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後半夜又下了一場雨,不大,卻足以打落枝頭将凋的敗葉。
5點20分,單於蜚摸黑起床,将夜裏帶回來的豆沙饅頭放在鍋裏加熱,又打了兩個雞蛋,做成兩碗鹹蛋花湯。
陽臺上挂着幾件衣服,他取下一件黑色T恤,捏了幾下,确定已經幹透,才将晾衣杆放到一旁。
陽臺只有一盞低瓦燈,周圍黑黢黢的,他沒有進屋,直接在陽臺脫了背心扔在盆裏,換上T恤。
T恤已經很舊了,還是念中學時買的,洗了太多次,一些地方幾乎被洗穿。
他扯了扯衣擺,想等到天氣徹底轉涼,這件T恤就該淘汰了。來年入夏,得新買一件。
饅頭熱得很快,早上時間緊,他顧不得蛋花湯太燙,三分鐘就解決完早餐,然後将另一個饅頭和另一碗蛋花湯輕輕放在客廳的桌上,用罩子罩好。
那是病中爺爺的份。
做完這一切,他關掉廚房的燈,拿起睡覺前就收拾好的背包,輕手輕腳地出門、鎖門,騎上自行車,向不遠處的摩托廠廠房區奔去。
豪淩摩托廠是原城所剩不多的大型工廠了,生産線分早中晚三班,早班6點就得上工。
社會在進步,人們的生活也越來越好,幾十年前工人們不畏艱難,争當勞模,現在卻鮮有人願意上早班。
單於蜚是少數主動提出上早班的工人。
倒不是他比別人更能吃苦,而是早上班就能早下班,摩托廠實行八小時工作制度,加上中午的休息時間,下午3點就能下班,下班之後還能再打一份工。
鑒樞酒店海鮮自助餐廳要求夜班服務生下午5點到崗,摩托廠離市中心很遠,擠公交時常遇到堵車,但騎車的話,只要速度夠快,每天都能将将趕上。
廠房很舊了,燈光昏暗,機器的聲響震耳欲聾,工人們不得不高聲喊話,據說不少和機器為伴小半輩子的工人,都會患上或輕或重的耳疾。
單於蜚準時到崗,穿上帆布質地的職工服,站在轟隆作響的機器邊,開始了一天機械而繁重的生産工作。
如果不是有什麽事,工人們之間幾乎不會交流,個個悶頭做着手中的活,比機器人更像機器人。
單於蜚比他們都高,即便是做着一樣的事,看上去也與周圍的人完全不同。
——就像,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午休,食堂員工将盒飯送到各個車間,工人們排隊領飯,三兩成群,聚在廠房外邊聊邊吃。
廠房外清靜,聽不見機器的噪音,只有這時,大夥才能扯上幾句東家長西家短。
單於蜚端着盒飯走到遠離人群的角落,不聲不響地扒飯。
食堂的菜重油重鹽,與健康毫不沾邊,如果不是太忙,他寧可自己做些小菜帶到廠房裏來。
“小單,怎麽一個人坐這兒?”車間主任茍明是個瘦小的禿頭大叔,大概是剛吃完飯,嘴唇紅得不太協調,“和大家一塊兒吃啊。”
單於蜚從石凳上起身,客氣地笑了笑,“我吃完了。”
“你這孩子。”茍明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似乎還想說什麽,終是打住了,嘆息道:“去休息一下吧,離上工還早。”
單於蜚點點頭,“嗯。”
午休一共一個小時,大多數人打飯、吃飯只花得了20分鐘,剩下的40分鐘要麽找地方打個盹兒,要麽約角打撲克。
單於蜚年紀最小,才20歲,跟那些叔叔輩的工人自然是玩不到一起,吃完飯便一個人去了最偏僻的一個廠房。
那廠房已經廢棄了,住着十來條流浪狗,比別的地方都安靜。
見他來了,生了一窩崽的小花搖着尾巴迎上去,他蹲下來,唇角難得浮上一絲笑,撓了撓小花的下巴,在離狗窩不遠的長凳上躺了下來。
睡眠不足,每天都超負荷運轉,中午這幾十分鐘補覺時間對他來說彌足珍貴。
流浪狗通人性,從來不打攪他睡覺。小花領着嗷嗷亂叫的小崽子們走出廠房,排排坐好,主動當起了守衛。
說是補覺,其實大多數時候,他根本睡不着。
心裏壓着太多事,肩上扛着沉重的責任,有時墜入夢中仍感到喘不過氣。
唯一慶幸的是,摩托廠的工作穩定,他算是從爺爺手中“接班”,每月領着不多但也湊合的死工資,還有油鹽米紙等生活必需品可領。
如果爺爺看病的開銷不大,餐廳那份工作的收入基本上可以用于還債。
想到債,他眉間緊緊一蹙,無聲地嘆了口氣。
上工預備鈴打響,他坐了起來,捂臉緩了會兒神,這才向廠房門口走去。
流浪狗們喜歡他,跟着他走了大半截路,幾乎将他送到做工的車間。
機器的噪音再次充斥耳間,他揉了揉不大舒服的眼睛,拿起手邊的零件。
消磨人的工作,又開始了。
“摩托廠發動機車間的工人……”洛昙深坐在別墅露臺的沙發上,手裏拿着秘書送來的調查報告,語氣有幾分玩味。
“少爺。”秘書林修翰比他大不了幾歲,說是幫他處理工作上的事,其實處理得更多的是他感情上的事,久而久之,跟他倒也親近,說話并不拘謹,“您的口味是不是越來越重了?”
“是嗎?”洛昙深笑了笑,目光落在單於蜚的生活照上,“我倒是覺得,他這張臉比我以前那些戀人英俊得多。”
“英俊自然是英俊。”林修翰說:“不然也入不了您的眼,不過他這家庭背景……”
“嗯?”
“是不是太寒碜了點兒?”
“工人嘛。”洛昙深挑起眼尾,“你瞧不起工人啊?”
“這倒不是。”林修翰連忙搖頭,“只是像他這樣高中沒念完就‘接班’當工人的年輕人實在是不多了。”
洛昙深不知聽到沒聽到,“他父親有精神病?”
“是的,不過已經去世了。”林修翰說:“現在他和他那重病的祖父相依為命,他父親生前也是摩托廠的工人。”
“他沒有母親?”
“聽說生下他之後就跑了。”
洛昙深合上調查報告,唇角抿着一絲笑,“挺好的啊,家境凄慘,自強不息。”
林修翰眼皮跳了跳,總覺得洛昙深笑得有些殘忍。
“那您這是決定了?”林修翰問。
洛昙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嗯,我要追他。”
這時,管家喬叔來到露臺邊,輕輕咳了兩聲。
“喬叔。”洛昙深轉身,“什麽事?”
喬叔臉色不太好看,“少爺,平先生在樓下等您半小時了,說無論如何也想見您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