”

“不可不可。馮祭酒對我等委以重任,命我等将珍貴的典籍運回應天府,怎能為一己私利棄聖賢于不顧?”季平連連搖頭,倔強道,“我這簍都是千年前所著《風俗錄》和《異人志》,乃魏晉遺留下來的孤本,決不能丢了。”

“可是……”

姜顏話還未說完,新一波的攻城又開始了。投石的巨響振聾發聩,地面劇烈抖動,搖晃不已,木渣和塵土簌簌墜落,打在身上生疼生疼。

“小心!”苻離順勢将姜顏拉入懷中護住,用自己的身體遮擋墜落的雜物。

地動山搖的感覺實在是太令人恐懼了,姜顏忙擡手護着他的頭,急道:“你別只光顧着我!”

苻離咬着牙沒說話。

混亂中,兩人聽到前方的季平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似是被崩落的東西砸到了身體。姜顏大聲道:“季公子,你沒事罷?”

不知過了多久,震動的轟鳴停止,除了頭頂間或灑下一把土灰,四周又恢複了平靜。不遠處,似乎有橫木被人挪開的聲音,接着季平顫抖的嗓音響起,氣息不穩道:“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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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支撐隧道的某根橫梁咔嚓一聲,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苻離拉着姜顏的手道:“快走,這裏撐不了多久了。”

季平跟在他們身後,跑了幾步,腳步忽的慢了下來。姜顏回頭望着身後黑皴皴的的隧道,大聲道:“季公子,還好麽?我幫你拿書罷!”

苻離‘啧’了一聲,冷聲道:“都自顧不暇了還瞎好心。”說罷,他松手折回身去,聽聲辨位找到季平的方向,從他懷裏接過書簍,短促道:“快跟上。”

季平擦了擦臉,小聲說了句“謝謝”。

甫一離開,身後的隧道轟然坍塌,揚起塵土一片,三人加快步伐朝前跌跌撞撞跑去,唯恐慢了一步會葬身于此。

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四周的風越來越明顯,空氣中的火石味越來越濃。他們沿着隧道拐了個角,便見月光隐現的洞口兀立眼前,只需踏過幾十階臺階便能重見天日,夜空近在咫尺。

姜顏大喜過望,抹開淩亂的鬓發朝前跑了十幾步,直到外頭清冷的月光透過枯藤投射到她身上。感覺到光芒和空氣的流動,她松了一口氣扭頭道:“洞口通向城中,我們還在大同府。”

苻離抱着書簍走到姜顏身邊站定,警覺道:“此時大同府能否守住城池還未可知,莫要貿然靠近洞口,當心有……”

話說到一半,他忽的住了嘴,震驚地望着手中抱着的書簍。

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太過詭谲。姜顏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竹編的簍子上沾滿了新鮮的血液,連剛出土的簡牍都被浸潤成了暗紅色,隐隐散發出些許腥味。而苻離雖然染了塵土略微狼狽,但白色的武袍完整,并沒有傷口。

可想而知,這竹簍裏的淋漓的鮮血顯然屬于……

“季平!”兩人望向深不見底的隧洞,異口同聲地喊道。

“咳咳……”裏頭有壓抑的咳嗽聲傳來,季平扶着牆壁,幾乎是一步一頓地挪到洞口。

黑暗從這個清瘦的年輕人身上褪去,如霜的月光一點一點鍍亮他的身軀,也照亮了他嘴角和衣襟上暗如墨汁般的血漬。他的臉白得吓人,沒有一絲生氣,每走一步都有新鮮的血液從他口鼻裏溢出,在石階上滴下淅淅瀝瀝的一行濕痕……

回想起之前在隧道裏時,季平那聲壓抑的悶哼,姜顏這才恍然明白,他應該那時就被墜下的重物砸到受了內傷,而他懷中的古籍卻是絲毫未損,想必是危難之時,他用羸弱的肉軀護住了千年前的聖賢經典。

姜顏從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流如此多的血液,也不知道這個瘦弱的書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護住古籍,又是憑着怎樣的毅力一步步踉跄至此,自始至終,他沒有喊過一聲疼。

她渾身仿若凝固,嘴唇嗫嚅:“季、季……”

月光照在季平蒼白的臉上,卻沒有照進他渙散的眼睛。他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油盡燈枯,頹然朝前撲去。

哐當——

書簍墜地,苻離飛身向前接住了季平軟軟倒下的身子,又擡手去撕自己的衣服下擺。姜顏想,苻離此刻應該遠沒有他面上表現的那般鎮定,因為他的手掌顫抖,指節發白,使了好幾次勁兒才将下擺的破布撕下來,捂在季平不斷湧血的口鼻處。

風席卷而來,滿天星子搖搖欲墜,那冰冷的寒意喚醒了姜顏的神智,她幾乎是踉跄着奔過去,跪在季平身邊給他擦拭嘴角。盡管,這是徒然。

失血過多,季平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鼻腔溢血,嘴中也湧着血沫,不一會兒便浸透了布條,姜顏的白袖邊變成了血紅色。

更可怕的是,季平的耳廓中也溢出一條血線。

“他的髒腑受了重創……”第一次直面死亡,姜顏咬着唇,面色不比季平好看多少。

“季平!”苻離低喝,将季平脫力的手繞到自己脖頸處,以肩背支撐起他綿軟的身體,咬牙道,“撐住!我這就帶你出去。”

季平垂着頭,淤血從他嘴角溢出,在空中垂下一條黏膩的血線,最終滴落在地上。他掀了掀眼皮,嘴角微動,氣若游絲道:“我……不想死……苻大……公子……我不想……”

一句話還未說完,季平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嚨,胸腔中發出‘嗬嗬’的破碎聲響,眼睛已經朝上翻了白。姜顏猜測他是被淤血嗆住了,連忙擡起他的下巴側向一旁。

“咳!”季平撕心裂肺的咳嗽,滾燙的淤血如箭般噴出,濺在姜顏的手上,腥熱而又黏膩。姜顏顧不得滿手的鮮血,顫抖着給季平順氣,竭力維持冷靜道:“得盡快出去找大夫。”

“我走、走不了了……請二位……将書籍帶回……應天府……”

季平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夾雜着文人的執念,艱難道:“告訴馮祭酒……學生季平……不辱使命……”

苻離的背影一頓,索性棄了自己随身攜帶的寶劍,矮身背起季平朝出口挪去。他鼻尖有汗,滴落塵埃,沉聲道:“這些話,你親自回去說。”

姜顏眼眶酸澀,拾起苻離落下的寶劍,又将地上遺落的書簍背在肩上。書簍沉甸甸的,她一個趔趄,很快穩住了身子,向着苻離的背影,踩着一路血跡出了洞。

隧道之外,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卻是另一個煉獄。

月色西斜,滿地弓矢如刺,紅黑二色的軍旗橫七豎八地倒在屍堆中,外城城牆已經被攻破,牆上插上了鞑靼王子的旗幟,張牙舞爪地在朔風中飄動。無數個被火石砸破的窟窿如巨獸的嘴,黑越越的,吞噬着一切生靈。

被火石砸毀的城牆坍塌,硝煙彌漫中,僅有百餘名鞑靼人守城,另有十幾名鞑靼士兵正在城牆下屠戮來不及逃跑的漢人,苻離迅速閃身躲回隧道中,低聲示意姜顏:“別出聲。”

姜顏也将自己藏入陰影裏,以眼神示意苻離下一步如何走。

苻離靠在隧道門口,用餘光瞥向外面一邊舉着彎刀一邊笑着屠戮鞑靼人,低聲道:“城門口守衛很少,想必鞑靼的軍隊都集結在另一處,等待伺機攻占內城朔州。”

姜顏心中一寒,道:“朔州一破,大同府失守,下一個遭殃的定是順天府。若順天府再失守,鞑靼人便可沿着運河長驅直下攻占應天府,皇都危矣!”

苻離:“兩條路,要麽向北逃往塞外。要麽回朔州,同蔡千戶彙合。”

姜顏靠在牆上,沉默了許久才道:“漢人去了鞑靼的地盤,與刀俎下的魚肉無異。可若回朔州則必定要穿過被攻占的外城,鞑靼人嗜殺成性,撞上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苻離沒有搭話,只問道:“你信我嗎?”

“我信。”姜顏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時的自信從容,無比耀眼,無比堅強。

“要入城門,只能殺了他們。”苻離說。

那一刻,說不害怕的話是假的,但姜顏很清楚地知道,遭遇危機時第一想的應是解決的辦法,而不是怨天尤人的逃避。

正思索着該如何以少勝多,卻見前方的苻離将季平放在一旁的地面上,又将姜顏推入隧道中藏好,低聲道:“不管發生什麽,別出聲。”

直覺不妙,姜顏微微瞪大眼道:“那你呢?”

苻離抿着唇,伸手從姜顏懷中抽出自己心愛的寶劍。他背映着滔天的戰火,眼底折射着清冷的劍光,染血的衣袍翻飛,用難得溫和的語氣對姜顏道:“一會兒打起來,記得保護好自己。”

說罷,他咬牙起身,整個兒暴露在鞑靼人面前。

鞑靼人很快發現他,執着彎刀包抄過來。

苻離冷眼直視,那雙執筆端莊的手此時握着長劍,長身而立,散亂垂下的發絲随風飛舞,朔風凜冽,他逆着風一步一步朝嘶吼着撲來的鞑靼士兵走去,背影挺拔,沒有一絲怯意,沒有一絲猶疑,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終騰空一躍……

铮——

長劍迎上彎刀,火花四濺。電光火石的一瞬,苻離橫劍一劈,斬殺第一名鞑靼人,接着旋身劃開第二人的腰腹再順勢刺入第三人的胸膛。

頃刻之間,三名敵軍倒斃,未料這少年人如此了得,剩餘的鞑靼人面面相觑。北方游牧人天生骁勇善戰,同伴的死并未吓退他們,反而成了激發了他們融入骨血中的嗜殺好戰。十數人如野狼般叫嚣着沖上來,圍攻苻離一人!

苻離再強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鞑靼人又蠻力無比,終究是寡不敵衆。在斬殺了第六人後,苻離被一個虬須的鞑靼漢子鑽空子偷襲,一把彎刀當頭劈下,他下意識擡劍格擋,卻被那漢子的蠻力壓得單膝跪下,劍氣蕩開,揚起他鬓角散落的發絲。

彎刀與長劍相撞,帶起一路火星,冷汗沿着下巴淌下,苻離咬牙硬挺,清冷的眸中一派視死如歸的決然。他褪去往日的矜貴,只剩下原始的熱血和殺戮,為國,為家,亦是為情,狠得不像個養尊處優的十七歲少年。

火光中,那虬須漢子龇牙咧嘴,咕嚕了一句異族話,接着,身邊的另一個鞑靼人看準時機朝苻離後背砍去!苻離本能要躲,卻被虬須漢子牽制住,一時脫身不得。眼看着那森白的刀刃即将劈開他的皮肉,苻離心中一沉。

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了,姜顏會被欺負。

很奇怪,他與姜顏鬥了這麽久,本是水火不容,卻沒想到生死攸關的時候他腦中最後想的,仍然是她。

想象中的劇痛并未來臨。

他睜眼,一箭擦着他的頸側飛來,射穿了身後偷襲的那鞑靼人的肩部,雖不是致命傷,但足以讓苻離反應過來,一腿橫掃将虬須漢子擱倒在地,又挽了個劍花回身一刺,連殺兩人後再一劍将怒吼着起來的虬須漢子釘死在血跡斑駁的地上。

又數箭飛來,大部分都被風吹得偏離了方向,看得出射箭之人技藝并不十分精湛,但足以牽制敵人,給苻離争取反擊的時間。

解決了最後一個敵人,苻離喘息着,摸了一把臉上飛濺的熱血,于獵獵狂風中回首望去,只見夜色深沉,烏雲蔽月,幾丈開外的少女手持着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弓箭,仍保持彎弓搭箭的姿勢,柔弱的身形繃緊如松,仿佛被深沉的夜鍍成一道玄黑的剪影。

但苻離知道她在發抖。

這個曾經被他恥笑過箭術的縣官之女,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仍然選擇拿起弓箭戰鬥,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他。

仿佛在這個時候苻離才恍然發現,姜顏除了出身不那麽顯赫,除了性子天真直率,她的身上找不到一處令人置喙的短處。自始至終,都是他那點可憐的傲慢在作祟。

來不及品味死裏逃生的欣喜,苻離提着豁了口的殘劍朝她走去,在她面前站定。姜顏這才長松一口氣,将空了的箭筒和弓箭丢在地上,雖強裝鎮定,但顫抖的聲線依舊出賣了她此時的後怕:“風很大,我的手抖得厲害,一直擔心失手射傷你。”

苻離心中一燙,說不出是種什麽感覺。他伸出一只沾滿了黏膩鮮血的手掌,對姜顏說:“沒事了,我帶你回去。”

姜顏沒有動,只擡起一雙哀傷又無措的眼睛望着他,蒼白的唇顫了顫,說:“季平……身體冷了。”

苻離一怔,許久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握緊劍柄緩緩蹲身,将食指放在季平的頸側一探,而後久久僵住,如同失了靈魂的石雕。

季平死了。

這一念頭冒出,足以讓人渾身熱血涼透。過了許久苻離才收回手,五指緊握成拳,垂下眼蓋住眼底翻湧的風暴,喉結幾番吞咽滾動,他艱難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得在鞑靼人發現異常前離開。”說罷,他沉默着起身,将季平的屍身背回了隧道裏,長劍一揮斬斷橫梁,只見磚石簌簌落下,很快将那可憐的太學生掩埋其中。

姜顏跪在地上,将臉埋入手掌,咬着牙悄悄抹去滿臉的淚漬。

再擡眼時,她看到一身血漬的少年朝着坍塌的洞口拜了三拜。

接着,苻離轉身朝鞑靼人遺留在戰場上的幾匹馬兒走去。茫茫夜色中劍光閃過,軍馬應聲而倒,只留下一匹最健壯的,被苻離制住馬嚼子輕手輕腳地牽了過來。

在這種時候,苻離仍保持着可怕的冷靜。姜顏知道,他殺掉多餘的戰馬是為了避免鞑靼人發現異常後追殺上來……思慮清晰得不像是個錦衣玉食的少年。

正想着,苻離翻身上馬,一手控制缰繩安撫噴着響鼻的軍馬,于馬背上俯身朝姜顏伸出一只滿是鮮血的手掌:“上來。”

姜顏道:“季平他……”

苻離的聲音冷靜的可怕,唯有眼尾一點濕紅,沉聲道:“他死了,我們帶着他沒法逃跑。”

明知事實如此,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姜顏仍忍不住酸澀了眼眶,胸中如壓着巨石,幾欲喘不過氣來。

“等收複失地,我會親自來接他還鄉。”苻離道。

姜顏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将那簍浸透了季平血水、承載了他最後遺願的書籍抱在懷中,借着苻離手臂的力度上了馬。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的□□,苻離讓她坐在自己身前,整個兒将她圈在自己懷裏護住,一抖缰繩拍馬朝被攻占的城門沖去!

狂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颠簸中,姜顏紅着眼費力回頭望了眼隧道坍塌的洞口,那裏埋葬了她的同伴。

季平沒能等到自己的名字留在史書的那一刻,甚至,他沒能将自己帶回應天府。

駿馬飛奔沖到殘敗的城牆之下,苻離一手摟着姜顏,一手執刀刃狠拍馬臀。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一躍而起,越過碎石磚塊,又沖破城門前的攔截的障礙物,一路長驅直入進了大同府被攻陷的應州城中。

飲酒慶功的鞑靼守城士兵終于覺察出了不對勁,想要追卻沒了戰馬。鞑靼人猶不死心,高聲叫喚着異族語言,迅速取了弓箭列陣,打算從城牆上射殺馬背上的少年們。

鞑靼人世代游牧,又力大無窮,箭術非附庸風雅的中原士子能比,箭矢如雨落下,耳畔盡是咻咻的破空之聲!

“攥緊馬鞍!”耳畔,苻離急促喘息,松開一手抽劍格擋飛來的流箭。

姜顏雙目緊閉,咬牙忍住臀股間颠簸的劇痛,伏在馬背上緊緊攥住馬鞍。她像是夾在洪流之中,耳畔盡是呼呼風響和箭矢破空的聲音,令人心驚膽戰。

硝煙遠去,不知何時飄起了大雪。

已經是醜時了,姜顏才剛下馬,身後高大的戰馬便吐着白沫,轟然倒地——馬兒中了好幾箭,能跑這麽遠已是極致。姜顏眼睫上凝了霜雪,狼狽回頭,便見苻離捂着淌血的肩部直皺眉。

“你中箭了!”姜顏瞳仁驟縮,一張嘴便灌進滿口的風雪,上前道,“我看看……”

“沒事。”苻離躲開她想要觸碰的手,卻因牽扯到傷口悶哼一聲。

“箭上有血槽,若不處理你會死的!”姜顏眼前不可抑制地浮現出季平蒼白血污的臉,一向帶着笑意的臉上浮現出難以言狀的悲傷。她說,“季平已經沒了,你得活着。”

苻離眸色微動,沒有說話。待緩過那一陣疼痛,他提劍反手一斬,斬斷了刺入肩背的那支羽箭,而後清冷道:“風雪太大不好趕路,先找個地方休息,天亮再走。”

這裏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大部分應該随着明軍撤回了朔州內城,只留下一片劫掠一空的殘垣斷壁。二人頂着暴風雪找了一處勉強能避風的茅屋,他們不敢找大門大戶,怕休息到一半會有劫掠的鞑靼人沖進來,茅屋雖小,一文不值,自然不會招來觊觎,相對安全。

姜顏關了門,将滿室風雪血腥隔絕在外,一切好像是一場荒唐的噩夢。

房屋主人因是逃難匆忙,連竈火都還未熄滅,姜顏定了定神,把書簍放在麥稭淩亂的地上。她望着書簍中幹涸的血跡,強壓住眼底的淚意,才抖去滿身的霜雪,借着竈臺裏的炭火點燃了桌上老舊的牛油燈。

一豆暖黃散開,明亮了苻離冒着冷汗的俊顏。

茅屋家徒四壁,土磚牆肮髒無比,苻離扶着長劍,盤腿坐在唯一一堆幹淨的麥稭上調整呼吸,垂下的眼睫在油燈下抖動,鼻尖有細密的冷汗滴落。

他一定很疼。

姜顏拾起掉落在地的鐵茶壺,掀開水缸打了水放在竈臺上燒開,又撕了幹淨的下擺內裏放在茶壺中煮着,這才挽起袖子蹲下身,平視苻離道:“苻大公子,我幫你拔箭。”

苻離擡眸看了她一眼,固執道:“不用。”

“你傷在肩背上,自己不方便……”

話還未說完,卻見苻離面無表情地反手握住斬斷的箭矢,狠力一拔!

鮮血濺出,苻離額角青筋暴起,扶着劍急促喘息,牙齒幾乎将蒼白的嘴唇咬破。

“……”

姜顏顧不得燙手,手忙腳亂地将茶壺裏煮開的布條撈出來擰幹,幾乎崩潰道:“還嫌不夠疼嗎,箭不是這麽拔的!”

“不、疼。”苻離手背青筋突起,直接發白,咬着唇一字一頓說。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同我較勁?”姜顏将燙過擰幹的布條抖開,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你将衣襟解開,我給你包紮。”

苻離似乎有所顧忌,當即捂住左肩的傷口,呼出一口白氣清冷道:“我自己來。”

“一只手如何包紮?”姜顏見到苻離滿身血漬、唇瓣發白,又想起因內傷失血而亡的季平,心中莫名一慌,索性伸手拉開苻離的衣襟道,“再不止血,你是想……”

姜顏忽的怔住了,視線一眨不眨地落在苻離的脖頸處。

嚴絲合縫的衣領中,一截絞金青纓繩若隐若現,是姜顏曾經最為熟悉的配飾。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指一挑,将那塊青纓繩串着的玉環挑了出來,淡綠的殘玉紋飾熟稔,映在她微微瞪大的眸中。

“我的玉怎會在……”姜顏幾乎以為這塊玉就是她日夜佩戴的那一塊,話說到一半才發覺不對勁。

早在數月以前探望程家回來的路上,她串玉用的青纓繩被偷兒剪绺,早沒了絞金的青纓繩,歸來後她便尋了根普通的紅繩替代……再一摸腰間,玉環仍在。

苻離脖子上的這半塊玉,并不是她的。

可是為什麽兩塊玉會如此相像?

屋外狂風怒號,屋內卻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靜,唯有油燈搖曳,鍍暖了苻離清高冰冷的眼眸。

往事走馬燈般閃現,相見時苻離莫名的偏見,離家時父母的欲言又止……疑窦潮水湧退,而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姜顏霎時腦中一片空白,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

她急切的、顫抖地拿起手中的半塊玉環,與苻離脖子上的那塊拼在一起,完美契合的那一瞬,她呼吸一窒,失了魂魄。

心髒不可抑制地狂跳,姜顏張了張嘴,面上是從未有過的茫然,只半跪在苻離身邊,幹澀問道:“苻離,當年你祖父與我父親訂下的約定……到底是什麽?”

苻離一直以為姜顏是知道婚約之事才對他‘糾纏不休’的,從一開始他便如此認定,所以才會在日後的相處中,先入為主地認為姜顏入國子監是居心叵測攀高枝。他幻想過姜顏看到他脖子上的殘玉會是何表情,或許是害羞,或許是興奮,唯獨不該是現在這般令人揪心的茫然。

“自然是婚約。”苻離耳根微紅,抓住脖子上的殘玉塞回衣襟內。

“婚約……誰和誰?”

“你說呢?”苻離似是難為情,扭頭生硬道,“明知故問,你早該知道的。”

姜顏扯了扯嘴角,無聲苦笑。

“你拿着祖父的斷玉來京,到底想做什麽?”

“那件事絕無可能,你想都別想!”

“你可知道,當年祖父許下的是一個什麽諾言?”

“我許你錢銀,換回你腰間的殘玉,如何?”

往事歷歷在目,是啊,她早該知道的。

可是,為何是現在?

真相令姜顏措手不及。當初她不顧一切離家求學,就是為了避免早早成婚生子的命運,可是現在苻離卻告訴她,兩人早在襁褓之時就定下了婚約……再回想起苻離的幾番試探,而懵懂的自己卻回以輕佻戲弄,姜顏更是一言難盡。

她拼命想要逃離的,原在一開始便已成了定局。

姜顏攥着手中的玉,失了魂般的跌坐,連手中的布條散落在地都沒發覺。

死一般的沉默,苻離總算覺察出了不對勁,淡色的唇張了張,啞聲道:“你這是什麽神情?”

姜顏垂下眼,莫名笑了聲:“早知如此,當初我該接了你那八百兩銀子。”

未料換來這麽一句,苻離眼中的溫情漸漸褪去,漠然問:“姜顏,你在說什麽?”

姜顏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好像說什麽都是錯,不說也是錯,他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荒誕的鬧劇。

“抱歉。”她無法說服自己将錯就錯,難以啓齒的內情到底說出了口,“婚約之事,爹娘從未與我說過。我并不知情。”

“……”

風聲嗚咽,死一般的沉默。

“你是何意思?不知情你終日帶着這玉在我面前晃蕩什麽?”苻離終于爆發了,面色倏地冷了下來,襯着頰邊的血漬,如一只瀕臨絕境的困獸,厲聲問道,“不知情你招惹我作甚!”

他面上有不正常的嫣紅,那是極端羞憤之下的血色上湧。

姜顏只是看着他,眼底有愧疚,“我帶着這玉,是因為爹娘告訴我若萬一遇險,可拿着這玉求苻家相助,還了當年欠下的恩情。苻離,我從未想過要以此相挾,逼你娶我。”說着,她雙手将玉捧到苻離眼前,低聲道,“若是早知定的是婚約,這玉不用你讨,我也該還你。”

淡綠的玉在油燈下婉轉流光,苻離面上血色褪盡,霎時變得蒼白。

“你想悔婚?”苻離不顧肩上的傷勢,一把按住姜顏的肩将她推到土牆上禁锢住,清冷的眼眸惡狠狠地盯着她,如同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抖着唇又重複一遍,“你想悔婚!”

姜顏背脊撞在粗糙的牆上,有些疼。她回視他,問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果?那時你想方設法要我的玉,我還以為,是苻家不肯報恩……”

“你敢!”苻離根本聽不進她的話,冷冷道,“招惹了我還想全身而退?想都別想。”

這句話似乎頗有深意,可姜顏已經沒心思去揣摩。今天夜裏短短三個時辰內,她已經經歷了太多、見證了太多,滿腹心事,滿心疲憊。

“苻大公子,有什麽話可否以後再說?”姜顏閉了閉眼,伸手将苻離的手掌從自己肩頭拉下,而後将殘玉遞到他手裏,“年輕一輩的事,不該由老人家決定。這玉你先拿着,就當是我謝過你今日的救命之恩。”

苻離垂下眼蓋住眼底交疊翻湧的情緒,而後猛地攥住玉,手背青筋凸顯。

姜顏狼狽起身,拿起掉在地上的布條重新丢入茶壺燙過,背對他道:“我先給你包紮傷口,天大的事,天亮再說。”

“出去。”苻離道。

姜顏身形一僵,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卻見苻離猛地起身推開原本就老舊不堪的茅屋柴門,當着姜顏的面将系着紅繩的玉環揚手丢了出去。

小小的一件東西劃過一道弧度,很快湮沒在風雪之中,落地都沒有聲響,不知丢去了何處。

方才那般大力的動作顯然牽扯到了苻離的傷處,見到他後背衣裳皆被鮮血浸透,姜顏心髒一緊,嘆道:“是我懵懂無知戲弄了你,你要生氣便沖我來,何苦傷了自己?”

苻離站在敞開的門口,任由風雪裹了他滿身,卻恍若不覺,唯有撩動的碎發間一雙孤傲的眼眸泛着微紅,啞聲重複:“出去。”

“有沒有可能,她并不知道那塊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初魏驚鴻如此提醒,苻離卻并未上心,固執地以為姜顏對他別具用心,如今看來,魏驚鴻那厮一語成谶,說到底,是他在自作多情,可悲可笑。

苻離勾起嘴角,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那笑聽在姜顏的耳中,格外刺耳。她沉默着撈起重新煮過的布條,哪怕指尖被沸水燙得通紅,也沒有吭上一聲。

屋外的風雪還在肆虐,吹得破敗的門扉哐當作響,油燈禁不住狂風呼嘯,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苻離朝屋外走了一步,僅是一步,經過一夜鏖戰與奔波又受了傷身體宛如強弩之末,只見雙膝一軟,他忽的跪倒在地,扶着牆才勉強支撐身體緩過那一陣眩暈。

再睜眼時,姜顏已重新點燃了油燈,照亮腳下的方寸之地。逼仄的屋內一半光,一半暗,亮的地方暖色如春,暗的地方風雪刺骨。

姜顏蹲下與他平視,手中的布條利落地繞過苻離的傷處,纏了幾圈打上結止血。苻離擡眼,恍惚之間又想起那日冬陽正好,笑顏明麗的少女拿起一條淡藍的縧帶利落繞過他的腰間,十指也是這般一繞一挑,親手為他系上端正的禮結,而後擡眼一笑,色如春花……

可現在又算什麽呢?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你受了傷,不要亂動。”姜顏道,“要出去也該是我出去才對,外面天寒地凍,最适合冷靜。”

說罷,她将包紮傷口的結系緊些,拍拍手淡然一笑,當真就起身出了門。

苻離神色微變,匆忙伸手挽留,卻因牽動傷處而疼得眼前一黑,指尖只來得及擦過關緊的門扉。

姜顏出了門,在風雪中站了會兒,身體才活過來似的察覺出了徹骨的寒意。身後破敗的茅屋寂靜,門扉緊閉,苻離并沒有追上來。

這樣也好,姜顏深吸一口氣,冰冷帶霜的空氣吸入肺腑,令她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不少。她裹緊衣袍,趁着夜色掩護朝洗劫一空的街道走去。

半個時辰後,姜顏抱着從某家人去樓空的藥鋪裏順來的兩包藥材,吸着鼻涕回到了小茅屋。剛一擡眼,她便怔住了。

風雪已經停了,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際已經現出一抹魚肚白,而小茅屋前的雪地一片淩亂,像是有人來回反複地踩踏過。苻離披着滿身的積雪站在茅屋前的路口,曾經引以為傲的矜貴風雅全都不見,唯餘下滿眼無法掩飾的焦灼和擔憂,定格成一道孤單的剪影。

他似乎一直在尋覓等待着什麽,空洞的眼神直到看見姜顏平安歸來才有了些許神氣。明明眼睛是興奮的,可面色卻越來越冷,一開口聲音啞得令人心驚:“你去哪兒了,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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