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世
蔣和用一種非常猥瑣的姿勢蹲在蔣府後院一個不起眼的牆角,嘴裏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盯着地上正勤勞地爬來爬去的螞蟻們。
他記得自己死前,見到的最後的景象,就是向着自己臉上爬來的螞蟻們。
蔣和打了個寒戰,往邊上挪了挪,尋了個沒有螞蟻的地方,繼續猥瑣地蹲着。這是他流落街頭後和那些腳夫們學的,為了更好地融入他們、不被當做異類排斥毆打,蔣和也算是豁出去了。
在蔣家時他的規矩學得最差,老太太疼他雙親早逝,一直将他養在身邊,一點苦都舍不得他吃。蔣和的大伯訓過他一次,逼他和蔣家其他少爺一起去家塾上課,他不肯,老太太也向着他,将蔣家大老爺給罵了一頓,氣得大老爺再不過問蔣和的任何事。
後來,還是蔣和自己看着家裏的男丁天天天不亮就去家塾、一待待一天,他卻只能在老太太身邊跟姐姐妹妹們玩,覺得很沒意思,主動提出要去上學。老太太聽了後熱淚盈眶,覺得蔣和出息懂事,還特許蔣和不用像其他人一樣天天去上全天課,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什麽時候睡醒了就去,累了便回。
因着這特許,蔣家其他男丁都不太愛和蔣和玩,就只有大老爺的兒子蔣年性子寬厚,又是長孫,所以對家裏每個弟弟都不偏不倚,親近有加。可自本來要給蔣和說的婚事落到蔣年頭上後,他就不怎麽和蔣年說話了。
牆那邊有一群人經過,幾個堂哥堂弟叽叽喳喳争論着什麽,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要吵起來。一個有些涼薄的聲音不耐煩地插了進來:“都閉嘴,要吵去先生跟前吵。”
蔣和的耳朵動了動,側頭看了一眼那邊。牆那邊登時沒了聲音,沒一會,那些人悉悉索索地走了,這處便又靜了下來。
蔣和嘆了口氣,他一直以為,蔣年是蔣家年輕一輩的領頭羊,一直對他又嫉又妒。其實,蔣家年輕一輩,服的只是蔣年長孫的身份,他們心裏頭真正認可的,是同為旁支的蔣封。
一個一直隐在背後,實際上操控了蔣家的人,如今,他和自己一樣,還只是個少年,但言語已有了讓人不容置疑的效果。
蔣年還傻兮兮地以為蔣封會是他的左膀右臂呢,最後還不是做了蔣封的傀儡?蔣家大小事,蔣封不點頭,就辦不成,誰都知道蔣年是個花架子,連他媳婦都爬牆投到了蔣封的懷抱裏。
不過那時,蔣和已經被逐出了蔣家,這些都是他從別人嘴裏聽來的。
蔣和站起來,揉揉蹲麻了的腿,慢慢回了老太太住的福壽園。死前在街頭混生活的那兩年,他經常想起以前錦衣玉食的生活,久了,就開始懷疑,蔣家這樣養着他,是不是想把他養廢。
七房是蔣家僅次于長房富裕的,他爹娘生前都極善經商,七房有多少家産,蔣和雖不清楚,但大體還是有個概念的。他因為失手殺人被逐出蔣家,他的娘舅蘭家也無人來說情,七房的家産,大概都落入長房手裏了。
一來,殺人這等重罪,蔣家不把他送官就算是仁至義盡,還幫着他把此事給壓下去,就是蘭家也不好再說什麽。二來,蔣和打小就養在老太太身邊,除了老太太,和誰都不親,他都記不得蘭家幾位舅舅的長相了,怎麽還能指望蘭家在那個時候跑來幫他争家産?
蔣和甚至都開始懷疑,當時他錯手殺了的那個人,是否真的死了?那時他都吓尿了,看着滿手的血,腦子裏滿是漿糊,後來發生了什麽,這事是如何被了結的,那個人的屍體是誰處理的,他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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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清醒過來,他已經是街頭身無分文、無依無靠的流浪漢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害怕被官府抓走,被砍頭,還老夢到那人的鬼魂,等到理智回籠,都已經是半年後的事了。
“奶奶。”
“一下午都跑哪去了,找你半天了,看你這一頭的汗,快過來奶奶擦擦。”
蔣和聽話地坐在老太太身邊,由着她一臉慈愛地給自己擦汗。
蔣家要養廢他,吞他們七房的錢,老太太她,知道嗎?是視而不見嗎?她對自己的寵愛,有多少是發自內心,有多少是因為愧疚,又有多少,是裝出來迷惑他的?
也許,她并不知道,或者并不贊成,畢竟那些針對他的事,都是在老太太死後才發生的。
“莊子裏才送來一籠小兔子,我讓人明天做個烤兔腿,你最愛吃的。”老太太笑眯眯道。
“明天我要去家塾,您讓人做了中午送過去吧。”蔣和道。
老太太道:“你中午回來吃呗,送過去都涼了。”
“我不,他們都在那吃午飯,就我一個回來吃。”蔣和搖頭道。
老太太笑道:“行,那你吃完了回來,下午陪我抹會牌。”
蔣和道:“我不想翹課,這樣只上半天,我都跟不上學裏的進度了。”
老太太稀奇道:“怎麽突然這麽好學了?又不指望你去考狀元,家裏還養不起你了?識幾個字,會念幾首詩就好了,那麽辛苦做什麽?你身子不好,別和你爹一樣……”
老太太說着又要抹淚,蔣和忙道:“辛苦什麽?誰要考狀元了?我就是在學堂裏趴着睡大覺,聽也聽不進去什麽,就是想着多和兄弟們說說話,玩蛐蛐、彈弓什麽的。”
老太太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你這皮猴,沒那麽乖,說什麽上學,還不是為了玩?”
蔣和別說早就過了撒嬌的年紀,一想到老太太在養廢自己這件事裏可能扮演的角色,他對着此人也撒嬌不起來,便只是笑笑,不吭聲了。
幸好老太太沒多做糾纏,估摸着是想着蔣和也勤快不了幾天,就該鬧着無聊不去了。
第二日,蔣和不等丫鬟喊就起來了,讓伺候他的紅梅等人頗吃了一驚。蔣和一見丫鬟們連洗漱用的東西都沒備呢,便猜到定是老太太叮囑過,不許丫鬟喊自己。她們都覺得自己是起不了那麽早的,說不定左賴右賴,要等到日上三竿才舍得起來。
自己在她們眼裏就是這麽個廢柴嗎?蔣和有些郁悶地想着,雖然他也覺得自己是挺廢柴的。
蔣和是踩着上課點進的課堂,連先生帶學生都用和紅梅一般驚奇的眼神看着他。蔣和見了,只覺好笑,在蔣封的右手邊坐了。蔣封瞥了他一眼,有些不高興,但是沒說什麽。這位子本是蔣封一個表哥的,那表哥叫何西,在蔣家借住過兩年,和蔣封好得同親兄弟一般。後來何西回了何家,這位子就一直空着了。
蔣和果然如昨天所說,趴着睡了一上午,直到下課了才起來。書童們拎着飯盒進來,将桌子上的筆墨紙硯收拾到一邊,擺好了飯菜。
飯盒俱是蔣家統一定制的,漆盒中分了四個格子,可放三菜一飯,另有一個小碗盛着熱氣騰騰的湯。不過裏面的菜就是各房自己準備的,從菜品的多寡好壞可以看出各房的富裕程度。
蔣和的飯菜都是老太太的小廚房做的,精致可口,噴香四溢,滿滿一飯盒。他将飯盒向旁邊讓了讓,沖蔣封道:“嘗嘗,嘗嘗。”
蔣封斜了他一眼,道:“無事獻殷勤。”
蔣和陪笑道:“你們以後,能帶我玩不?”
蔣封嘲道:“不和三妹妹、四妹妹她們玩了?”
“和女人玩沒意思,她們動不動就哭。”蔣和撇嘴道,“還是和你們玩有意思。”
蔣封便不再多嘴,夾了個兔腿吃了。蔣和松了口氣,第一步邁得很順利。蔣封的大腿他是一定要抱的,七房的錢給誰不是給?給蔣封,換他下半輩子平安富貴,值!反正七房那麽多錢,他一個人也花不完。
蔣年皺着眉頭看了這邊一眼,蔣封脾氣是有些孤傲的,他本擔心蔣和那大少爺脾氣,這兩人一言不合會吵起來,再鬧到老太太跟前,蔣家其他少爺們肯定就集體排斥、針對蔣和了。沒想到蔣和不知是不是終于長大了懂事了,還是發現自己在家裏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所以學會忍耐和退讓了,這兩人相安無事了一整天,讓蔣年白操心了。
蔣年又默默觀察了幾天,見蔣和每天雷打不動來上課,雖然常常一趴就趴大半天,但有時聽到感興趣的,竟然也會直起身子豎起耳朵認真聽了。蔣封許是看着蔣和伏低做小和美食的面子上,将他容納進了自己的圈子,午休玩彈弓時,竟也願意帶着蔣和了。
蔣年對此欣喜且欣慰着,逮着個蔣大老爺心情好的時候,把這事禀報了。于是,某一天,大老爺去老太太那請安後,瞅見蔣和在旁邊池塘邊盯着書童挖蚯蚓,難得賞臉走過去,臉上不辨喜怒道:“既然上課,就好好上,在哪不能睡,非到課堂上睡?”
蔣和吓了一跳,扭頭一見是大伯,和書童一起瑟瑟發抖地行禮道:“大,大伯。”
大老爺嗯了一聲,又補了句:“有不懂的,就問問你大哥,他學問一般,但教你是綽綽有餘了。”
蔣年的學問在家塾裏的确是一般,只是大家都不敢越過長孫,才老讓他拔頭籌。也就蔣封對此不買賬,該這麽考怎麽考,常壓了蔣年一頭。大老爺因此對蔣封感覺一直非常好,覺得此人直爽不做作,單純無城府,最後被蔣封氣得吐血,一命嗚呼了。
大老爺丢下這兩句話就走了,蔣年擦擦汗回了屋,沒多久收到了大老爺命人送來的一套文房四寶。
蔣年讓紅梅把東西收好,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大老爺,就是那種寧可死都不食嗟來之食、把原則看得比命重的人,他這個大迂腐,教得蔣年成了個小迂腐,被蔣封這個扮豬吃老虎的,吃得渣都不剩。
倒不是說大老爺父子這樣做不好,他們倆應該是蔣和目前唯二能确定的、對七房財産不垂涎的人了,只是,他們處在這樣一個位子,還活得如此清高淳樸,簡直是在招呼別人來坑他們。
所以雖然蔣和情感上向大伯、大表哥靠攏,但是理智上還依然緊緊抱着蔣封的大腿,拍馬屁當小弟也無所謂。如果必要,他還要和這父子倆劃清關系,萬萬不能讓蔣封以為他也是大房黨,被順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