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碗海鮮面吃了半個多鐘頭,面吸飽了湯汁,徹底黏在一起。洛昙深挂斷電話,盯着面看了一會兒,想叫單於蜚來把碗收走,目光逡巡片刻,卻沒看到單於蜚人在哪。
一位很有眼力見兒的服務生走過來,告知單於蜚目前在後廚,問是否需要将對方叫來。
洛昙深下意識點頭,很快又将走出兩步的服務生叫住,起身道:“算了,別去叫他。”
單於蜚推着烤架和一籃子處理好的海鮮,從後廚出來時,大堂中央那張方桌邊已經沒人了,盛海鮮面的碗、水杯、紙巾也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從方桌經過時,他腳步一緩,朝洛昙深坐過的位置看了一眼。靠椅上空蕩蕩的,他的瞳孔裏卻仍舊燙着那個穿着襯衣,露出泛紅鎖骨的身影。
那是他的襯衣。
洛昙深又去了樓下的酒吧。這回沒有許沐初、明昭遲等人從旁鬧騰,耳根子清靜了許多。調酒師給他調了杯低度甜酒,他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旁。
今兒不是來買醉的,他只是想找個地方,一個人安靜地想想事。
照林修翰的說法,三年前,單於蜚十七歲時高分考入原城大學經濟學院,但在報到截止期過去半月之後,仍未出現。當年深秋,單於蜚才趕到經濟學院,主動放棄入學資格。
原城大學是國內有名的高等學府,而經濟學院又是原大最重要的學院之一,錄取分極高,能考入的都是各省市尖子。他三年前回國時,正是将學籍挂在經濟學院,偶爾也去聽幾堂課。
單於蜚考上了,卻放棄了。
至于原因,應該不是錢的問題。
院方不願意放棄有潛力的學子,曾經提出減免頭年學費,按單於蜚的成績,今後拿到高額獎學金并不難。但單於蜚并未接受。
“為什麽?”洛昙深深感不解。
“這我還沒查清楚。”林修翰說:“不過我猜可能和他們家的仇人有關。少爺,您讓我留意單於蜚的眼睛。他的就醫記錄顯示,還是三年前,他的眼睛受過一次暴力重傷,幸虧送醫及時,眼球才保住。現在視力還行,但眼球比較脆弱,容易疲憊。”
“誰幹的?”
“不知道。他的父親單慈心是個瘋子,有暴力傾向。他眼睛受傷時是夏天,當時單慈心還沒有過世,難說不是單慈心所為,當然更有可能是被單家的仇人打的。摩托廠很多人都知道,單慈心早年得罪了某個不得了的人物,有說是黑社會,有說是欠了一筆利滾利的高利貸,這二十年單家就不見消停,過個一年半載就有人上門找茬。”
林修翰調查得到底淺顯,既沒有查清楚盯上單家的具體是誰,原因是什麽,也沒查明白單於蜚為何放棄入學。
剛才在餐廳,洛昙深本想挑幾處問問單於蜚,但最終還是作罷。
如今看來,單於蜚似乎不是普通的底層平民。那天在單家,單於蜚說爺爺不習慣見到陌生人,他單純認為老頭子是怕生,但現實似乎是,單家被欺負了幾十年,至今仍然沒有甩下那個沉重的包袱。
所以見到他這個陌生人出現在家裏時,老人家才會驚懼到說不出話來。
想好了不喝酒,酒杯卻漸漸空了。
洛昙深撐住下巴,有些彷徨。
他追人,圖的僅是品嘗一段新鮮的戀情,從不欲走入對方的生活,也不欲将對方拉入自己的世界,所以調查總是點到為止。
現下對單於蜚的調查已經比以往任何一個“獵物”都要深入,可謎底不僅沒有解開,反倒是迷霧重重,謎上加謎。
他感到猶豫。
很顯然,單家惹到的人不易對付。繼續追逐單於蜚,就難免挖出冰山的一角又一角。
倒不是怕惹事,引來不速之客。在整個原城,乃至周邊省市,他洛昙深都用不着怵誰。
但如此一來,就與他“淺嘗辄止、全身而退”的感情觀沖突了。
如果攪和進單家的恩怨,直接幫單於蜚解決掉一直以來的困境,那将來嘗膩了這段戀情時,要如何抽身?
抽得了身嗎?
答案顯而易見。
單於蜚必然離不了他。這不能怪單於蜚,只能怪他主動闖進了單於蜚的圈子,破壞了他向來推崇的平衡。
說到底,他只是想享受與不同的普通人談戀愛的樂趣,無意做一個“拯救者”,對“救贖”這種事毫無興趣。
既然單於蜚并不普通,那就不該出現在他的“狩獵”範圍內。
不知不覺間竟又跟調酒師讨了一杯酒,他擰眉看着杯中的虛影,難得地迷茫起來。
理智一些,應該在一切失控之前,與單於蜚劃清界限。反正單於蜚态度冷淡,自己也并非非單於蜚不可。
但要馬上放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是非單於蜚不可,單於蜚卻是在他心底撓癢的人。
煩就煩在這裏,他暫時找不到一個能夠取代單於蜚的“獵物”。
和單於蜚相比,其他“獵物”都太乖太聽話了,本本分分被他吸引,丢鈎就咬,給點甜頭就上趕着。
他已經膩味了。
唯獨單於蜚,不僅不主動湊上來,還引得他情不自禁地上趕着,一次不算,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
偏生他還樂此不疲,覺得格外有趣。
懸崖勒馬的話,後續的麻煩事自然能夠盡數避免,可是“狩獵”的樂趣也沒有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單於蜚的滋味令他欲罷不能,令他上瘾,暫時看不上別的“獵物”了。
要想“脫瘾”,強行戒斷根本沒有作用,唯一的方式是真正追到手,嘗膩,抽身。
這又繞了回去。
酒杯滿了又空,空了又滿,他發現自己當真被難住了。
感情這回事,他崇尚随心所欲,但這回若是随心所欲了,将來必定陷入未知。他的“分寸”讓所有與他交往過的普通人回到了生活本來的軌道,包括當面将他怒斥一通的平征。但繼續和單於蜚接觸的話,當他撥開迷霧,拉單於蜚一把,往後戀情告終,單於蜚不可能回得去。
“啧……”他抿着酒,太陽穴微微發燙。
正煩躁着,手機震動起來,“明昭遲”三個字在屏幕上閃來閃去。
他不是很想接,心想這表兄弟也是趕巧,下午表弟打,晚上表哥打,橫豎都是約飯約酒,沒意思。
明昭遲還真和安玉心一樣有魄力,接連打了三通電話來。
他嫌煩,接起打算說幾句了事,不料明昭遲開口便是質問,“洛少,玉心想請你吃個飯,你也沒什麽要緊事,陪陪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覺得挺好笑,安家的小少爺,憑什麽要讓他陪,他又不是會所裏的“男模”。
但他懶得将話說得太絕,只笑着道:“你弟那身體,好像不适合跟着我四處喝酒吧?”
“你在喝酒?”明昭遲問。
洛昙深不答,讓調酒師再來一杯。
“你我知根知底,都在情場上混了好些年頭,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無非是覺得玉心想和你發展。”明昭遲說,“放心吧,就算他有那心思,他家裏也不會允許。”
洛昙深想起明昭遲的姑姑明漱昇。這女人在上層圈子裏很有名,有的卻不是好名。人們都說,她風華正茂時嫁到安家,卻生了個體弱得險些一命嗚呼的兒子,從此變得偏執瘋狂,像個精神病患者一樣控制着安玉心。
安家的人都怕她,躲着她,連她的丈夫都不大願意見到她。
“玉心很可憐,前些年病危了好幾次,最近兩年身體才好了一些。”明昭遲又道,“他沒有談過戀愛,只是對你有好感,想與你多多接觸而已。你把他當成朋友,這沒什麽可為難的吧?”
洛昙深心裏發笑。看來有錢人都自我得沒有原則與底線,安玉心對誰有好感,明昭遲這個當表哥的就想将誰抓來,義務陪安玉心解悶兒。
簡直荒唐。
明昭遲放緩語氣,“洛少,你就當做件好事兒吧。”
“行。”洛昙深懶得聽人家的兄友弟恭,敷衍地應承下來,“改天約。”
挂掉電話,他忽而想起那天醉得神志不清時看到的安玉心。
“安玉心”這個名字給不了他任何觸動,但安玉心的眼睫倒是很入他眼。
那眼睫和單於蜚的眼睫像極了,尤其是輕顫的時候。
握着酒杯的手一頓,晶瑩的液體因為慣性作用晃得更加厲害。
一個念頭浮現,背離了他的原則,卻好像能解當下的困境。
——既然安玉心與單於蜚有相似之處,那多與安玉心接觸幾回,對單於蜚的那幾分執念是不是就能變淡些許?
單於蜚深夜歸家,外面落起了雨。
下雨天不是洗衣晾衣的好時候,他拿着洛昙深的襯衣,猶豫再三,還是朝水池走去。
這襯衣一直擱在他卧室,和沒有清洗的床單被套放在一起。
過去睡覺前他偶爾會拿出抽屜裏的那本書,翻到夾着照片的一頁看看。最近再沒看過,關了燈,就摸一摸襯衣,有一次甚至将襯衣攥在胸口。
但今日在餐廳,洛昙深穿着他的襯衣,灼痛了他的瞳仁。
這件遲遲沒有清洗的襯衣,早該洗好,物歸原主。而自己的襯衣,也應讨要回來,不再由洛昙深穿在身上。
若是再看見洛昙深那麽穿,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