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苻離看姜顏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在會馔堂用膳,姜顏能感覺到一道視線從背後投來;在館內讀書練字,亦有一道視線從身側投來;偶爾偷溜去廣業堂後僻靜的花苑裏夜讀,白衣少年抱劍而立,探究的視線透過葉縫和月光投來。
苻離時時刻刻關注她,像是得到了一個什麽新奇的玩具,只是那眼神不再冰冷倨傲,而是帶了幾分難以捉摸的溫度。
姜顏偶爾察覺他的探尋,回望過去,苻離便會若無其事地調開視線,垂眼去忙手上的事情。待到她轉過頭去了,他又繼續觀望。
總之,很是擾人心境。
這日散學,姜顏刻意留到最後才走,苻離果不其然巋然不動,似乎在與她進行一場無形的鬥争。
夏日烈陽如火,窗外的綠蔭都曬得蔫蔫的失了水分,蟬鳴此起彼伏,聒噪綿長。館內四面垂下的竹簾卻像是一道屏障,将所有的聲響、熱浪全部拒之門外,只餘下沁人的陰涼。
反正講學的博士、助教們都走了,館內無閑人,姜顏一手撐着額頭,歪身靠在書案上,扭頭望着端正練字的苻離,從書卷後露出一雙帶着笑意的眸子。
盛夏的陽光從竹簾縫隙中投入,在苻離眼眸處留下一道窄窄的金粉似的光,當他擡眼的時候,那光便洇入眸底,如深邃的寒潭月影。他穿着一身輕薄飄逸的夏季儒服,卻遮不住眼裏的英氣,像是個少年儒将。
姜顏開口打破沉寂:“苻大公子是否有話要說?”
苻離行雲流水的筆尖一頓,在宣紙上沁出一團墨漬。
這人真是性子別扭,每次有話要說的時候,總不願先開口。姜顏手握着書卷輕敲鼻尖,心道:光盯着我有何用,莫非我臉上有答案?
正想着,苻離卻是慢條斯理地擱了筆,側首望了她片刻,方問道:“那日你的策論,究竟寫了什麽?”
苻離自認為《田賦論》也不算失手,不知為何,卻讓一直落于下風的姜顏奪魁。
姜顏答道:“《大明政績核定論》吶。”
“我自然知道你的論題。”苻離将雙手擱于膝上,目視前方道,“我不明白,本朝政績考核策略相對前朝已是十分完善,不知還有何可論。”
Advertisement
“十分完善?”姜顏伏在案幾上咯咯咯笑個不停,未绾的發絲順着肩頭傾瀉,如清泉流過,更襯得她明媚如斯。
這樣的女子,別人乍眼望去,最先留下印象的永遠是她過于精致的容顏和乖張的性子,難免替她打上‘紅顏禍水’的烙印,苻離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何時開始,或許是她練箭練到滿手傷痕的時候,或許是她第一次贏過自己的時候,苻離對她的關注點便有些變化了。
姜顏笑得東倒西歪,見苻離一聲不吭地望着自己,她抹了抹眼角的笑出淚漬,反問道:“你知道我朝地方官員的政績考核,大多以什麽為标準嗎?”
苻離對答:“唐以‘四善’為考核标準,重視官員品性道德。到了我朝有所改進,以民衆富庶、糧庫豐盈為準,重視官員所創實績。”
“不錯。”姜顏颔首,随即眼眸一轉,望着苻離道,“那我問你,如何才能算得上民衆富庶、糧庫豐盈?”
“百姓不會流離失所,老有所依,幼有所食,為‘民衆富庶’;一年所納糧稅八萬石的州府,三萬石的縣則為‘糧庫豐盈’。”
姜顏笑了:“那你可又知道,每當一年秋冬考核之時,有多少州縣的父母官不惜調動府兵驅趕城中災民乞兒,在寒風凜冽的時節将這些衣衫褴褛、性命垂危之人趕出城外,驅至鄰縣,只為了給上級制造‘民衆富庶,盛世安康’的假象以邀功?那麽冷的季節,若是碰上大雪,一城之隔的荒郊不知要凍死多少人,而這些,負責考核的監察禦史又可曾知道?即便僥幸存活,很快又會碰上鄰縣考核,于是這群乞兒流民又會再一次被驅趕。”
苻離說不出話來。
姜顏又道:“你可又知道,百姓的苛捐雜稅有多重,才能在填滿貪官污吏的肚子後再填滿州府的糧倉?”
那是一個苻離想都未曾想過的下層世界。在底層世界裏,虎狼橫行,人命如草芥,賤籍如蝼蟻。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若真是苛政猛于虎,為何從未有人上報?”
“天高皇帝遠,他們大都沒能熬過上報的漫漫長路,便死了。苻大公子出身官宦貴族,自然知道朝廷是如何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而地方州縣的勾當,一點都不會比朝堂少。”
姜顏撐着額角漫不經心道,“若論運籌帷幄、制衡朝堂,我定不如你;但論地方州府救災治水,你定不如我。我不曾見過應天府諸多绫羅珠寶、仙樂歌舞,你又何曾見過天災時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的蟲蟻螞蚱?可笑我阿爹年年開倉放糧救濟鄰縣逃來的災民,從不驅趕他們,反而因此受難,年年政績考核都評為最末等。”
苻離微微挺直背脊,看向她的眼神更專注深邃。良久,他淡色的唇微張,平靜問道:“當局者大多喜歡粉飾太平,聽不得逆耳忠言,你如此揭開創傷,就不怕為自己帶來災禍?”
“怕啊,誰人不怕?”姜顏噗嗤笑了聲,而後才眯着靈動的眼睛,緩緩道,“落筆之前我觀察了太子殿下許久,見他為人謙遜有禮頗有君子之風,我才敢寫的。再者,考場之上李沉露使了美人計,而太子并未中招,可見不是昏聩之人。”
她倒是會盤算。
苻離嘴角一勾,笑容還未揚起,便聽見姜顏幽幽地補上一句:“何況,我若真出了什麽事,不是還有你祖父留給我的玉嘛。”
姜顏的本意是用這塊玉的恩情來換自己平安,落到苻離耳中,到有點恃寵撒嬌的意味了,好像仗着同自己有婚約,便可肆無忌憚。
也不算肆無忌憚,在自己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苻離在心中暗自評論,望向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鋒利。他心情莫名暢快許多,重新執筆鋪紙練字,低聲道:“你就這麽篤定我會護你?”
聞言,姜顏覺着有些奇怪,心想:父債子償,你爺爺欠下的恩情該由苻首輔償還才是,同你苻離有何幹系?
然而這念頭只在腦中轉了一圈,便被她忘卻。
興致一來,姜顏不正經地玩笑道:“你們苻家若不應約幫我,我便去抱太子殿下大腿,攀上他可比攀上你們苻家有用多了。”
咔嚓——
苻離冷冷地捏斷了手中的筆,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溫度又散了個一幹二淨。
姜顏心眼大,非但沒被吓到,反而疑惑道:“苻大公子是買到假貨了?近來見你斷了好幾支
筆……”
話音未落,便見魏驚鴻抛卻翩翩公子的形象一路疾步過來,朝姜顏道:“找了你許久,怎麽還在這?快些起來打扮,東宮的掌事太監過來傳太子口谕了,點名要召見姜顏!”
“召見我?”姜顏指着自己,一臉錯愕道。
空中雲翳遮來,苻離的眉眼隐入陰影中,再次冷成冰雕。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冷眼看着太子):朋友妻,不可戲!
太子(茫然):……啥?誰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