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家裏的熱水器已經用了十來年,小毛病不斷,熱水時有時沒有。在察覺到水溫開始變涼時,單於蜚就加快了抹香皂的速度,卻還是被徹底涼下來的水澆得呼吸一滞。
從衛生間出來,他快速跑進卧室,套了件長袖T恤,還是冷,渾身肌肉都冷得繃緊,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下颌止不住地打顫,待那股附着在周身的寒意逐漸消退之後,才站起身來,從老舊的衣櫃裏翻出一件棉衣。
棉衣這種東西,穿的年頭久了,就不怎麽保暖了,埋在裏面的棉絮緊巴巴地勒成繩索狀,抵擋不了外頭的風寒。不過現在只是秋天,還沒到寒風呼嘯的份兒上,穿在身上也算湊合。
單於蜚将換下來的T恤、牛仔褲、工作服放進盆裏,拿去陽臺上洗。
陽臺上的水池沒通熱水——即便通了,此時從水管子裏流出來的恐怕也是涼水。單於蜚雙手浸在冷水裏,小心翼翼地搓着衣服,擔心将動靜弄得太大,吵醒早已睡下的爺爺。
他很少在深更半夜洗衣服,牛仔褲和工作服也沒有髒到必須得洗的地步,但晚上聽得的那聲“機油味兒”在腦中徘徊不去,令人煩悶。
也是因為那句話,他才在衛生間挨了冷水。
熱水器雖然時常出問題,但用習慣了,其實是能把握熱水變涼規律的。只要動作利落一些,基本上不會被徹底變涼的水澆個一頭一身。今天洗得久了些,耽誤了時間,仿佛洗得久,機油味兒就會淡去。熱水器卻不配合,時間一到熱水就沒了,比施在“灰姑娘”身上的魔法還準時。
都說自個兒身上的味道,自己是聞不到的。單於蜚也不知道身上的機油味兒是不是明顯到了隔着幾步遠都能聞到的地步,但那人當時的模樣也不像是在撒謊,況且也沒有必要撒謊,應該就是嗅覺比較敏感,一聞就聞到了。
單於蜚嘆了口氣,雙手被冷水泡得有些發麻。
陽臺上的動靜到底還是吵醒了爺爺單山海,幹瘦蒼老的老頭子摸摸索索走到陽臺門邊,布滿皺紋的臉上嵌着一雙枯敗渾濁的眼,“小蜚,衣服放着,你去睡,我白天給你洗。”
“爺爺,您別站在這兒,外面風涼。”單於蜚連忙擦掉手上的水,扶着老人往屋裏走,“吵醒您了,我一會兒把陽臺門關上。”
單山海搖搖頭,“你早些睡吧,太辛苦了,明天還……”
“我知道。”單於蜚輕聲打斷,“我知道的,爺爺。”
單山海眼中似是有了淚,沉沉地嘆了口氣,幹枯的手在單於蜚手臂上拍了拍,蹒跚着走進卧室,關上那扇總是“吱呀”作響的門。
單於蜚在逼仄陰暗的客廳裏站了幾秒,轉身回到陽臺上。
原城的秋冬有些潮濕,衣物洗了不容易幹,家裏也沒有烘幹設備,他晾好剛洗的衣服,取下前幾天洗的褲子摸了摸,還很潤手,只得重新晾回去。
做完這一切,已經快到淩晨兩點。
該睡了,前陣子提前跟車間和餐廳申請了一天輪休,天一亮就得去城外給父親掃墓。
明天——不,應該算今天了——是父親的忌日。
想起那個瘋癫殘忍的男人,他唇角苦澀地扯了扯,向廚房走去。
櫃子裏還剩一小把幹面,他打了火,打算煮一碗面果腹。
晚上在包廂工作時,洛昙深将熬好的蟹黃粥推到他面前,邀請他一起品嘗,但服務生有服務生必須遵守的規矩,即便餓得厲害,也不能吃客人點的食物。
十幾個小時沒進食,此時胃已經空得沒了知覺。
面很快煮好,他蹲在牆角,将面湯都喝得幹幹淨淨。
胃裏有了食物,身體終于暖和起來。他收拾好廚房,又去陽臺和客廳看了看,這才走進自己的卧室。
床上還沒來得及加棉絮,躺着有些冷,他側了個身,在黑暗中看着不遠處的抽屜。
抽屜裏的書中,夾着一張照片。
他想看看那張照片。
拳頭在單薄的被子下握緊,他到底沒有起來,阖着的眼皮輕輕顫抖,像是正經歷着某種掙紮。
幾分鐘後,他平靜下來,側躺變成了平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夜裏半夢半醒,睡着的時間不超過半小時。天一亮,他就起來了,像平時一樣做好兩人份的早餐,不同的是平時都是空手出門,今日卻提着兩大包香燭和紙錢。
那個與他有血緣關系的男人已經去世三年,自己倒是解脫了,卻把一切擔子撂給活着的人。
他在路燈下等了十幾分鐘,清晨的第一班公交車姍姍來遲。
公墓在城外一個鄉村裏,是原城最便宜的一塊墓地。每年掃墓,都得公交轉公交,中巴轉小巴,最後還得搭鄉間的三輪車,花上整整一天時間。
公交車開出幾站後,天才徹底亮起來,他看着窗外空蕩蕩的街道,揉了揉又難受起來的眼。
早過了複查時間,也許得抽個空,去醫院徹底檢查一下。
洛昙深難得出門沒開車,從車庫裏翻出一輛去年收的摩托。
許沐初以前在會所看上個玩極限的“男模”,為了泡人家,心血來潮搞了好幾輛頂級配置的改裝摩托。當時洛昙深正“空倉”着,沒事也弄了輛,跟着去飙了幾回,後來膩了,車就扔在車庫裏落灰。
昨天在包廂故意拿“機油味兒”下了單於蜚的面子,回來後他越想越覺得沒必要,太小氣不說,還惹人厭煩。
琢磨一宿,早上一起就把摩托給翻出來了,還湊上去聞了聞,分辨是哪種機油味兒。
其實他還挺好奇單於蜚身上的機油味兒——那件工作服上肯定有機油味兒,但單於蜚個人衛生搞得實在太好,換上制服後就聞不到了,他在對方脖頸邊一通嗅,一無所獲,只能裝模作樣地刻薄一番。
造價高昂的摩托在車流中穿梭,洛昙深一身量身定做的機車裝,即便頭盔遮住了漂亮出塵的臉,這身行頭仍舊相當惹眼。
摩托向豪淩摩托廠的方向駛去,他要親眼看看,單於蜚上工的車間到底是什麽樣。
更重要的是,他想聞聞單於蜚身上的機油味兒。
公交車遇上了早高峰,被嚴嚴實實堵在路上。單於蜚被從窗外灌進來的風吹得眯起眼,擡手想将車窗關上。
餘光裏,一輛轟鳴着的摩托在停滞着的車輛間劃出流暢的弧線,潇灑地呼嘯馳過。
他下意識回頭看了看,那摩托已經消失在滾滾車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