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1)
陵玉慢慢放下了遮住了臉的手指, 臉上笑和淚同時褪去, 表情漸漸冷卻只餘下一片寒意,就連她的目光也變得分外冷漠。
她這樣的表情同先前都不相同。
她或喜或嗔,或怨或恨, 那都源自于心中緊緊系着一根對于盛欽情誼的繩線。
而當下, 她的冷是一種淡漠,那種淡漠中隐隐透着一種絕情的意味。
盛欽卻錯過了她的表情, 此刻下了馬車, 他便看到車夫不知何時中了暗箭,倒在了地上。
不待他仔細查看, 林中忽然亮起了火光。
便在離他不足十尺的距離之處,那裏黑壓壓圍着一群人。
在那群人前面,還站着一個本該病危垂死之人。
“我從前只知道你是個心思缜密的人,卻從來沒想過, 你竟也會有沖昏頭腦的這一天。”陵徵當下穿着一身黑色錦袍,就連語氣都是他一慣的祥和, 仿佛就在告訴旁人,他是個根本就沒有任何攻擊力的草食動物,他和盛欽這種雙手沾滿鮮血的孤狼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立場。
盛欽淡聲道:“我也從不知大皇子殿下還有這樣好的演技,竟能将一個垂死之人演得如此逼真,你重病之下将陵玉托付給我, 原來竟全是為了設下今日的局。”
“我亦曾想做這樣的打算,只是陵玉她并不願意。”陵徵說道。
盛欽似料到了什麽,臉上卻再笑不出來, 他正要轉身,卻忽然覺得一陣眩暈襲來,他忙伸出手去扶住了一旁的樹幹,卻還是跪倒在地上。
手掌的傷口摩擦着粗粝的樹幹而令他吃痛,這才清醒幾分,沒能徹底暈過去。
他擡起頭,便瞧見陵玉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身後,那大紅色的裙褶被風吹得如水波般晃動,偏又有些刺目。
“想來這是你唯一一次給我機會,願意帶我離開,卻偏偏這樣的遲……”陵玉低聲說道。
盛欽垂眸,餘光卻只能掠過她裙擺上的花紋。
“這不怪你,這一切都是我虧欠你的……”
就在方才,他看見她穿着一身大紅的嫁衣,她站在那雙喜紅燭前,卻為他哭得那樣傷心,她本就是個活在陽光下的人,他從未想過要将她一同扯入這黑暗中。
也正是在那某個瞬間,他便再也壓制不住心底一直在極力掙脫的情緒,他想他可以就沖動這一回,他要不顧一切後果帶她離開這裏。
這是他頭一次不去思考過程和結局去做事。
他仿佛突然就變成了一個毛糙而沖動的少年,他僅僅是想要止住她的眼淚,他便那樣去做了。
在那間喜房中明明處處都有着明顯的破綻,他卻下意識地無視這一切。
哪怕最終陵玉給他送來一杯加了料的酒,他也毫不猶豫喝下。
即便是這樣的下場,他也并非是沒有是設想過。
陵玉聽了他的話卻也緩緩蹲下身子跪在了他的身邊,她看着他,臉上滿是諷刺。
“你錯了,你從沒有虧欠過我。”她唇角的弧度竟微微勾起。
“我才知道原來要騙一個人竟是這樣的辛苦,我還要做出深情的模樣去騙一個自己憎恨的人,這就更是難得很了。”她眼角閃着淚光,卻只低頭對盛欽道:“你卻能堅持七年,可我卻不行,我連半年都撐不到,我是那樣的恨你,都怕自己一不小心會露出馬腳,會在一轉眼間被人發現我眼中沒能藏好的怨毒之色。”
她擡手抹去臉上的濕意,道:“我便只能自欺欺人的騙我自己,我騙自己說你還是從前那個二哥,騙自己做個女孩子也沒有什麽不好……
可事實上呢,我恨透了這樣的身份,我恨我自己不男不女,更恨你将我一手變成了這副模樣,我怎麽可能會喜歡你?”
她說着面上的諷意更是明顯起來。
“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是□□的二殿下,就算我有朝一日摔倒,也是摔倒在雲端之上,我怎麽可能會喜歡上一個亂臣?
我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後快,哪怕真如你說的那樣,我也寧可死在七年前,也不願過上這樣扭曲的人生。
你會有今日,都是報應”
盛欽一面靠着樹幹,始終沒能正眼看她。
陵玉便伸手捏住了他的面頰,令他擡起頭來,仔仔細細地看着她。
“你被騙的滋味可好曾好受?”陵玉問他。
盛欽看着她道:“我亦說過,若是發生了這都是命,既然我做下了這些事情,無論是什麽樣的下場我都想過,我不會後悔。”
陵玉聞言驀地冷笑,将他推開。
她慢慢從地上爬站起來,只居高臨下地望着他,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道:“你一定會後悔的,因為從今日起,你不再是高信侯,不再是那個可以權傾朝野為所欲為的猖狂侯爺,你只會是一個階下囚!”
盛欽閉上眼睛,再不應她的話。
“大皇子殿下不是一直都想要我那半塊兵符嗎?”他只對陵徵道:“那半塊兵符我藏得十分隐蔽,一旦我被抓到,就會被人送去襲國,屆時會有什麽後果,我也不知道。”
“你想怎樣?”陵徵問道。
盛欽道:“你放過我府中的部下,他們不過是府衛,比起盛家軍差得遠了。”
“我從不是一個如你一般的趕盡殺絕之人,我可以答應你。”陵徵應允道。
盛欽得他這話,卻再也抵不住藥性襲來,低下頭去,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而陵玉仍舊立在原地,總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
陵徵見狀忙大步上前去,将陵玉扶住。
“你怎麽樣了?”
陵玉眼前的景象漸漸也扭曲起來。
“我同他喝的是同一壺酒,皇兄以為我會如何?”陵玉牽強地笑說。
陵徵見她逐漸癱軟在他懷中,最終低嘆了一聲道:“陵玉,苦了你了。”
陵玉也不記得自己在那酒壺裏面放了多少的藥粉。
但她卻記得自己那雙顫抖不已的手,和一顆害怕之極的心。
她極力地裝出嬌羞模樣,鎮定地同對方喝下了交杯酒,令對方從那個時候便一步步跟着她的腳印走入了她皇兄的陷阱之中。
大夢足足兩日,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終于回到了她最為熟悉的地方。
兜兜轉轉了一圈,她和皇兄竟真的将那佞臣制服。
“您先吃些東西,奴婢已經讓人去通知聖上了。”說話這人原先是在陵徵身邊伺候的宮人,她告訴陵玉她叫蘇琴。
陵玉對她印象頗深。
自陵徵落難時起,這個宮人便一直跟着陵徵身邊,好與不好都不曾離棄,顯然是個忠心的奴仆。
“你說的是誰?”陵玉聽她口中稱聖上,有些疑惑。
蘇琴道:“是大皇子殿下,您足足昏迷了兩日,可他卻不敢休息片刻,同蘇大人當夜便将宮廷上下清洗了一通,前日和昨日又将宮裏高信侯的人給拔除,最要緊的是,他在盛府中尋到了先帝的遺诏,這才得以正名。”
陵玉聞言,原以為自己會極為歡喜這樣的結局,可她卻笑不出來。
仿佛這個身子,這顆心都經不起折騰,都已經變得麻木。
從前極小的事情便能叫她樂上好久,可當下她卻沒有任何的心情和胃口。
“那皇兄他何時有空見我?”陵玉問道。
蘇琴正要出去詢問,便見外頭一個小太監進來傳話道:“殿下,聖上讓奴才過來轉告您,他要到晚上才能過來看望您。”
陵玉聞言只點了點頭,便也沒再催促。
等到天晚,蘇琴特意在東邊花廳布置了晚膳,等陵徵來時,正好熱菜熱飯上來。
陵徵卻急着要見陵玉,待他一見到陵玉的人,便伸手将她攬在懷中,似這麽多日憋在心中的激動心情終于有了可以分享的人一般,急切想要同陵玉傾吐。
陵玉道:“皇兄,這天下本就該是你的。”
陵徵只露出淺笑,道:“是我們的,我今日還讓人務必要連夜拟寫出诏書,我想冊封你為德嘉公主,讓你的身份徹底大白于天下。”
陵玉聞言,眼淚卻再難止住。
她并不在意這重身份,她在意的只是眼前這一切是真實。
“我們真的守住了是不是?”
陵徵點頭,安撫着她,語氣極為堅定道:“是,這都是真的,陵玉,除去了盛欽這個禍患,往後朝堂之上就再也無人敢欺君犯上了,我不是父皇,也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陵玉閉上眼睛卻低聲道:“可我也是真的好累……”
陵徵面露擔憂,心中自然清楚她為何會這樣的累。
等他安撫陵玉睡下後,便出來吩咐蘇琴道:“你去請張院判親自看護着陵玉的身體,萬不可再叫她有所損傷。”
蘇琴連聲應下,見他剛來又往外走去,便忙将他叫住。
“你可還有事情?”陵徵問道。
“陛下,你忙了好些日子都不曾好好吃過飯,奴婢特意讓人在花廳布置了膳食,不若用一些再走吧。”蘇琴關切道。
陵徵聞言只是溫和一笑,道:“辛苦你了,不過我當下還有要務在身,你替我好生照顧陵玉。”
他說罷便走下臺階,月色的清輝灑在庭中,也灑落在他肩背,蘇琴望着他,愈發有些挪不開眼了。
僅半個月後,陵徵在一衆老臣下的幫助,将朝廷內外重新肅清了一遍,并正式登基為皇,并在相隔不到兩天的時間內又急切将陵玉冊封為德嘉公主,可見他是如此重視這個妹妹。
這也更加說明了陵玉同那高信侯之間是清清白白,且沒有同流合污一說。
陵玉終于也漸漸從那場如噩夢一般的日子中緩了過來,她擡頭看着天空,還是那片碧色清澄的模樣,庭中花草依舊葳蕤,她的身份一下子水漲船高一般,甚至比過往更為耀目,連帶着她身邊伺候的人都比從前要多,她們同樣尊稱她一聲“殿下”,只不過她是如今聖上最為寵信的德嘉公主,而不是從前那個冷落的二皇子殿下。
“我想出宮一趟,你去替我備車。”陵玉這日忽然對蘇琴吩咐道。
蘇琴聞言卻什麽都不多問,只轉身默默去讓人備車。
她這點總讓陵玉十分滿意,她不愧是皇兄身邊出來的人,說話辦事從不拖泥帶水,就像一把極為趁手的工具,可以随心所欲的使喚。
陵玉乘車出宮去。
車夫問她要去何處,她才同對方道:“高信侯的府宅可還尚在?”
“在,只是貼了封條。”車夫說道。
陵玉點了點頭,道:“我去拿些東西,你帶我去吧。”
那車夫聽罷這才有了個目的地。
待陵玉獨自從盛府後門摸了進去,見四下荒蕪模樣,還頗為怔愣。
這個時節花草不會如此衰敗,只怕在她不知曉的情況下,這庭院中所有活着的東西都被人沖進來拿着開水澆灌了一遍。
可見恨盛欽的人是多了去了……
陵玉逐步往裏走去,她來到自己曾住過的小院,推門進去,屋子裏卻同樣是混亂不堪。
她走到桌前用手指輕輕叩擊桌面,“吱吱?”
陵玉将這名字喚了好幾聲都不曾瞧見四下裏有什麽動靜,頓時有些失望。
她本就不抱有什麽希望過來,即便是沒有尋到,亦只能回宮去了。
只是正當她轉身要往外走去時,她才發現在門檻外正立着一只小松鼠探着腦袋往裏頭望。
陵玉頓時露出喜色,忙上前去朝它伸出手來。
然而那小松鼠似乎待她還有些陌生,連忙竄到一旁躲了起來。
她早有準備,便拿出些堅果放在掌心去引誘它,它這才抵擋不了美食的誘惑,一蹦一蹦地回到了她面前。
“你這蠢松鼠,我養你好些日子,你怎麽也能将我忘記呢?”她對它說道。
那松鼠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頓時叫喚了兩聲,忙跳到了她手中,将那堅果一口吞下。
陵玉伸出指頭輕輕撫了撫它腦袋上的絨毛,将它收到一只小盒子中,這才離開。
只是還沒等她走出盛府,她的面前便陡然橫出了一只長劍,将她去路擋住。
陵玉擡頭,便瞧見一個戴着鬥笠的人,盡管對方将臉面都擋住,她卻還是認出了對方。
“秦淮,你不趁着我皇兄放了你們的時候出京城去,還留在這裏做什麽?”她準确地念出了秦淮的名姓。
對方擡手将頭上的鬥笠摘下,看着陵玉的目光充滿了冷意。
“你少裝模作樣,城門口全都是陵徵布下的暗線,我若是此刻出城,豈不是找死?”
“那你來見我,是想要殺了我,替你家侯爺報仇?”陵玉面無表情道,“你若是想殺只管當頭砍下去,不需同我說那麽多。”
秦淮見狀冷笑,卻反而将劍收回鞘中。
“如你這般狠心的女子,我當真是很少見。”
陵玉道:“我狠心?這一切不過是成王敗寇,難道我和皇兄落魄時候盛欽他便不狠心嗎?”
她暗暗撫摸着手腕上那道猙獰傷口,“你難道不知,我也是個死過一次的人,我為何而死,你難道也不知?”
“就算如此,侯爺可曾要害過你?”
“就算他沒有刻意害我,可他害死了先帝,害死了皇後,還想害死我皇兄,除了這些人,他手上沾染的鮮血還少嗎?”
秦淮聞言卻是滿臉怒容,“你住口!”
“侯爺從頭到尾只對先帝一人用過丹藥,但那也是先帝自己求來的,你口中的皇後是她自己一早就同那煉丹師認識,後來又同那煉丹師生出了龃龉,而你皇兄的藥也是她親自去同那煉丹師求來的,他們之間全是因果所系,侯爺從沒有幹預過這些事情,如何能去害到他們?”
“我竟不知這世上還有這樣巧合的事情,就算我相信你說的話,可他害死的人難不成只要這一條?”陵玉口吻頗為嘲諷。
“他們都是該死之人……只是你如此說來,不管我如何說,你都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那樣信你連整個盛家都不要了,就要帶你走,可你又對他做了什麽,從頭到尾,他只騙你一樁事情,你卻不斷地在他背後捅他軟刀子陷他不義,你這女人!”
他說着忍無可忍,又抓緊了那劍柄,恨不能立刻将眼前人殺死。
陵玉道:“若要殺我,就快些殺,別怪我沒給你這個機會,你若是不殺,我可要走了。”
“你!”秦淮氣得胸口幾乎要bàozhà,但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目的,便又急急隐忍下來。
“公主殿下,你同你皇兄都是一個路數的人,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們當初答應了侯爺放我們離開京城,這話究竟算數還是不算數?”
他垂眸看着她,心中俨然在下一把賭注。
陵玉聞言卻擡起眸來打量着他。
“你一定要離開京城?”
“哪怕只剩下半條命,也要走。”秦淮望着她說道。
陵玉便頓時沉默,随即道:“也好……”
“只是你記住了,我答應你,是因為你今日沒有殺我,若來日再叫我見到了你,我必然不會再手下留情。”
秦淮渾身緊繃的肌肉頓時松懈下來,他對她道:“我亦然!”
此刻,天色尚早,城門口的守兵卻人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這時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走來,守兵頓時又警覺起來,舉起兵器将人攔住。
“瞎了你們的狗眼,連德嘉公主的馬車也敢攔住!”那車夫大罵出口。
守兵一見對方手中亮出的腰牌,忙收了兵器,一副點頭哈腰的模樣,道:“下官該死,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公主贖罪……”
這時馬車的簾子忽然被個丫鬟掀開,露出端坐在裏面的陵玉。
陵玉目光冷冷地看向那守兵道:“我車中無其他雜物,你可能看個清楚?”
那守兵聞言只匆匆掃了一眼就低下頭去了,“屬下、屬下不敢。”
“你不需緊張,這是你的職責所在,我并非是要怪罪于你,只是你方才到底看清楚了沒有,還要不要我下車來,給你仔細檢查一番?”陵玉說道。
“不、不必了……”守兵忙往後推,給車夫讓出路來。
丫鬟見狀便又将簾子放下。
待車子行到郊外,陵玉讓車夫停下,車夫這才勒馬止步。
陵玉下了馬車,卻是往盛家陵園走去。
“您要祭拜嗎?”丫鬟見她兩手空空什麽都沒帶,有些奇怪道。
陵玉搖頭,道:“我只是可惜,先高信侯如此英雄般的人物,卻生出了這樣的後代,着實令人扼腕。”
那丫鬟聞言也頗為贊同,便守在她身後也不多問了。
待陵玉站在那處發了會呆,這才要往回走去。
只是她忽然摸了摸耳朵上的墜子,對小丫鬟道:“你可有看見我的耳墜?”
那小丫鬟伸頭一看,見陵玉耳朵上還真少了一只,忙道:“可能是方才掉了,我幫您找找。”
陵玉點了點頭,随即道:“我累了,先去車上等你。”
小丫鬟一邊點頭答應,一邊便認真地扒着草找起來了。
待陵玉回到車旁,車夫問道:“公主可是丢了東西,那丫頭在找什麽?”
陵玉道:“我丢了個耳墜,你同她一起去找看看。”
車夫見狀忙去幫忙。
陵玉這時候便順着凳子爬上馬車,忙将車內坐墊掀開,放出裏面的秦淮。
“你走吧,以後永遠都不要回來了。”陵玉對他說道。
秦淮掃了她一眼,道:“我若不打算回來,就不會想方設法出京城去。”
他正要下車,便又被陵玉攔住,“你聽着,你若是敢做出有損我朝之事,我便是豁出命去,也會親手将他處死。”
秦淮冷冷一笑,“你以為他現在的日子會比死要好過嗎?你可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詞叫做生不如死,想來你只要在見過他以後,才會明白認清自己是個多麽狠心的人。”
他說罷便趁外頭那兩人不備從車上離開。
而陵玉卻對着他離開的方向低聲道;“我不會去見他……”
“找到了!”這時外頭正傳來小丫鬟驚喜的聲音。
陵玉擡頭看去,卻見對方手裏高舉着一只沾了泥的耳墜送來。
“公主,我找到了。”那小丫鬟極為興奮。
陵玉将耳朵上另一只也摘下放在她手中道:“我将它賜給你了,便當做是對你的獎賞。”
那小丫鬟卻是微微錯愕,也不知是不是上面沾了泥才被陵玉嫌棄的。
待陵玉回宮去時,陵徵特意騰出時間來陪她一道用了晚膳。
他見陵玉食不下咽的模樣,便柔聲問道:“我聽聞你白日裏在城門口受了驚吓?”
陵玉道:“哪有什麽驚吓,不過是去盛家陵園看了兩眼。”
陵徵聞言動作卻是一頓,“你去那裏做什麽?”
陵玉只默不作聲。
陵徵便嘆了口氣,道:“你是不是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陵玉這才放下了筷子,擡起頭來看他,“皇兄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陵徵道:“我并非是要計較你什麽,陵玉,你為了我做了許多事情,我又豈會再去疑心你什麽……”
“我只是心疼你。”
陵玉道:“皇兄是想聽真話嗎?”
陵徵的臉色卻微沉幾分,道:“陵玉,你那日說的都是對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盛欽欠你的,你沒有任何錯,即便是你騙了他,又豈能比得了他騙了你七年,更何況你不過是為了自保,而他卻是為了害人,你們的立場不一樣,做法也不一樣,你真的無需自責。”
陵玉卻笑了,笑得比哭難要難看。
“我若同皇兄說我對他一點情分都沒有,這話皇兄可信?”
陵徵望着她,卻沉默了。
“我不是為了自保,我是因為恨他,就是因為有那樣深厚的情分在前,我才恨他,我一心想要報複他,想要他也嘗一嘗被欺騙被背叛滋味,這才是我的私心,我根本就不是為了皇兄亦或是為了任何人,我只是……為了我自己。”她隐忍道。
“你一定要這樣想麽,将所有的罪責都強加在自己的身上,你便能快活了嗎?”陵徵嘆了口氣,“陵玉,你不是為了你自己,你也不需要再去想這些事情,這一切都結束了。”
他伸手握住陵玉的手,道:“往後我們的身邊不會再有欺騙和背叛,這只是一場意外。”
“皇兄,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都在做噩夢,我夢見有只怪物整晚上都在追我……”陵玉低聲說道。
“那不過是因為你太過心軟,你若非自責的緣故此刻便該是高枕無憂,但你相信我,時間會将這一切治愈,你還這般年輕,不要只想着這些。”他說罷,便又遲疑道:“你若實在不安心,我便安排你去見一見他……”
陵玉卻下意識搖了搖頭。
“那……”
“皇兄,你會怎麽待他?”陵玉問道。
陵徵道:“你知道我向來都不是個趕盡殺絕之人,一切只看時局,只是當下,他還動不得。”
他見陵玉問這樣的問題,便道:“你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想法?”
“我只是随口一問,一切都聽皇兄的安排。”陵玉說道。
陵徵雖不再追問,眼底卻僅是滿意之色。
這日陵玉在宮中正是閑暇,小太監卻道有人要見她。
陵玉叫他報上名來,這才知道陳玄頤已經來尋她好幾回了。
彼時她正在秋千上發呆,便直接讓那太監将陳玄頤領過來。
陳玄頤來時,只規規矩矩給陵玉行了禮。
陵玉覺得他縮頭縮腦的樣子好笑,只讓太監給他搬了凳子坐下。
“你這些日子以來可還好?”陵玉問他。
“微臣一切都安好,多謝公主關切。”陳玄頤還是低着頭答話。
陵玉便道:“你看你腳旁邊是不是有個黃色的東西?”
她這麽一說,陳玄頤便好奇地挪開了腳仔細去看。
“哪裏有,那黃色的不就是泥巴嗎?”他小聲嘀咕道。
陵玉卻噴笑道:“原來是泥巴啊,你一直盯着地上看,我還以為地上有金子可以撿呢。”
陳玄頤後知後覺,這才反應了過來,擡起頭來不客氣地瞪了陵玉一眼,卻又紅着臉飛快低下頭去了。
陵玉撿了個石頭便砸在他腦袋上問道:“你為何不看我?”
陳玄頤離得近被那石頭砸個正着,有些吃痛地避到一旁忿忿不平道:“還不是因為你長得漂亮。”
“哦”陵玉拉長了聲音,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玄頤,你腦子裏進水了,有美人在眼前都不看,難不成你要等我變成了老婆子以後再看我?”
陳玄頤聽着覺得有幾分道理,見陵玉還在笑他,這才找回了幾分熟悉的感覺,一屁股坐到了她隔壁的秋千上了。
“你笑什麽,你一個姑娘家的也不矜持一點……”他有些不好意思道。
“你來尋我可是有事情?”陵玉問道。
陳玄頤道:“前段時日宮裏很是緊張,我想來看你都沒有機會,這時候又允了,我自然要過來看看你的。”
他見她好似并沒有什麽郁悶,便道:“幸而你一切都好,若是你當日有個什麽閃失,我當真會悔青腸子的。”
陵玉聞言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淡了幾分,她對他道:“有你們這麽一群人想方設法來救我,我還能有什麽大礙,我早該去謝謝你了,你在那樣的情勢下還願意豁出性命去幫我和皇兄,并非一件易事。”
“這有什麽,我同你自幼一起長大,個中情誼又豈能是一些小小變故就輕易改變的?”他道:“更何況你皇兄他是個仁慈的人,将來必然是一位明君,能夠造福百姓,于公于私,我不幫你們,我還能幫哪個?”
“不過……”他說着又是遲疑。
陵玉推他一把,道:“有什麽話你直說就是了。”
他道:“你恕我直言,盛欽此人,是必死無疑。”
陵玉的秋千繩子頗不明顯地微顫了一下,她卻神情不變道:“這個昨日皇兄同我說過了,他說有關于盛欽的事情,還是要看時局而定。”
陳玄頤聞言又打量着她的神情道:“陵玉,你是不是還心軟着呢?”
“我說了,我一切都聽皇兄的。”陵玉答道。
陳玄頤這才松了口氣,道:“遇到這種事情也沒什麽,只要等時間長些,你就會忘記了。”
陵玉覺得有些好笑,似乎每個人都這樣對自己說。
好似他們都認定了她對盛欽一往情深一般……
“不同你說了,我得去給皇兄送藥喝了。”陵玉跳下秋千道。
陳玄頤忙問道:“你去送什麽藥呀?”
陵玉道:“他總忙于事務不肯喝藥,旁的宮人送去了又不敢逼着他喝,他眼下看着雖好,但身體還是需要調養。”
陳玄頤聽罷這才沒再追問,只是他看着陵玉走遠,目光仍舊黏在她背上,以至于他往回走的時候又一腦袋撞到了柱子上面。
他這才吃痛地抱住了頭,又見旁邊有小宮女在偷笑,覺得甚是丢人,連忙就跑了。
陵玉不知他在背後又出了洋相,只照着先前的習慣讓宮人将藥備好,再由她端送過去。
待她來到陵徵書房門外,卻聽見蘇重檐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陛下,斬草除根,以絕後患,這才是上上之策……”
她聽到這話腳步便是一頓。
這時房門卻在她面前打開,陵徵見是她才松了口氣。
“陵玉,你何時來的?”
陵玉道:“便是方才聽見蘇先生說要斬草除根的時候……”
她見他面色古怪,便問道:“皇兄是怕我偷聽了嗎?”
陵徵聞言忙搖頭,笑說:“怎會,若是你怎麽聽都不為過,我只是不喜歡其他下人在門口偷聽。”
他這般說陵玉也能理解,她只端着湯藥進了屋去,道:“皇兄再忙也先将藥喝了。”
她将藥送到桌上,卻在書案上看到了一塊兵符,那兵符上血跡斑斑,令她手腕一抖,險些将藥灑了。
陵徵上前去見她垂眸盯着那物,便對她道:“陵玉,這并非是從盛欽身上搜出來的,而是從他府中搜出的。”
陵玉聞言這才回神,只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等陵徵将藥喝完,便将東西收了離開。
蘇重檐見她心不在焉模樣,問道:“她可是還對那人留情?”
陵徵道:“我也曾問過她,只是她的态度十分決絕,并不像。”
蘇重檐卻若有所思道:“你是否可以考慮一下讓她……”
陵徵聞言立馬便将他剩下的話打斷,“陵玉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我不想再利用她了。”
蘇重檐卻不以為然,“為君者,自當以大局為重。”
陵徵背着手來回踱步,只嘆息道:“我明白。”
深夜時分,夜色籠罩着整座皇宮,從上方俯視,這個時候大多數的宮殿燈火都已經滅了。
恰在此刻,陵玉卻忽然又驚醒來。
她隐隐約約記得自己方才做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夢,卻想不起夢境的內容是什麽了。
陵玉覺得頭昏腦漲,索性便起身拿來兩本書看,只是那些書裏盡是一些枯燥無趣的內容,叫她怎麽都看不進去。
蘇琴進來見狀道:“公主又睡不着了?”
陵玉道:“許是白日裏午睡得久了,這個時候還是不困。”
她說着便問蘇琴道:“你這裏可有針線,我想做些針線活。”
“您還會做女紅?”蘇琴一面笑着,一面将針線拿來,上面還有一塊現成的繡布,約是她留給自己做的。
陵玉掃了她一眼,道:“你可介意讓我糟蹋兩下?”
蘇琴笑說:“公主莫要說笑了,本就是給公主做的東西,有什麽糟蹋不糟蹋的。”
陵玉聞言便彎了彎唇,這才捏着針開始穿針引線。
蘇琴便又拿來一盞燈放在旁邊,看着她低頭做活。
待她做出個雛形,卻惹得蘇琴笑出了聲。
“怎麽了?”陵玉擡頭望了她一眼。
蘇琴搖了搖頭道:“也沒什麽,公主的式樣選的是好的,只是針法還不熟練,像個孩子繡的。”
陵玉将那繡作拿起來對着燭火照了兩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只怕現在的女孩子繡的都要比我這個好看……”她說着頓時一頓,擡頭又看向蘇琴。
“怎麽了?”蘇琴問道。
“說起這孩子,我便想起了陵晖,也不知他當下怎樣了?”陵玉問道。
“自然是好吃好喝地照顧着,不管怎麽說,他也是先帝的孩子,他年紀小,想來旁人也不會計較他過去的事情。”蘇琴說道。
陵玉卻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
畢竟陵晖如今身份特殊,想來陵徵多少還是有些在意,才在她面前對于陵晖的事情絕口不提。
待隔日陵玉用過早膳,便以閑逛之名将宮中四下都走動了一遍。
待她路過了菀娘的宮殿時候,她便借着順路過來的借口進去看上兩眼。
只是沒曾想她來的這樣的巧,只剛走到庭院之中,便聽見了菀娘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陵玉仔細聽去,竟仿佛聽見“救命”二字,她臉色微變,忙進了屋去,這才看見菀娘整個身子有一半都連同被子掉在了地上,屋子裏卻一個人都沒有。
她上前去将對方扶起,卻見菀娘面色蒼白。
“發生了何事?”陵玉連忙問道。
菀娘卻冒了滿頭的冷汗,輕聲道:“我腹中疼痛不已……”
陵玉轉身忙去叫人,恰好一個宮婢進屋,陵玉問道:“你方才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