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一天沈秀沒在攤上,而是和幾個鎮上的婦女一起到某個村莊逛廟會拜菩薩去了。餘聲醒來的時候,梁雨已經在睡回籠覺了。
她換好衣服出去,梁敘正蹲在大門口抽煙。
他聽到腳步聲回頭去看,餘聲已經走了過來。街道上人不是很多,來攤子上買菜的也挺少。梁敘從地上站起來,将煙夾在垂下的右手。
“不多睡會?”他問。
餘聲‘嗯嗯’兩下搖頭:“我回家了。”
這時候菜攤上過來一個老太太。
“你先過去看看。”他揚揚下巴,“我進去拿個東西。”
梁敘說完已經進了屋,餘聲擔心出糗磨磨蹭蹭的走到菜攤跟前。老太太拿起一把青菜直接放在秤上,手摸着西紅柿。
“這個多少錢一斤?”
“兩塊八。”是梁敘。
餘聲側頭看過去,他手裏提着一個袋子。等老太太走後梁敘将手裏的東西遞給她,餘聲還沒低頭看,他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肚子現在還疼麽?”
“……”不用看了。
餘聲眼神躲閃了下,不自然的撓了撓臉頰。她小聲說了‘謝謝’就往回走,也沒回頭再看。路過前頭菜攤的時候,腳步虛停了下。
一個男人拎起土豆就往女人身上砸。
兩邊沒有人過來勸,她看見女人低着頭不吭聲一直往攤子裏頭退。餘聲走出幾步外徹底停了下來,這一幕畫面讓她驚呆了。一兩分鐘之後,對面食品鋪有人過來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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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唯唯諾諾,看着可憐得很。
她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的那個晚上,她照常放學回家。手還沒摁響門鈴,就聽見裏頭陸雅和餘曾在吵架。他們最近很容易就吵起來,陸雅動不動就說離婚,有一次餘曾聲音也吼高了,她差點吓到。
餘聲一點都受不了那種日子。
那晚她實在不想進門,一個人在街上晃悠到了火車站。她是想坐車去找外婆的,可是到地方才發現兜裏沒什麽錢,售票廳遇見了說去小涼莊的人她整個人好像都活了過來。
男人打女人的動作終于暫停了。
“怎麽站這兒?”梁敘問。
他忽然出現在身邊,餘聲吓了一跳。回頭去看那個被打的女人,正一言不發的拾起地上的菜,她眼神直直的蹬着邊上那個光裸着上身的肥胖男人。
她嘴裏咕哝了幾個字兒,他沒聽清。
“你說什麽?”他探頭。
“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男人一樣壞。”
梁敘:“……”
她說那句話沒過什麽腦子,等意識過來的時候發現男生的表情有點怪。餘聲讪讪的扯了扯嘴角,提了提袋子眼睛配合的彎了下。
“我先走了。”她說。
梁敘眯着眼看她走遠,才慢慢笑着往回走。後來的一段時間梁雨繼續跟着餘聲學畫,倆人偶爾也會去學校找他,不過待一會兒就走了。
八月的某個下午,他在地下室練琴。
陳皮從家裏過來,剛進門就喝了一大瓶水。外頭的天實在悶熱,自那夜暴風雨過後小涼莊已經有些日子沒下雨了。負一層幾乎都在地下,比起外頭自然涼快許多。
“還是這裏舒服。”陳皮說。
梁敘戴着耳機低聲輕哼,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陳皮一頭栽進沙發裏,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會兒,他脫了一只鞋差點扔到梁敘的吉他上。
“你他媽有病呢吧?”梁敘擰眉。
“有啊。”陳皮卻嘿嘿一笑,“無聊晚期患者。”
“沒事兒找李謂去。”梁敘一腳将他的鞋踢到門口,又低下頭,“我沒功夫治你。”
陳皮看着自己可憐的鞋,唉聲嘆氣的站起來。男生耷拉着肩膀用一只腳跳向門口踢踏上鞋,無奈的看了梁敘一眼也不再打擾他創作然後出門了。
一分鐘後,門又被推開了。
梁敘停止彈唱,不耐煩的看了眼門口。他以為又是陳皮,嘴裏‘操’了聲。就在那門慢慢被推開的時候,一個腦袋探了進來。
“你他媽——”他硬生生卡住了話。
餘聲愣愣的站在門口看着他。
“我說陳皮呢。”他解釋完立刻拐了話,“你怎麽來了?”
“我去長土坡轉轉,順道就過來了。”餘聲關上門走了進來,向四周掃了一圈,“你在忙嗎?”
梁敘将吉他擱一邊,淡淡道:“閑着呢。”
她‘哦’了聲,梁敘不知怎麽嘴角扯了下。這些天不怎麽常見她,一個原因是沈秀攤子忙起來了,另一個是他最近在準備下個月H&B唱片公司征集demo的一個比賽。
“你一個人上的坡?”他一面問一面從褲兜摸出根煙。
餘聲點着頭目光落在他的吉他上。
“以後別自己過去。”梁敘将煙咬在嘴裏,“那邊玉米長得比你還高,萬一冒出個什麽人來你跑都跑不掉。”
餘聲‘嗯’了下:“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梁敘咬着煙笑了聲。
餘聲擡頭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特別專注的在思考他的問題。梁敘見狀也不逗她了,低下頭打開火機點煙,目光瞥到她的眉頭輕輕蹙起。
他舌頭在嘴裏攪了一下,最終還是沒點着。
餘聲在他丢下煙的同時問:“為什麽男生都喜歡抽煙?”
“那為什麽女生喜歡高跟鞋?”他反問。
餘聲認真的搖頭:“我不喜歡。”
“不是你不喜歡。”梁敘看着她的眸子一深,餘光掃了眼她的胸,“是你還小。”
餘聲垂下眼睛好像陷入了沉思,梁敘笑了下。
後來她要離開梁敘也跟着回去了,回鎮上的那條路四下無人。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後頭,看着視線前方傍晚下的夕陽慢慢落下山頭。
“你還不會騎車過幾天開學了怎麽辦?”他問。
一個暑假完全有時間學會,是她一直往後推就到了現在。前幾天外婆又說給她買個自行車來着,餘聲想到這兒嘆了口氣,話到嘴邊又剎住。
“不就學個車。”梁敘正騎着回頭看了她一眼,“至于愁成這樣?”
餘聲咬着嘴巴沒說話。
“要不要我幫忙。”梁敘笑,“給你個友情價。”
“……”餘聲淡淡的翻了個眼,“我有人教。”
大概幾天之後的一個下午,外公提了輛漂亮嶄新的橘黃色自行車回來。她當時坐在院子裏,一路半走半滑将車推到了和方楊事先約好的長土坡。
玉米地一片汪洋似的。
她将車靠在一個樹邊,然後在草地上坐下。那會兒天氣挺涼快,風一陣一陣吹過腳下。眼前是無邊無際的莊稼地,身後有大樹乘涼。
“不是讓你別一個人來麽。”頭頂忽然一個聲音。
餘聲蹭的從地上起來仰頭去看,男生嘴裏叼着煙悠閑的躺在樹上繁雜的交叉口處,兩只腳上下搭到一塊,短袖揭起到胸膛。
“你怎麽在這兒?”她問。
梁敘懶懶的‘嗯’了一聲,将頭側到七點方向自上而下看她。女生穿着短袖短褲,兩條腿纖細筆直,白的跟雪似的。
他坐起身從樹上跳了下來。
餘聲還呆呆的望着他,全然不知道這人要做什麽。梁敘将她的自行車拎到小路上,順手将嘴裏的煙一丢,然後拍了拍車座示意她過來。
“友情價?”她眼睛無辜的眨了眨。
梁敘看了她一會兒慢慢笑了。
田地的風像是四面漏風的車一樣從四面八方溜過來,小路上兩個人的身影時而分開時而交纏。他在後面把着,她小心翼翼的踩着腳踏說着‘你別放手啊’。
兩邊的玉米牆被風撩過後像波濤似的滾過來。
寂靜悠遠的小路上,一對少年少女被淹沒在陽光下。在梁敘的把扶下,她沒有摔倒過一次。想象裏也沒有那麽難學,更不是方楊嘴裏說的‘提前準備好跌打藥酒’的樣子。
後來回去已經是晚霞當空了。
餘聲推着車站在門口,眼神定定的看着路邊停的黑色汽車。她沒進屋直接将車和自己藏在前頭拐彎的巷子裏,當時梁敘已經走遠了一段,摸煙的時候火機掉在地上。他俯身去撿,看到了巷口有些僵住的女孩子。
外婆家有人出來了。
餘聲模模糊糊的聽到說話聲,過了一會兒有關車門和倒車的聲音。然後她就看見那輛車從她身邊開了過去,駕駛座的餘曾半開着窗子目光直視,深沉灑在了三十九歲的男人身上更顯魄力。
等那車走遠,她才回去了。
外婆已經弄好了清粥小菜,飯桌上老太太欲言又止。餘聲咬着饅頭一直低着頭不吭氣,簡單的吃了幾口就回房間了。
她将自己蒙在被子裏。
房門被人輕輕推開,餘聲知道是外婆進來了。老人走路腳步聲特別輕,好像怕吵到她似的。餘聲感覺到外婆坐在床邊,手放在她頭頂的被子上。
“餘餘啊。”老人輕聲問,“再吃點?”
她悶聲搖了搖頭,被子也跟着搖了搖頭。
“要聽外婆話。”老人說,“啊。”
或許三十秒都不到吧,餘聲掀開被子從床上爬了起來。外婆去廚房洗鍋,她坐在竈臺下喝完稀飯。院子裏的樹葉輕輕在晃,餘聲站在門口擡頭看天。
夜晚裏只有幾顆星光閃耀。
她視線落在傍晚餘曾開車遠離的方向,那邊街道寬闊。餘聲知道男人這次來是給她辦後天入學手續的,也能想到他等着見她一面,可是自己終究沒有他的研究項目重要。
天一暗,男人就沒了耐心。
餘聲在路邊站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屋裏外婆喊她。身後這時候有汽車的聲音傳過來,餘聲的目光跟着它由近至遠,然後向看不見底的黑夜裏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