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山上的葉子全黃了,在路燈的映照下像一片波瀾壯闊的火海。
洛昙深披着件羊絨大衣,站在三樓露臺的石砌欄杆邊,手指間夾了根沒有點燃的煙。
真正的火海熾烈,能夠消融一切。深秋的黃葉卻到底破敗蕭索,只能經由暖色調的燈光仿出火海的形,終究讨不來火海的溫度。
洛昙深眼中映着這一片冰冷的“火海”。葉子随着秋風搖曳時,“火海”亦在他眸底洶湧。
他垂下眼睫,緊了緊衣裳。
露臺上風大,羊絨大衣雖厚,裏面卻只有一件單衣,腳也光着,他有些冷。
“少爺,您怎麽在這兒站着?着涼了怎麽辦?”周姨端着紅茶和茶點,在露臺邊喊,“快進來吧,林先生來了,說是要見您。”
洛昙深走進屋,接過周姨手中的盤子,順手放在茶幾上,叮囑對方早些睡,不用忙活了。
“少爺!”林修翰已經急急上樓,大衣沒來得及脫,圍巾也還搭在脖子上。
洛昙深沖他點頭,示意找地方坐,周姨怕他倆聊着聊着又去露臺上,趕緊将露臺的門關上,這才下樓去休息。
一陣腳步聲過後,三樓突然變得很安靜,只剩下林修翰脫大衣的聲響。
洛昙深喝了口紅茶,“查到了嗎?”
“周謹川是去年8月才回到原城。”林修翰忙了一天,這一趟來得又急,神情有些疲憊,灌了大半杯茶才繼續道:“他之前一直在池鎮生活。”
洛昙深放下茶杯,“他?”
“當然不止他,還有……”林修翰略一擰眉,“他和……”
“這沒什麽不可說。”洛昙深輕輕搖頭,“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和他的妻子還有孩子,是嗎?”
林修翰拿出手巾,擦了擦額頭和脖頸的汗,順道解開襯衣最上面的扣子,“是的,他和妻子盧鳴敏,還有他們的孩子周仁嘉。”
說完,林修翰警惕地觊着洛昙深的臉色,沒有立即往下說。
他是最近幾年才來洛昙深身邊工作,沒有經歷過七年前發生的事,但自打進入洛氏,就知道“周謹川”這個名字以及周謹川的家人是洛昙深不能揭的傷疤。
早前他沒有摸清洛昙深脾氣的時候,連洛家曾經的大少爺——洛宵聿的名字都不敢提,生怕惹洛昙深傷心,後來發現周姨偶爾會說說洛宵聿小時候的事,才知道在洛昙深面前,只有周謹川是禁忌,洛宵聿并不是。洛昙深偶爾心情特別好的時候,還會主動說起洛宵聿的好。
即便從未見過那個英年早逝的人,他也能從照片與洛昙深的描述中,想象出對方的溫柔與美好。
與美好相對的并非醜陋,而是破滅。
周謹川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林修翰深吸一口氣,不敢欺瞞,将調查到的情況盡數相告,“當年您讓周謹川一家滾出原城,他在池鎮安分了五年多,去年突然回來,是因為盧鳴敏患病,惡性淋巴瘤,池鎮的醫院無法救治,而原城是離池鎮最近的大城市,而且……”
“而且也是他周謹川唯一熟悉的大城市。”洛昙深冷笑,将此前捏在手中的香煙扔進煙灰缸。
林修翰看了看那根煙,煙紙上似乎有些汗漬,折痕明顯。
顯然,洛昙深面上雖然沒有什麽表情,內心卻如有風暴。
“他在池鎮做什麽工作?”洛昙深疊起腿,“跟在原城一樣開三輪車拉客?”
“您知道他現在開三輪車?”
“他不就是開三輪車出的車禍嗎?”洛昙深有些不耐煩,“他去年就回到原城,你完全不知情?”
“少爺,這您得相信我。”林修翰挺直腰杆,“我真不知道,沒人跟我說。”
洛昙深嘆氣,又笑,“行吧,看來他們打算瞞我一輩子,哪知道被我撞見。”
林修翰知道“他們”指的是洛氏家長。洛昙深這些年與家裏關系越來越淡,每次提及,用詞都是“他們”,聽不出絲毫親情。
“發什麽愣?”洛昙深突然道:“你還沒回答——周謹川在池鎮以什麽為生。”
林修翰立即回過神來,“他以前在原城是大學教師,出了那樣的事,又被您,被您……”
“我幫你說了吧——被我折磨,被我攪黃了工作。”洛昙深目光森寒,唇角卻噙着笑意,“他自然是當不成知識分子了,所以?”
“他給人當泥工。”林修翰說:“在一家私人裝修公司工作。他的妻子盧鳴敏患病之前在超市當收銀員。”
洛昙深哼笑,“那看來他們一家過得還挺滋潤。”
林修翰不知該不該點頭。
“不過不是有一句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嗎?”洛昙深狀似惬意,實則痛苦地咬牙,“我哥要我寬恕他們一家,給周謹川一條活路,我必須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但他善良到盲目,老天卻很清醒。”
林修翰适時道:“盧鳴敏的病已經把周家的老底都耗盡了,現在根本用不起好的藥,已經回家進行保守治療了。他們一家現在租住在摩托廠附近的老小區,環境非常糟糕,支出全靠周謹川開三輪車。醫院那邊的消息是說,盧鳴敏最多能熬到春節,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那周謹川呢?”洛昙深問。
林修翰對洛昙深的恨與痛難以感同身受,卻能體會尋常人家被癌症摧毀的無可奈何,聞言發自肺腑地嘆了口氣,說:“腿和手臂都骨折了,內髒也有不同程度損傷,簡直是雪上加霜啊。他們的孩子還挺小……”
洛昙深語氣玩味,“你好像很可憐他?”
林修翰這才發覺自己失态,連忙補救,“雪上加霜不正是應了您剛才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嗎?少爺,老天是公正的,惡人必然受到懲罰。”
洛昙深看出他的慌張,卻沒有點破,只是眯了眯眼,“可惜再怎麽懲罰惡人,我哥也不會回來了。”
林修翰悄悄擦掉手心的汗,知道這時候保持沉默為妙。
洛昙深站起身來,走到窗邊。
“火海”還是那麽璀璨,夜風呼嘯,被吹起的葉子就像翻飛的火星。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最疼他的外祖母去世,他哭得不能自已。洛宵聿抱起他,幫他擦掉眼淚,輕聲細語,“每個人都是一柄燭,人去如燭滅,這是不可違背的自然之理。小深,生離死別是我們這一生務必要經歷的事,不要太過悲傷。外婆如果知道你這麽難過,她走得也會不安心。”
“可是我不想外婆的蠟燭熄滅!”他仍舊哭着,雙手虛攏,“我可以護着她的蠟燭,我可以為她擋着風!”
洛宵聿搖頭,“可是你再怎麽擋着風,當蠟燭燃盡,還是會滅。”
他聽不懂。
多年以後,當洛宵聿在絕望中離開,他才堪堪明白。
外祖母壽終正寝,是身死,他即便用整個身體捂住蠟燭,蠟燭還是在燃盡後悄然熄滅。
洛宵聿卻是心死,他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可以成為哥哥的避風港,卻還是拉不回那顆執意求死的心,哥哥的蠟燭也熄滅了。
人去如燭滅,他那麽執拗地捂着蠟燭,妄圖擋掉所有狂風暴雨,卻救不回外祖母,也救不回哥哥。
突然,路燈閃滅,“火海”登時消失。
他的眼尾輕輕一顫。
其實盛大的“火海”和蠟燭也沒有什麽分別,燃的時候旺盛,滅的時候不過一瞬。
他轉過身,回到沙發邊,将涼透的紅茶一飲而盡。
林修翰不得不問,“少爺,接下來您打算怎麽做?”
“周謹川活得下來嗎?”洛昙深問。
“沒有生命危險。但他傷勢過重,後續治療花費巨大,肯定會落下病根。”林修翰道:“而且車禍是他逆行造成。盧鳴敏在家突然發病,必須立即送醫,他急着回家,才逆行和面包車撞上。住在那一片的都是家庭困難的人,面包車車主只是做點小生意,根本支付不了他的醫藥費。”
洛昙深彎起眉眼,“也就是說,他想要給自己治傷,就要動用老婆的救命錢?”
“對。”
“那可真有意思。一共就那麽點兒錢,給老婆花,遲早人財兩空,給自己花,橫豎成殘疾。”洛昙深磨了磨牙,“我倒要看看,他這種‘為了真愛放棄一切’的人,這回怎麽抉擇。”
林修翰後頸全是冷汗。
此時的洛昙深令他遍體生寒。自打成為洛昙深的秘書,他就察覺到這是個沒什麽感情、缺少共情能力的人,但此時才發現,洛昙深的心居然陰沉到了這般地步。
據他所知,洛宵聿确實是因為周謹川而自殺,但周謹川的前途、人生也已盡毀。如今七年過去,洛家長輩都已經不再過問此事,知道周謹川帶着妻兒回原城治病,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從旁阻攔,洛昙深卻依舊放不下。
不僅放不下,還迫切地想要“品嘗”周謹川一家的苦難。
“過兩天我去會會他,還有他的老婆兒子。”洛昙深笑得有些殘忍,又道:“先不說這個了,單於蜚那兒查到些什麽沒?”
林修翰壓根忘了這事,只好道:“少爺,我今天都忙着調查周謹川去了……”
洛昙深擺擺手,“辛苦你了,查到什麽及時告訴我。”
林修翰本想問問他和單於蜚一下午都幹了什麽,此時卻沒了心情,只說了些工作上的事,便驅車離開。
別墅變得空蕩蕩的,唯有孤單的腳步聲。洛昙深在沙發上坐了很久,拿着打火機和一根小小的蠟燭,走去院子裏。
銀杏樹下有一方石桌,他将蠟燭點燃,凝視着搖擺的燭光,片刻後俯下身,雙手輕輕将燭光攏住。
愛他的人都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寒夜裏點一燭光,在燭光中心若明鏡地自欺。
燭光沒有熄滅。
燭光像他眼裏的星子。
他勾起唇,淺而又淺地笑了笑。
摩托廠家屬區的秋夜全無山中別墅的浪漫,稀稀落落的樹和壞了大半的路燈幻化不出“火海”,只映照出冷清與蕭條。
不用上夜班,按理說可以早早休息,單於蜚卻睡不着,已經過了十二點,還坐在書桌前看一本大學教輔。
一旁,下午拆下的床單被套疊得整整齊齊,并沒有拿去清洗,而洛昙深丢下的那件襯衣正擺在最上面。
門外傳來一陣細小的聲音,他聽出是單山海起夜。
不久,隔壁卧房的門再次關上。
他怔了一會兒,合上書本,起身看到床單被套和襯衣時,嘴角不經意地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