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林修翰語氣立即變了,“少爺,您告訴我個位置,我馬上就來!”
洛昙深嘴唇動了動,說了句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的話,然後挂斷電話,木然地看着車禍中心的焦點人物。
三輪車是與一輛改裝過的貨運面包車相撞,面包車裏裝着的柑橘滾落一地,一些已經被趕來圍觀的人撿走,一些被踩得汁水橫流。
在這種什麽車都往路上開,城管交警誰都懶得看一眼的地方,暫時很難判定車禍究竟是誰的責任。面包車車主是個中年胖子,頭發禿了大半,幾個群衆将他團團圍住,不讓他離開,而三輪車車主——那個名叫“周謹川”的男人——正等着急救車的到來。
洛昙深覺得突然失去了聽覺,聽不見自己與林修翰通話時的聲音,連心跳都聽不到,只感知到前方喧鬧無比,一派亂象,有單純看熱鬧的,有見到旁人倒黴而幸災樂禍的,有唏噓哀嘆感同身受的——那些聲音如同密不透風的蠅鳴,黏膩地附着在他每一寸皮膚上,争先恐後鑽入他的毛孔,侵蝕他的血肉。
“嘔——”他捂住口鼻,感到胃中翻江倒海,一陣陣濁物正向上湧起。
但實際上,他知道自己什麽也吐不出來。
那種激烈的嘔吐感只是假象,只是源于再一次看見那個令他惡心至極的人。
周謹川,即便已經過了七年,他還是忘不掉這個名字,忘不掉這個男人的嘴臉。
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個小孩時,曾經仰着頭,用尚未變聲的嗓音叫對方一聲“謹川哥哥”,如今再看到這個畜生,只想親眼目睹對方被噩運撕碎,萬劫不複。
急救車的笛聲尖銳刺耳,急促得令人心煩意亂,也不知是催促醫護人員趕緊将命懸一線的人送往附近的醫院,還是催促死神早些揮動索命的巨斧。
洛昙深雙目圓睜,看着周謹川被擡上擔架,送進急救車。那一瞬間,胃就像被生鏽的鐵鏈絞緊一般,痛得他渾身痙攣。
他從車裏沖了出來,在路邊彎腰幹嘔,但即便是嘔得五髒六腑抽緊,吐出的也只有清淡的酸水與唾液。
急救車的笛聲遠去,他勉強撐起身來,看向笛聲消失的方向,眼眶赤紅,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周謹川被急救車帶走了,事故發生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血痕,還有一輛破舊不堪的三輪車。
他盯着那輛三輪車,難以想象周謹川蹬三輪車的樣子。
一大半人群散去,剩下的人還圍着三輪車指指點點,一個衣着單薄的小男孩沖到車邊,跪在血痕旁放聲大哭。
他目光一緊,雙手攥得更加用力。
他猜到了那個小男孩的身份!
突然卷起的秋風裹挾着人們的議論,他撐着車門,聽見那些零散的只言片語。
“可憐噢!孩子還這麽小,老婆住院的錢都沒湊出來,自己又出了車禍。這可怎麽辦啊?”
“真是倒黴啊,好好一個人,為什麽要受這種罪?”
“他真的很堅強了,遭了那麽多難還沒垮,也不知道這回挺不挺得過去,這孩子眼看就要沒媽,再沒了爹可怎麽辦啊。”
“我聽說他以前是老師啊,怎麽混到咱們這兒來了?老師不該都住小洋房嗎?”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得罪了什麽權貴,被整了吧!”
“啧啧啧,窮人日子難過噢……”
洛昙深眼神陰鸷得可怕,嘴裏像喊了一大口冰渣,“好好一個人?”
周謹川這樣的畜生,在這些看熱鬧的人眼中,竟然是好人?
那天底下還有什麽惡人?
難道窮是作惡的遮羞布?
他發出一聲冷笑,眼白綻出縷縷紅血絲。
道路已經疏通,後面傳來喇叭聲,他艱難地從濃墨一般的情緒中抽離,知道自己應該趕緊将車開走。
可是回到駕駛座上,只開出十來米,他便感到一陣強烈的耳鳴。
并非身體有任何不适,只是突然見到那人的應激反應,就像之前想要嘔吐,卻怎麽也吐不出來一樣。
他用力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可肢體仿佛已經脫離控制。
他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死死壓着太陽穴,想要趕緊找一個地方停下來。
正在這時,兩個追逐打鬧的小孩突然從路邊沖上馬路,速度之快,幾乎是直接往車頭撞了過來。
他瞳孔驟然緊縮,後槽牙咬緊,奮力猛打方向盤,車輪在地上擦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千鈞一發,車身堪堪從一名小孩身側擦過,車頭撞向一旁的路燈杆。
撿回一條命的小孩在片刻呆傻後癱倒在地,抽泣聲由小轉大,聽得出害怕到了極點。人們驚叫着散開,又試探着靠近,瑟縮而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
洛昙深虛脫地靠在駕駛座裏,冷汗如雨,目光凝滞。
車禍其實并不嚴重,撞杆時車速算不上快,加上車的性能極佳,車體雖有受損,他卻連最輕微的傷都沒有受。
可心情卻愈加煩悶,就像被人生生推入了一片潮濕的沼澤,怎麽也掙脫不出來。
交警還沒有趕到,他擡起雙手,捂住了臉。
眼眶很熱,鼻腔泛酸,陳年的痛楚仿佛卷土重來,再一次侵蝕了他的大腦。
本以為時間可以淡化一切,事實卻是時間對過往束手無策。
在刻骨銘心的悲恸面前,時間也許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看客。
和現在圍在車外的那些看客沒有任何區別。
他突然發現,自己只是在看不到那個人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自我麻醉,然後選擇性遺忘,好像真的從十六歲那場噩夢裏走了出來。
可是并沒有,根本沒有!
再一次見到周謹川,和當年沒有差別的恨意排山倒海襲來,那些以為已經淡去的痛苦、以為已經模糊的畫面、以為已經可以笑着談及的人通通闖入腦海。身體像是被一雙巨大的看不見的手舉向空中,下一刻就将被投入暗無天日的地獄。
周謹川似乎過得很慘,但這種慘根本無法與他目睹的慘烈相提并論。
他雙手發抖,兩眼直直盯着被撞彎的路燈杆,低聲自語:“活該啊……但不夠,還不夠……”
那聲音嘶啞陰森得可怕,他甚至想象不出自己會發出這種聲音。
肩膀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他覺得自己是個怪物,心裏像有什麽要掙破束縛沖出來,關節共鳴般地集體疼痛,憤怒與恨意變成一根根生鏽的針,在心髒反複戳刺。
他握拳壓住胸口,嘴角散出痛苦的悶吼。
手機一遍一遍地震動,“林修翰”的名字亮起又熄滅。他像是聽不到也看不到一般,僵硬地坐在駕駛座上,臉色慘白如紙,精心打理過的頭發已經亂了,發根被冷汗浸濕。
許久,聽覺好像終于恢複,他聽見有人正敲着車窗。
那聲音很急促,也很有力道。
“砰砰砰!砰砰砰!”
他狠狠抹了一把臉,以為是交警來了——反正不會是林修翰,林修翰與他一樣愛做手部護理,斷然不會如此用力地敲車窗。
他偏過頭,正要推開車門,手卻突然一頓。
站在車外的,不是林修翰,也不是交警,竟是單於蜚。
“開門!”單於蜚泛白的指節再次重重敲擊在車窗上,一下,兩下,三下……
他聽見那些勢必引起疼痛的聲音,好像它們不是敲在車窗上,而是全部落在他心口。
一度消失的心跳仿佛又回來了,他下唇輕顫,幾乎如被操控一般,猛地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