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照片,楚佑用羽絨服将她牢牢裹住
,“咔噠”一聲點着。
她不會抽煙,吸進口腔裏的煙她從來不往肺裏咽,好幾次不小心嗆了一口,她難受得咳嗽咳了一晚上。
她是不抽煙,可她不知什麽時候對二手煙上了瘾——這是楚佑衣服上的味道,常常跟洗衣液的清香混雜在一起,成了她對楚佑最模糊的記憶。
她翻了個身,伸手把香煙搭在煙灰缸裏,平躺在沙發,靜靜看着輕煙一點點飄到天花板再四散而去。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麻木了。麻木過這種眼前沒有楚佑,心裏全是楚佑,以至于滿世界都是楚佑的生活。她性格積極向上,工作态度一絲不茍,沒人知道她突然有了這種神經兮兮又矯情造作的樂趣——這是她的秘密,再也不能對外言說的秘密。
她喜歡楚佑這件事,變成了一個打了死結的秘密。
又過了兩個星期,當她已經習慣空了一包煙之後就去便利店時,才發現原本擺在入口冰櫃裏的爽味汽水換了包裝,她和楚佑的照片被新的代言人所替換。她突然心裏一空,坐在便利店前的臺階上用手機搜索了自己的新聞和詞條——照片全是她的單人寫真,個人介紹裏甚至沒有一句提到“U&I”。
她又搜索了楚佑,結果不出她的預料。
許哲從一開始就對她說過:越是淡化U&I曾經存在過的痕跡,越是能盡快給你們打上鮮明的個人标簽。
正是由于許哲用了“淡化”這個詞,她才一直覺得兩人的距離即便拉得再遠,她與楚佑曾經寸步不離、休戚與共關系會烙印在過去的時光裏。
她想不到許哲這麽輕易就能将它抹去……
紀岚坐在臺階上,被夜風吹得瑟瑟發抖,啪嗒啪嗒掉眼淚。哭着哭着,眼淚就跟洩了堤的洪水似得再也止不住了。
不少人過路人都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可誰都想不到這個被頭發蓋住了臉,哭得聲嘶力竭的女人會是娛樂圈當紅的歌手。在他們眼中,她只是一個不知受了什麽感情挫折的普通人,傻傻地把自己的兩眼哭得通紅,成為這個城市熱鬧而又微不足道的背景。
真是太傻了,誰不是這麽過來的。
紀岚也不知道自己在店門口坐了多久。
她一直握着手機,淚眼朦胧地看着網頁上楚佑的照片,一張一張地翻,不知翻了成百張還是上千張,直到手機電量耗盡,直到雙眼疲憊、後腦發脹,她才發現自己膝蓋酸疼,根本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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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哭笑不得,想打給小冰又沒有了手機,轉頭一看,便利店的店員已經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燈光将她一臉狼狽打在玻璃上,一晃神,她甚至認不出自己的模樣。
她雙手抱膝,埋臉在手臂間,低聲地哼唱起了《我喜歡你》。
“遺忘昨日的委屈,賭下對未來的期許。”
“再遠的遠方都随你去……”
她唱着唱着,又忍不住深深地嘆氣,再也哭不出眼淚來,只是擡眼望向了夜幕。
☆、第 36 章
紀岚第二天就被送去住院了。
依她的想法,不過是膝蓋吹了一晚上涼風,貼兩片膏藥緩一緩就沒事了,但許哲非但把她送去了醫院不說,還拿了一大疊精神科測評單過來。被回形針夾在第一頁的,就是抑郁症自評表。
這陣仗,讓紀岚不禁心虛起來。
小冰全然不知景怡的事,只當許哲太小題大做,紀岚心裏有譜,認認真真地花了半小時把所有評測做完,親手幫許哲裝回了文件袋裏,“醫生要是說我有什麽問題,你盡管開藥回來。”
許哲板着臉接過文件袋,“我該說你什麽好?”
“我沒事。”紀岚還是一副笑臉,“至少我感覺自己沒事。”
她之前在網上做過同樣的評測,結果顯示都是“輕度”,何況這幾個月來她經期正常、從不厭食,沒出現過景怡之前的症狀。
許哲把袋子封上,臨走前對小冰叮囑,“不許她出院,也不許媒體接觸她。她昨天在外面坐了一夜,保不齊有記者拍到了照片,我今天去探探風,如果這幾天沒有新聞放出來,就對外說她低血糖昏倒在錄音室了。”
小冰點頭如搗蒜,“我一定好好照顧她。”
等許哲走後,小冰一直趴在窗口,直到望見許哲的背影随着人流一同走出了醫院大門,才寬下心拉了把椅子坐到紀岚床前小心詢問,“姐,你怎麽一個人在外面坐了大半夜?要不是小區保安路過認出你來,真在外面吹一夜冷風可不得了,而且多危險啊……”
不好好照顧自己的後果就是既連累人家要看顧你,又耽擱了已經計劃好的工作行程,紀岚對此感到有些自責,“就是沒來由想到點事,下次不會了。”
“是想楚……”小冰話說了一半,又忙咽下去了,轉過頭臉頰微微發紅,像個犯了錯事的孩子。
“是想他,想他不是很正常嗎,就算你們刻意在我面前不提他的名字,我一天還是會想他八百回。”紀岚拿起手機,又翻了翻今天的娛樂新聞,“之前看報道,他好像接了一個大IP改編劇的片頭曲演唱,等劇炒火了,他的流量又要上一個臺階。”
“啊?楚哥其實……”小冰面露難色,有話梗在喉嚨裏不敢說。
紀岚擱下了手機,微微垂眼,“你不告訴我,我也會問其他人。”
小冰只好直說,“本來是說讓楚哥去唱的,詞曲唱都是他,但是臨簽合同的時候被人插了一腳,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就是有個腕特大的歌曲制作人要楚哥把作曲人改了,改成他的名。楚哥不同意,沒想到他們就不讓楚哥唱了。”
她時有耳聞,一些行業內的“前輩”會拿資源欺負做幕後的新人,但紀岚沒想到這事會發生在楚佑身上,“許哥沒說什麽?”
小冰說,“說是在交涉,但基本已經沒戲了,公司不肯出面,說機會錯過了還有,不能得罪人。”
紀岚的心懸了起來,“這個制作人是誰。”
“姓郭,叫什麽我不清楚……”
“怕就怕不想得罪也已經得罪了。”紀岚一下心涼了,說話間已經忍不住又拿起了手機,從通訊錄裏找出小木的號碼。
郭平安,是小木和A哥他們常常在飯桌上提起的人。
寫過不少脍炙人口的大□□,合作的也是一線歌手,論資排輩,他是音樂圈裏的老大哥。也正因如此,腕大、擺譜、脾氣壞,近幾年江郎才盡寫不出好歌,就一再從剛入行的新人手裏買作品,買回來随便改幾個段落,就署了自己的名。新人嘛,既不好得罪老前輩,又沒渠道替自己發聲,大都還指望他能拉拔自己一把——郭平安的門路和人脈确實優質,拿兩首作品能換得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大多數人都是願意的,即便再不情願,也都顧忌着自己的前途,不想得罪了這位老大哥。
所以這幾年,郭平安碰壁的時候極少。
楚佑這頭倔驢啊……
小木接起她電話時,開口頭一句就是:是要問楚佑的事吧?
紀岚心想要糟,果不其然。
“本來這事是能周旋的,可楚佑态度堅決,理都不理人家,郭平安大概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在不少人跟前抱怨說現在的新人有點小成績就沾沾自喜,現在許哲給楚佑談妥的好幾個合同都陸續給撤了,我們雖說争取了,但是沒用啊,眼下他這張專輯估計也做不下去了……”
小木心裏也憋着氣,“這都什麽年代了,還搞老大哥這套,有這種人在,活該這個圈子繁榮不了。
紀岚不比他義憤填膺,抱怨解決不了問題。楚佑的前途如今全捏在這個人手裏,再看不慣,眼下情況就是這樣。
等這通電話挂下,她一門心思就惦記起了出院的事。醫生讓做什麽檢查就做什麽,三餐定時定量,下午茶一杯酸奶半碗水果,晚上蓋着兩層棉被保暖。三天過去,不但膝蓋不酸不麻了,還養得氣色怡人,出院時間比醫生的預估提早了好幾天。
——事情再難,也不能坐以待斃。
這會兒許哲忙得焦頭爛額,顧不上她,她難得自由,剛出院就直奔小木的工作室,找他拿了楚佑新做的幾個demo。這幾天她雖然人在醫院,可一刻沒閑着,四處尋找牽線搭橋的機會,終于讓她約了個能在郭平安跟前說得上話的人。
小木很犯愁,“你真要去嗎?這孫子跟郭平安是一路人,指不定什麽貨色,你去了肯定要吃虧的。”
紀岚說,“青天白日的,他不能拿我怎麽樣。”
“什麽青天白日,外頭天都要黑了,你一個女孩……”小木越想越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
“不好,約的時候是說一個人去的,帶上你顯得誠意不足。”紀岚說着就拎包走,“我讓小冰在隔壁的包間守着,我喊一聲她就報警,不會有事的。”
話說得漂亮,一出門她的心還是忍不住顫了起來——從沒做過這種事,說不怕是不可能的。可楚佑自踏入這行,結交的朋友五個指頭就能數過來,談得上交心的只有她和許哥兩個,許哥如今被公司壓着無計可施,她不出頭,沒人會幫楚佑。
她這回約的是郭平安公司的一個合夥人,徐家河。與郭平安有十來年交情,也是業內有頭有臉的音樂制作人,如果他能在郭平安跟前替楚佑說兩句話,事情就有回轉的餘地。
晚上七點,紀岚準時來到KTV包間,一推門,就和坐在吧臺上的徐家河打了個照面。包間裏本來還有幾個人,見她來了,嬉嬉笑笑就走了。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從頭到腳打量她的眼神,讓紀岚心裏一陣不舒服。
“坐吧,紀小姐。”
不同于郭平安總是對人呼來喝去的嚣張做派,徐家河單從外表來看是個非常斯文謙遜的人。每天西裝革履,說話輕聲細語,這大概也和他主要負責公司的幕後事宜有關,沒什麽戾氣,卻難免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感覺。
紀岚在沙發上一坐下,一杯酒就被端到了她面前。
她一手捏住自己的裙角,一手端起了酒杯。
徐家河在她對面坐下,不言不語地望着她。
這眼神看得她心慌不已,她不敢說話,默默地垂下了頭。
“放心吧,這酒不可能有問題的。你的代言、專輯,背後牽扯着複雜的利益關系,我可不敢把你怎麽樣。”徐家河說着,又把酒杯往她跟前推近了一些,“紀小姐今天不是特意來約我喝酒的嗎?”
紀岚下意識看了眼包廂的大門,遲遲沒有拿起酒杯。
徐家河也不着急,就坐在對面等着她,時不時看看手機,回複兩條消息,面上沒一點不耐煩。可他越是不說話,包廂內就安靜得越令紀岚緊張,每一秒時間流逝對她來說都顯得尤其漫長,她如坐針氈,煎熬不已。
終于,她拿起了酒杯,心一橫就把半杯酒全灌了下去。
徐家河還是沒有顯出高興的神色,他不聲不響又把她的酒杯倒滿,只是這一次,從紅酒換成了洋酒。倒完酒,徐家河就拿起手機寫起了郵件,一副她想什麽時候喝,就什麽時候喝的表情。
紀岚已經豁出去了,想都不想,只喘息了片刻,就幹了一整杯酒。
可她酒量很差,兩杯酒下去,雙頰已經通紅,徐家河打着字伸頭看了她兩眼,放下手機時,又給她倒了一杯酒。這回,是小半杯。
紀岚剛拿起酒杯,他卻攔住了,“歇會再喝吧紀小姐,先說事。”
紀岚沒聽他的話,仰頭把酒喝得一滴不剩,随即氣勢洶洶地将酒杯“咚”一下放回茶幾,聲音很響,要不是酒杯是雙層玻璃的,估計已經碎了。
徐家河露出了微笑,“你是想幫楚佑吧?”
他将手機收回西裝的內側口袋,靠坐在了沙發上,“U&I已經解散了,你還這麽幫他,看來之前你們兩的緋聞不是空穴來風。”
紀岚急忙否認,“不是,我和楚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僅此而已。”
徐家河意味深長地點頭,“紀小姐真是講義氣。”
☆、第 37 章
酒精很快就産生了作用,紀岚感覺自己頭重腳輕、視線飄忽。她一股腦把包裏所有東西都倒在了沙發上,從一堆化妝品中間摸出了一個U盤,連線插在了自己的手機上。
“徐總,楚佑真的很有才華,你可以聽聽他新做的幾首歌,他絕對可以成為你們的搖錢樹。郭哥喜歡他的作品,可以找其他的合作方式,生意都是慢慢談的,不必要鬧成這樣。”
紀岚慌慌張張地從文件夾裏找到了時長不足40秒的歌曲片段,将手機音量調至最大才點擊播放。
寬敞又安靜的包廂裏響起了楚佑熟悉的歌聲,紀岚盯着電視熒幕上“歡迎光臨悅音歌城”的字幕,一直到三首demo連播完,才眨了眨眼,重新望向徐家河。
“很不錯。”徐家河給出中肯的評價,“再打磨兩年,能成大器。”
但他話鋒一轉,又說,“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了……”
紀岚沉住氣,低聲詢問,“徐哥您,能不能在郭哥面前替楚佑說兩句話?他一直專心搞創作的,很多事都不懂,脾氣也怪,要是有得罪了郭哥的地方,我替他賠個不是。”
徐家河卻搖了搖頭,“我見過他一面,論人情世故,他比你精。你今天貿貿然打電話來約我見面,才是真的不懂事。要不是看在許哲的面上,我根本不會來。”
他又給紀岚倒了一杯酒,“我和許哲過去有些交情,楚佑又是他手裏最重要的藝人之一,他卻沒有來找我幫忙,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紀岚給自己灌了兩口酒,不想他繼續說下去。
“找我也沒用。”徐家河還是把她最不想聽的話說了出來,“我和郭平安如果是朋友,幫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說兩句話沒什麽。但我和老郭是一個公司的,他的名號越響,我賺的錢越多。都是出來混口飯吃,讓朋友犧牲利益來幫自己的忙,誰也開不了這個口。”
說着,徐家河把她的酒杯再次倒滿,“小姑娘,你這個忙,我是幫不了的。你要是不高興,這個包廂裏的酒随便你喝。”
紀岚滿臉通紅,思想遲緩,聲音卻很冷靜,“麻煩徐總特意來見我一面了”
徐家河微微一笑,從沙發上不急不慢地站起來,扣起西裝,“我先走了,你可以在這随便玩,愛玩到什麽時候都行,所有賬都會記在我名下,就當是我對不住許哲。”
紀岚在沙發上呆坐着,坐到徐家河不知走了多久,還是沒能回過神來。
手機還被她拿在手裏,她無意識地用指紋解了鎖,播放器突然又循環播放起了楚佑的demo,伴着吉他的低聲哼唱在她耳畔響起,她有一瞬間錯覺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紀岚半躺在沙發上,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微微眯起了眼。
再睜眼時,楚佑已經站到了她跟前,她神志不清,左右張望了很久,才發覺自己居然坐在洗手間的地面上。楚佑一把将她抱起走出了包間,一路用手把她的頭護在胸前,不讓過往的行人看見她的臉。
走到地下停車場之後,楚佑放下了她,領着她上了停在最外側的一輛車。
紀岚在這短暫的間隙中,回想起了前一刻所發生的事。
徐家河走了之後,她坐了沒一會就跑去衛生間吐了好幾次,站都站不穩。小冰急急忙忙從隔壁跑來,又是給她撩頭發,又是拿漱口水給她,裏外忙了近一個小時。她最後吐不出來又暈暈乎乎,癱倒在洗手間就睡,把小冰吓得六神無主,這才打電話給了楚佑。
“小冰說她幾次在走廊上來回張望,想找人幫忙又怕被人拍下照片上網爆料,你又不許她打電話給許哲,把她急得欲哭無淚。”
楚佑踩着油門一路上坡,把紀岚暈得胃裏一陣翻騰,上了大路,楚佑瞥了她一眼,降下了小半截車窗。
車廂內飾的氣味讓紀岚不舒服,她把車窗又降了大半,“車新買的?”
“上星期剛提的。”楚佑把着方向盤,擡頭看了看後視鏡,再三确認後面沒車跟着才放下心。
紀岚看着方向盤中間的車标哼了一聲,“發展得不錯,賺了不少錢。”
“好日子到頭了,估計過段時間就要吃不上飯了。”楚佑駛入左轉彎待轉區停下,伸手幫紀岚系上了安全帶,“你好點沒有?”
紀岚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搖頭,“沒事,吐完就醒酒了。”
楚佑問,“好端端的,一個人去喝酒?”
她不肯說實話,“沒工作沒事做,出來玩一玩。”
綠燈之後,楚佑左轉彎駛入了從前他最熟悉的一條路,他打開了收音機,調到了常年沒有主播說話的音樂臺,“你一個人照顧好自己,酒真的要少喝。”
說着,他放慢了車速,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紀岚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少抽點煙。”
他突然就笑了,手空着從口袋裏拿出來。
兩個人不尴不尬地沉默了一會,紀岚還是忍不住問,“郭平安都和你說什麽了?”
楚佑輕描淡寫地帶過,“他要我一首歌,我沒給。”
“你當然不會給。”紀岚望着他嘆氣,一心替他不值,“有些事情是很不公平,但……”
楚佑擡手打斷了她的話,“郭平安這種人,在許哥沒發掘我之前,我已經見過不少了,也打過交道、賣過歌。有時想換個新手機,就從硬盤裏随便找首寫得不趁意的,三千五千就給了,當然了,也是不署名的。買主都是一些混網絡和酒吧的歌手,拿了我的歌回去,改都不改就貼上原創的标簽發出去,我都是不過問的。”
“比這更沒原則沒底線的事,我做過不少,誰還能不對生活低幾次頭?”
紀岚默默地攥緊了胸前的安全帶。
“之所以這次拒絕了郭平安,一方面是看不上他趾高氣昂的态度,一方面,熬了這麽些年,還是要對生活繼續低頭,我也覺得累了。”楚佑把車停在小區門口,保安從崗亭裏走出來想找他登記,從半個降下的車窗裏看見了他的臉之後,直接升起了車閘。
紀岚于心不忍,“你以前的辛苦和忍讓都白費了……”
“問題不在這。”入了小區,楚佑放慢了車速,“如今我一伸手,就碰到了天花板。”
饒是紀岚此刻還暈乎,但只遲疑了幾秒鐘就領悟到了他的意思——創作天花板。
“我現在寫的東西是還行,但在這個水平,我已經原地踏步了近兩年了。從U&I第一張專輯發行到我得獎,中間發生了太多值得我沾沾自喜的事情,令我幾乎沖昏了頭腦。這段時間我一個人靜下來,才認真思考了很多事……我寫不出更好的作品了,我的能耐,到這就見頂了。”
“郭平安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除了瞧不起他,更多的是害怕。他可是郭平安,我高中時買了自己第一個手機,拿到新機第一件事就把他的歌設成來點鈴聲和鬧鈴。他也寫出過讓人單曲循環幾百遍都聽不厭的歌,也用過讓我大吃一驚的和弦編排,如今人到中年,油油膩膩、頤指氣使,還到處剽竊他人的作品——多可怕啊。”楚佑停下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果我在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說不準過個十年、二十年,就會變得和他一樣。”
紀岚松開了安全帶,沒有下車,“你有什麽想法?”
“不知道,就是焦慮,每天每夜得焦慮,覺都睡不着得焦慮,興許這回失個業對我來說是件好事。”楚佑把車窗全部降下,還是從口袋裏摸了煙出來,點起一根,“這音樂吧,就跟數學似得,入門容易,全全半全全全半,記得公式就能做出題。越往深裏學,越覺得腦殼疼。”
他自嘲,“累得慌。”
紀岚不知該說什麽。
這些天的渾渾噩噩在這一全釋然了——只有她,在委屈難過、自怨自艾中不可自拔,只有她。
楚佑一支煙抽到一半,對她微微一笑,“上去睡吧,喝了不少酒,要好好休息。”
紀岚既不想走,也沒話說,一直坐到楚佑将一整支煙抽完,才将手搭在了門把手上,“你要是需要人幫忙……可以找我。”
“紀岚。”楚佑難得鄭重地喊了她的名字,“我沒事。”
她只好點頭,從包裏摸出門禁卡,開門、下車,踩着高跟鞋不回頭地走進大樓。站在電梯前,她看見了一張妝容斑駁、氣色灰白的臉。等進門之後,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了一角——樓下漆黑一片,夜風把樹枝吹得一晃一晃,冷冷清清。
她口幹舌燥、口腔裏一股苦味,目光呆滞地望着靜悄悄的小區大門,有些後悔沒跟他多說幾句話,又慶幸最想說的話都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紀岚抓了抓自己亂蓬蓬的頭發,踢了高跟鞋赤腳去洗澡。
☆、第 38 章
約見徐家河的事,紀岚自己沒提,許哲也沒問,事情沒掀起一點波瀾就無聲無息地過去了。楚佑正在籌備的新專輯突然喊停,通告數量驟減,很快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紀岚問許哲,“郭平安他們真能只手遮天?”
許哲忙于手頭的瑣事,甚至沒有擡頭,“暫時還不知道領導們的意思,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楚佑自己不願意出頭。他最近狀态有點不對,我也不想他繼續工作。”
紀岚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情緒,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
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圍着楚佑轉,她懂的。
時間一晃就到了年末,她的新專輯計劃在春節之後推出,工作量激增,日夜連軸轉,終于忙得他沒有時間再想楚佑。按照慣例,公司高層會在跨年時帶一些藝人去寺裏住兩天,燒頭香。去年她和楚佑還不夠這個資格,今年許哲說,他們得跟着去。
除了幾個高層是自帶車輛和司機之外,一百來號藝人和經紀人都被裝進了三輛大巴裏,被迫進山接受佛教文化薰陶。清持寺的主持和公司董事長相交數十年,據說公司每年要給寺廟捐款近百萬,寺院裏一塊被香火缭繞的大碑上刻滿了公司藝人的名字。今年有十來個新人跟紀岚一樣是第一次來,一下車就興奮地去碑上找自己的名字。
紀岚走得不快,她走馬觀花地把四大天王、彌勒菩薩像都看了看,路過觀音殿時,心中起念走了進去,在蒲團上默默然三叩首——只是叩頭時腦海一片空白,沒去細想自己還有什麽心願。
站在門口的大和尚見她丢了兩張紅票進功德箱,忙給她做了個指引,“這裏請香。”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走向了公司其他人所在的地方。
空氣裏彌漫着嗆人的檀香味,紀岚捧着保溫杯在碑前站了一會,一目十行地掃到了尾部幾行時,看到了楚佑的名字,隔了幾個Sugars的團員,景怡的名字也在下面。她蹲下來,盯着這個名字看了很久。
有人站在她後面問,“這個景怡是你們U&I前任隊員吧?”
她還沒回應,周圍幾個人就探讨了起來,“是胃癌去世的,還是抑郁症自殺的?她喜歡楚佑,當時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是不是楚佑跟她關系太好,接受不了紀岚,U&I才解散的?”
“肯定不是,之前他們都傳楚佑對紀岚有點意思,估計是公司覺得他們兩要在一起影響不好才放棄U&I的。你看這一陣楚佑又沒聲音了,不曉得是不是有什麽大計劃。”
大概是話題太無趣,這塊碑也沒什麽好看的,幾個人沒說幾句就走了。
紀岚還是蹲在碑前,不知怎麽,看到景怡、楚佑和她的名字刻在一起,令她有種不真實的滿足感。
許哲走到了她背後,“我在寺裏給景怡供了牌位,你可以去給她上柱香。”
紀岚站起,望向碧藍的天空和院裏滿樹的枯葉,望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說,“不了。”
當晚是年三十,寺院裏自然不可能張燈結彩,用完素齋之後,和尚們在大雄寶殿做起法事,住在寺院裏的所有香客都在殿中盤膝坐好,默誦經文。她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起先被這莊嚴肅穆的氣氛熏陶得心清目淨,沒一會就昏昏欲睡起來。
山裏的夜格外清冷,剛過10點紀岚就覺得手腳冰冷,看其他女藝人都抱着個熱水袋在懷裏,格外心疼自己沒做好準備就貿貿然跑來。就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楚佑——要是他現在也在這,估計都能睜着眼睡着了。
年三十的……
不知道他在做什麽。
12點整,塔樓清越洪亮的鐘聲響起,論資排輩,紀岚跟着Sugars的團員一起請香,這些姑娘滿臉困意,大概心裏也不信這套,點香之後四面轉個圈便草草了事。輕煙被風吹得飄上天,抖落的火星簌簌往地落,紀岚卻被夜風吹得愈發清醒,不知是否被周圍虔誠的信徒們感染,她恍惚覺得——這一刻許下的願望也許真的能被誰聆聽到。
她恭恭敬敬地向佛祖祈願,希望楚佑從今日起平安順遂、逢兇化吉。靜姐挨着她站了一會,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紀岚拜得很認真,這次發專輯一定會大火。”
她默默看了眼對面正把三支香丢進香爐裏的許哲,有些想問他祈的是什麽願。
當天夜裏,紀岚睡不着覺。
被褥單薄,她手腳冰冰涼,一兩個小時都捂不熱,再者最困的階段已經熬過了,她睡意全無。她怕翻來覆去會吵醒其他人,硬是睜眼在被窩裏蜷到了淩晨才蹑手蹑腳地爬起來,想去飯堂裏要碗稀飯喝。
清早四點的風更涼了,她裹着羽絨服開着手機電筒,每一步都走得哆哆嗦嗦。飯堂她只去過一次,是依稀記得怎麽走,可又不是很确定。沿路碰上個點着燈的佛堂,她想問路,就推門伸頭掃了一眼。
許哲居然在……
他在抄經,用他每天都放在口袋裏的簽字筆,工工整整、一筆一劃。紀岚默默地站在他背後,看不懂他抄寫的是什麽經文,只是詫異。與他一同在這抄經的人不在少數,她想和他說話,又怕打破這一室靜谧。
面相和善的小沙彌見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許久,便拿了經書和紙筆來給她,她猶豫了一下——可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這裏燈火通明。
既然無事可做,不如打發一下時間。
紀岚接過了經文和紙筆,在許哲的對面坐下,把縮在衣袖裏的雙手拿出來,直起腰來謄抄經文。
有人用鋼筆抄經,沙沙作響,有人端着羊毫筆,墨香四溢。這裏似乎沒什麽規矩,抄累了,就擱筆喝口熱茶,讓眼睛休息片刻,再提筆繼續。
紀岚不懂經文上說的是什麽,她對佛學知之甚少,唯獨一句話是她偶然聽說,這些年來一直記在了心裏——得失從緣,心無增減。她到今時今日是懂了,什麽叫“有求皆苦,無求即樂”,可惜她悟性不夠,做不到心無挂礙。一面裝模作樣地抄寫經文,一面偷偷記挂自己的執念,不思悔過。
想見他,自從那天和他見過一面,就越來越想見他,像是過去幾個月的時間在一夜之間被擦去了痕跡,她又被推回了原點。
有時她做夢,夢見U&I還在,她和楚佑天南地北地跑演出,他還是嬉皮笑臉沒個正經,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她推着大箱子慌慌張張地出門,沖楚佑大喊:趕不上飛機了!我們要遲到了!陽光刺得她看不清手機上的航班號,她踩着高跟鞋走得一步一瘸,焦急地拽着楚佑的胳膊趕路。
一睜眼,一片黑。
這種感受,不論重複多少次,都會令她蜷在被子裏哭到頭昏腦漲、嘶喊到喉嚨幹啞。
其實說破天,只是不被一個人喜歡而已。
只是不被楚佑喜歡而已……
紀岚抄不下去,擱下筆,雙手捂住了臉。
只抄了一半的經文被她丢進了香爐裏,紙張一碰到線香的火星便很快點着,焦黑的顏色一點點蠶食雪白的紙張。她倒在保溫杯蓋裏的熱水尚沒吹涼,一字一句抄寫了兩個小時的成果就化作了灰燼。她不知道這麽做是不是對佛不敬,有沒有什麽講究,但這幾張紙即便她揣包裏帶回去,也還是要被窩成一團丢進垃圾桶的。
“請問……”她在爐前站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向正掃地的和尚詢問,“你們寺裏賣平安符嗎?”
和尚沖他點點頭,立刻放下掃帚給她領路。
她問過許哲:你抄經,是信佛嗎?
許哲說:不信,但是即便不信,還是願意替我老婆多做點什麽,有一丁點用也好,完全沒用也好,只要能多做一點,我一定會多做一點。
紀岚看着被她捧在手心裏紅黃相間、刺繡粗糙的布袋子,無數個念頭飛一般地在她腦海中閃過。
要見他嗎?拿這個當借口見他嗎?不說是特意求來的平安符,只說是去了一趟寺廟所以随手買的小東西?普通朋友之間送點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