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阿寧又做了一個夢,與那些模糊又短暫的夢不同,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裏,她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公主,住在一個華美但冰冷的宮殿裏,只有一個叫采薇的侍女陪着她。
她好像過的很痛苦,每天都在噩夢給的悲痛中醒來,又在對噩夢的恐懼中睡去。
她每天吃的很少,只吃些蔬菜和水果,那個叫采薇的侍女總是勸她吃些肉,她總是搖頭。
她讓采薇把很多的衣服首飾、奇珍異寶都換成錢糧,送給那些窮苦人家,只留下幾件常穿常帶的,采薇常常對着那些華美的衣裳嘆氣,再在嘆氣中把它們搬出了宮。
在夢裏,她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每天跟着禦醫學習一會兒醫術,偶爾哪一天出宮為一些窮苦人看病,除此以外,就是去對着佛像念經。
早晨醒了去念經,吃過午飯,又去念經,念到她的嗓子都啞了,念到她的膝蓋跪到沒有知覺,念到她的身上都萦繞着一股佛香,直嗆的她咳出血來。
在宮裏時,她很少出她的宮殿,只除了一件事情,她每天都要去給一個男人送藥,再侍奉着他喝下去。
那個男人看着她的眼神懷疑又警惕,那些藥總要看着她嘗過一口才接過喝下。
每次見到那個男人,她心裏都有些恨意和恐懼,但她還是每次都乖巧的對着他行禮,喊他父皇。
在那個夢裏,她活的痛苦又絕望,她經常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這是你造的孽,你要償還,要好好侍奉父皇,要好好念經祈福,要好好救濟那些可憐人。”
可是,誰來救濟她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她根本,連掙紮都不敢。
這種日子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她提早去給父皇送藥,然後她聽到她的父皇說,元嵩總會對他母親的死起疑的,若是他想要報複,那可怎麽辦呢。
有大臣的聲音響起,皇上,您子嗣衆多,裕王殿下并不出色,魏家也已然沒有什麽可忌憚的。可是,裕王殿下如今鎮守邊疆,又與宇文玥交好,若是他聯合外族和宇文玥――
她聽不下去了,身子止不住的顫抖,心裏不停的祈禱,不要,父皇,求你了,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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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身為一國之主,不能因為是自己的孩子就徇私舞弊。等到适當的時候,找個由頭,解決了吧。”
她閉上眼睛又睜開,臉上有水滴劃過,轉身麻木的離開,只覺得無論是她還是她的父皇,又或者是這個虛僞的宮殿,都可笑的荒唐。
回宮的路上一直有人向她行禮,他們說,元淳公主,萬福金安。
萬福?呵,哪來的福;金安?早已沒有可安的機會了。
她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渾渾噩噩的走着。直到踏入宮門時看到采薇拿着信,滿臉喜色的朝她跑來,嘴裏喊着,公主,裕王殿下來信了。
她暗自下定了決心。
一切都越發的清晰,阿寧下意識地抗拒,她想要醒過來,卻怎麽也做不到,只能在夢裏跟着時間的橫流飄蕩。
那天,是元淳計劃了很久的日子,她穿上一身白衣,插上了為她的母妃哭喪時帶的頭釵,盯着佛像看了很久,又吃了一顆藥丸,才前往皇上的寝宮。
走進寝宮,對着龍榻上的男人行禮,心裏是抑制不住的激動,簡直興奮的身體都在抖。
“淳兒,你來的正好,朕覺得,你哥哥也老大不小了,該講門親事了。你覺得崔家的女兒怎麽樣?”
崔大人性格耿直,經常不顧及魏皇的面子直言進谏,魏皇早就看他不順眼,想找個機會處理了他,這是想到時好一箭雙雕啊。
元淳在心裏嗤笑,卻還是做出一副乖巧的樣子:“父皇選的,都是極好的。”
“咳咳。”魏皇咳了兩聲,最近他的身體越來越差,讓他覺得十分煩躁。
元淳快步走上前去,為魏皇拍背順氣,扭頭看了一眼大監,大監忙行了個禮便帶着侍女都退下了。
“淳兒,父皇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怎麽會,父皇只要好好喝藥,身體遲早會好起來的。”元淳甜甜地笑着,舉起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喂給魏皇。
“父皇,藥苦嗎?”
“淳兒長大了。”魏皇把藥全部喝完,摸了摸元淳的頭,“這藥不苦。”
元淳笑的明媚燦爛:“當然了,人們都說良藥才苦口,這□□,怎麽會苦呢。”
“你,你說什麽?”魏皇欣慰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淳兒說,這藥是□□。”
“這,不可能,你每次都會嘗藥,若是□□,你――”
“父皇,淳兒這些年來一直悉心鑽研醫術呢。”元淳嬌嗔道,走下了龍榻,“淳兒自己配的□□,當然也會有解藥啦。這一年多來,父皇你喝的,全是□□。雖然每次都只是一點點,但就是這樣一點點,一點點,就到了見閻王的時候了。”
“淳兒,不要鬧了,父皇可要生氣了!”魏皇言語嚴厲,眼神中卻帶上了一絲恐懼。
“父皇,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呢?”元淳慢條斯理地倒水,“淳兒這是,想要你的命呀。”
魏皇躺在龍榻之上,不敢置信地看着元淳:“淳兒,你可知你在說什麽?這可是謀逆之罪。”
元淳舉起杯子,對着燭火輕輕搖晃:“什麽謀逆?淳兒不懂。父皇年邁,體虛病弱而逝,便如當初的母妃一樣,不是嗎?”
魏皇只感到心口一陣劇痛,竟咳出血來,看着元淳的眼光帶上了幾絲兇狠:“你,你……我本以為你母妃的死能讓你清醒,沒想到,你終究還是執迷不悟――”
元淳“砰”的一聲将杯子放到桌上:“執迷不悟?父皇,執迷不悟的人到底是誰?”
“這些年來,父皇你殘殺了多少忠良?”元淳轉過身,一步步走向龍榻,“與父皇情深義重的母妃為什麽死?因為我放走了燕洵哥哥。我為什麽放走燕洵哥哥?因為父皇你要屠盡忠心耿耿的定北候一家。淳兒侍奉父皇的這三年,每一天都在祈禱,在贖罪,祈求母妃和那些無辜的人的原諒,祈求父皇你能快睜開雙眼,不再昏庸無道。可是,父皇你,卻越錯越多,殺盡忠良,屠役百姓。如今,竟然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想殺。”
元淳坐到魏皇身邊,忽略了魏皇兇惡的眼神,動作輕柔地為她的父親拭去唇邊的血跡,語氣凄涼:“父皇,你生病了。你因為猜忌之疾,殘害生死兄弟,不顧忠義誓言。你因為冷血之疾,殺害妻妾兒女,棄天下人于不顧,無情無義,罔顧人倫。”
“父皇,你不配為君,不配為夫 ,不配為父。”
魏皇開口想要說話,卻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元淳的白衣。
元淳并不在意衣上的血污,她再次用袖子擦掉魏皇唇邊的鮮血,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山谷中傳來似的那般不真實:“父皇,你看這袖子上的血跡,像不像你曾經送給淳兒的那一株玫瑰花?淳兒那些年一直好生養着,只是母妃死的時候,無心照顧,它們都死了。父皇,你曾經對淳兒說,淳兒既是你唯一的女兒,那淳兒就是天之嬌女,是大魏最高貴的玫瑰,你最大的願望就是淳兒幸福快樂。”
“父皇,即使事到如今,淳兒還是想問問你,你最大的願望還是淳兒幸福快樂嗎?”
魏皇眼神漸漸變得黯淡,看着自己面前這個眉目間已是一片荒涼的女兒,突然想起了她剛剛出生的時候。
那時候的她小的像一只小貓仔,白白嫩嫩的,不哭不鬧,安靜地躺在魏貴妃懷裏睡着。
他也是在戰場上厮殺過來的人,卻一點都不敢碰她,生怕一碰就會把她吵醒。
他坐在床邊,攬住魏貴妃的肩,元嵩從外面跑進來,趴在他的腿上,嚷着要看他的小妹妹。
他賞了元嵩一個爆栗,示意他不要吵,靜靜的。
元淳卻好像已經被吵醒了,扭了扭,睜開了亮晶晶的眼睛。
他笑着捏了捏元淳的臉許諾,父皇的小公主啊,你要快點長大,父皇要為你尋一個世上最好的男子做驸馬。
魏皇又咳出一口鮮血,看着沉默着為他擦拭的元淳,心裏竟是一片平靜,他知道,他逃不過了。
他伸出手,想要再捏一捏元淳的臉,卻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了。
元淳很安靜,她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自己可以這麽安靜,她握着魏皇的手,看着自己的父親漸漸沒了呼吸。
為魏皇阖上雙眼,拔下自己頭上的頭釵,狠狠地插進了大腿,眼淚因為疼痛洶湧而出,元淳喊出三年來痛苦仇恨的終結。
“來人啊!”
“皇上,殁了!”
元淳看着宮人湧進來,采薇奔到自己身邊扶住自己,元淳竟然有些想笑。
看啊,這些人都一臉同情擔憂地看着自己,若是他們知道,是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這樣看着自己。
元淳推開采薇往外走,她明白,她現在不能離開,離開了便會惹人生疑。
不過沒關系,三皇兄和七皇兄将會争奪皇位,七皇兄和哥哥遠在邊疆,這宮中,必然是三皇兄率先占領。
七皇兄自小疼愛自己和哥哥,她自然要幫一幫七皇兄。
毒殺皇妹,冷血殘忍。
有了這個罪名,不怕三皇兄不被天下人诟病。
元淳坐在房間裏悠閑的喝茶,采薇在一旁着急的說着三皇子瘋了,竟然與柔然聯合。
元淳只是笑了笑,三皇兄啊三皇兄,妹妹本想給你留條活路,沒想到你非要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采薇,三皇兄送的馬車呢?”
“公主,這種戰亂時候,還是不要出去了吧?更何況,”采薇壓低了聲音,“采薇覺得,三皇子或許會對公主不利。”
元淳只是笑,示意采薇把放在櫃子裏的盒子拿來。
“來,都是你的。”元淳對着采薇笑。
“公主!”采薇慌亂的跪倒在地上。
“沒事。”元淳拉起了采薇,“我們再等一等,等着哪一個皇兄勝了,我要駕着三皇兄的馬車出宮玩。到那時候,你去找七哥和哥哥,就說我被三皇兄的馬車帶走了,他們要是問你別的,你就說不知道。然後,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開開心心的,永遠別再回來。對了,你記得把那對龍鳳镯給哥哥,那是母妃留給他娶媳婦的。”
采薇愣愣的看着仿佛在說一件極平淡的小事的公主,心頭一陣酸澀,她使勁的搖頭,說奴婢要跟公主在一起,奴婢哪兒都不去,奴婢要保護公主。
元淳用纖細的手指點了點采薇的腦袋,輕輕的說:“傻瓜,這又不是生離。”
采薇終于忍不住,撲到元淳身上大哭起來。
元淳站在懸崖上,對着天空笑,她已經許久沒有這麽輕松過了。
她解開馬身上的套子,輕聲說道,你也走吧,別在這兒呆着啦。
元淳費力的把馬車推下懸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站在懸崖邊上晃了晃身子,真是熱,熱的她的眼睛都要出汗。
撕下一塊布料,挂在草上,又扔下幾根釵子,看着空中的烈日,元淳疲倦的閉上眼睛,難過的情緒一下子就湧上心頭。
突然不想死了,突然想見很多人。
母妃,哥哥,父皇,采薇,七哥,表哥,冰坨子,楚喬,還有,燕洵哥哥。
如果她現在睜開眼,一切就都可以變回從前的樣子,那該有多好 。
在這種時候,她終究是膽怯了,她真的,不想死啊。
可是不行。
她三年前就該死了,在害死自己的母親後,她痛苦的活了三年,然後又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弑父弑母,她早就不配活在這世上了。
“燕洵哥哥,”元淳喃喃着,“你要是能來救救淳兒,那該有多好。”
再往前走一步,元淳如同一片花瓣,落入了萬丈深淵。
阿寧在榻上緩緩地睜開雙眼,枕頭早已被淚水打濕。
她大口呼吸着,所有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那些回憶讓她頭痛欲裂。
再次閉上雙眼,任眼淚放肆的流着,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回來了,逃避了兩年的大魏公主元淳,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