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沈澤家的門被推開時,窗外大雨瓢潑,冰冷的雨滴連綿不絕地打在玻璃上,燈火闌珊,海浪聲柔軟地響起,正值初冬。
張阿姨正在擦拭桌面,聽到開門的聲音便迎了上去,門口沈澤渾身淋得透濕,抹了一把額頭,讓開了門——張阿姨這才注意到他的身後還有個瘦削的女孩,頭上頂着沈澤的外套,細白的手指握着外套的邊緣,脊背卻挺得筆直。
張阿姨喊道:“阿澤,你這是——”
沈澤愣愣地道:“張阿姨,我同學淋了雨,我帶她回來擦一擦。”
張阿姨笑了起來:“是女朋友?”
“……不是。”沈澤誠實地回答:“……還不是。”
那個女孩子沒有擡起頭,整張臉都籠罩在陰影裏,張阿姨立刻抓了兩條浴巾丢了過去。沈澤将自己的那條一扯,不管濕漉漉的自己,給那女孩擦起了頭發。
張阿姨嫌棄地想大概又是沈澤新勾搭的女孩子——她的雇主家的這個兒子……要說有什麽特質的話,頂多就是聰明,長得不錯,家裏有錢——但是聰明的人不學習的話還不如一個努力的笨蛋,家裏有錢也只是培養了他的愛惹事的品質。
那個女孩子頭發梢都是濕的,沈澤給她用力擦了片刻,然後把浴巾拿開了。
然後張阿姨終于有點驚訝地意識到,她見過這個姑娘。
姑娘長得像一縷清晨山間的煙霧,又像是大漠上的一輪明月,沈澤把她的頭發揉得蓬亂,張阿姨發現這就是之前沈澤帶回家的,那個受傷的女孩子。
沈澤艱難道:“張阿姨,介紹一下,她叫——”
那女孩突然打斷了沈澤,疏離地道:“——阿姨好,我叫顧關山。”
然後她并沒有搭理身後的沈澤,将浴巾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搭,對張阿姨說了你好後,走進了廁所,擰開了水龍頭。
張阿姨:“……那、那什麽,阿澤,你到底在做什麽?”
沈澤艱難道:“我——我在煮姜湯……”
“姜湯不是這麽煮的。”張阿姨倒抽一口冷氣:“我來幫你吧。”
沈澤喊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張阿姨:“……”
張阿姨眼睜睜看着沈澤把一塊仔姜,連切都沒切就丢進了鍋裏,鍋裏水嗤嗤地冒着泡,裏面還有他切進去的蔥段,熬進去的古法紅糖,整個看上去像個女巫大雜燴。
沈澤嘀咕道:“是不是加點海帶會好一些?”
他說着,從冰箱裏拿出了一盒鮮海帶。
張阿姨實在看不下去了,怒道:“你讓開,我來!”
沈澤手一揮,喊道:“你別動,我要親手弄東西給她吃——”
張阿姨:“你是打算毒死人家小姑娘吧!你給我把海帶放下!”
沈澤悻悻地放下了,他圍着個圍裙,小聲問:“……張阿姨,怎麽辦?”
“涼拌——”張阿姨憤怒道:“姜湯要熬老姜!你拿的那些仔姜我是準備炒牛肉絲的!”
沈澤小聲說:“……對不起。”
張阿姨那一瞬間以為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沈澤居然會道歉?
但是令她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面,沈澤解開了圍裙,将圍裙還給了張阿姨——然後他沙啞地說:“……我欺負她了。”
張阿姨在沈家工作了許多年,幾乎是看着沈澤長大的,她直覺覺得說出那句話的沈澤帶着股全然陌生的樣子。
“我傷害她了。”沈澤難堪地道:“……我不敢和她呆在一個房間裏,所以逃出來了,在這裏做飯。”
張阿姨提醒道:“你沒做飯,你要是把那碗姜湯給她端過去,她才不會原諒你呢。”
“板藍根在客廳的五鬥櫃第四個抽屜裏。”張阿姨說,“你去給那小姑娘沖一杯送過去,阿澤,你做了什麽?”
沈澤沙啞道:“我說不出口。”
顧關山坐在沈澤房間裏,沈澤的房間有種很明顯的少年的氣息,牆上貼着喬丹海報,籃球在地上滾來滾去,窗外秋雨綿綿。
顧關山只覺得有些發燒了,她在沈澤桌邊坐着,疲憊地撐着腦袋,然後她在桌子上看到了一個很眼熟的本子的一角。
她燒得有些昏沉,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随手将那個本子抽了出來。
那個本子封皮是顧關山最喜歡的牛皮紙,被水泡了,紙都糊了一片,她将那個牛皮紙本子翻開——本子裏滿是透明膠。
那是顧關山畫的分鏡,那天晚上顧關山的父母将其撕得稀碎,顧關山跪在走廊一片片地撿起來,抱着被撕碎的本子在落雨的深夜裏痛哭。
那天晚上沈澤把顧關山拖回了家,努力想要安慰她,然後被顧關山羞辱得半點情面不留。
而如今,顧關山在這裏,看到了沈澤艱難地粘起來的——整個本子。
被撕碎的紙片上有些地方被水泡糊了,他就用自動鉛補上,筆觸粗糙又小心,他将其補完後塞在角落裏,顧關山看了一會兒,把那個本子合上,放回了原處。
這時候門上輕輕地響了兩聲,沈澤端着個托盤,盤子裏有只碗,他推門走了進來。
顧關山沒有和他搭話。
沈澤緊張地說:“關山,我——我給你熬了一點姜湯。”
顧關山點了點頭,淡淡道:“晚上九點了,我再不回家就晚了。”
沈澤:“……哦、哦……”
他局促不安地将那碗姜湯放在了自己的書桌上頭,手無意識地在褲子上抹了抹,對顧關山說:“這麽晚了,我……我送你回去。”
顧關山沒什麽情緒地回答:“不用,都是一個小區,不用這麽麻煩你了。”
沈澤倉惶地望着顧關山,顧關山移開了眼睛道:“那,再見。”
沈澤:“可是——”
“可是,”顧關山看着他,困惑道:“我是不會在你家留宿的呀,沈澤。”
沈澤頓了頓,堅持道:“我送你回家。”
“說了不用——”顧關山難受地皺起眉毛,她已經覺得有些頭疼,并且燒得臉都紅了,沈澤注意到這一點,伸手在她額頭上摸了摸。
顧關山抗拒道:“你幹什麽!”
“我——咳咳,”沈澤咳嗽了一聲,局促不安地道:“我就是想看看你發燒了沒有——”
“發燒了也和你沒關系。”顧關山冷淡地說。
她道:“沈澤,我理解你想彌補我的心情,你或許對我是非常的喜歡,你對我說的那些東西我都理解,但是——”
“——沈澤。”顧關山輕描淡寫地說:“你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你爸媽疼你,愛你。”顧關山淡淡道:“你惹了亂子永遠有人收拾,總有人是你的後盾,他們支持你,包容你……而我不會拖累這樣的你的。”
沈澤剎那意識到顧關山要說什麽,他眼眶都發了紅:“顧關山——”
“說實話,那個運動會結束的下午,”顧關山說:“我那時候大概有點熱血上頭,有點想對你和盤托出,想拖累你和我一起承擔我這個令人窒息的家庭——”
“——還好。”顧關山淺淡地笑了起來:“有人阻止了我。”
沈澤在原地頓住了。
他沙啞地解釋:“可是我——我那句話只是說着玩玩,關山……”
“我知道。”顧關山溫和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我冷靜下來了,才意識到你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和你還是沒有交集的好。”
“哦對。我還欠你這句話——”顧關山溫柔地說。
“十八歲生日快樂,沈澤。”
顧關山說完,挺直了脊背,留給了沈澤一個筆挺瘦削的背影。
顧關山拉開了沈澤家的大門,走出去時往回看了一眼,沈澤并沒有追出來——然後她将門合上了。
前路總是艱難的,顧關山想。如果能有人前行,那再好不過。
可是這麽多年的單打獨鬥下來,顧關山早就已經習慣了孤身一人。
他們的小區裏燈光昏暗,雨水連綿,顧關山沒從沈澤家裏帶傘出來,她當然也不會傻到自找雨淋——顧關山将自己的外套頂在頭上,往她自己家的單元走。
其實還是不太合适的,顧關山想,怎麽能被沈澤拖回去呢?
她一遇上沈澤就有些不受控制,就像磁鐵N和S極的強大吸引力,沈澤的出現總能迫使那個冷靜淡漠的顧關山做出一些不合規矩的事情——譬如顧關山在他家睡過兩晚,譬如顧關山會在沒被邀請的情況下出現在他的生日宴會上。
顧關山心酸地咧了咧嘴,感嘆了一句‘愛情大抵如此’。她走了幾步路,卻突然聽到了身後的奔跑聲。
“顧關山你太過分了——!”沈澤邊跑邊喊道:“你他媽從來都是說走就走,說話就喜歡把人往外推,而且說的話沒有一句站得住腳的!”
顧關山一懵,還沒回過頭,就被沈澤使勁兒抱在了懷裏。
沈澤的胸膛寬闊而堅硬,還有股煙調古龍水味,是個脫離了少年範疇的懷抱。
顧關山臉剎那漲得通紅:“你——”
“顧關山——”沈澤沙啞道:“我在你眼裏是有多一無是處?你是有多看不起我沈澤?”
顧關山強硬喊道:“非常看不起!”
沈澤摁着顧關山,啞着嗓子說:“你活得很難受,關山,可你的問題只是一對犯了病的父母。”
顧關山一呆:“……”
“我沈澤可能在你眼裏……”沈澤伸手摸着顧關山的頭發,沙啞道:“什麽都不會,比不上你一根小腳趾頭,幼稚又愛用拳頭解決問題——”
顧關山嘲道:“那你還真是看自己看得很透徹了。”
“和你一起,對你說話總有點羞恥。”他坦誠地說:“但是我告訴你,顧關山,我說我要護着一個人的時候,沒有做不到的。”
顧關山那一瞬間眼淚湧了出來,尖叫着推搡他道:“你又知道我爸媽是打一頓就能打服的人了!你以為你像漩渦鳴人一樣一通嘴遁他們就能理解你了——我認識他們十六年!親生女兒!可我連自保都不能!你一個外人護個屁——”
“顧關山。”沈澤沙啞道:“——老子和你不一樣。”
顧關山一呆。
沈澤眯起眼睛,眼神桀骜不馴,猶如年幼的頭狼:“我給你的只是個空頭支票,我不指望你現在能信我,但你——”
他的手指指向顧關山。
“——你是我的姑娘,”那少年不馴至極:“我管他是誰——”
“誰他媽都不準碰你半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