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中午的太陽正直勾勾的吊在天上。
外婆家院子裏的梧桐樹有好幾枝從牆裏伸了出來,光下的陰影打在地上錯落斑駁。餘聲剛走到門口的時候,樹枝被風吹得彎了點腰,葉子落了好幾片在她腳下。
“小雅中午又來電話了。”是外婆的聲音。
老頭吸了幾口旱煙,眯着眼。
“說是今早和餘曾把手續辦了,餘餘跟她。”老太太嘆了口氣,“也不知道這倆人咋想的,過得好好的怎麽就離了呢。”
老頭的旱煙抽的更兇了,那煙霧把空氣都撥混了。
“現在這世道你都不看看變成啥樣了,他們倆的事兒自個折騰去吧,咱把餘餘管好就行了。”老頭說。
老太太悶頭點了好幾下。
興許是聽到腳步聲,兩個老人互相對視一眼止了話。餘聲慢慢從門外走進來,老太太立刻從板凳上站起。
“怎麽這會兒才回來?”外婆一面往廚房走一面問。
餘聲‘嗯’了下:“方楊車鏈子斷了。”
外婆做的是清湯面,餘聲吃了兩小碗就沒胃口了。她回了裏屋想去床上躺會兒,聽到老太太在院裏喊着‘餘餘嗳剛吃完別睡啊’又爬起來跑外婆房裏看電視去了。
兩個老人坐在院裏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着。
外公喜歡曬太陽,外婆坐在一邊又拉起鞋底。老頭問廚房裏買那麽多菜幹啥,老太太笑了起來說是餘餘的小學生送的。
那個下午沈秀的蔬菜攤生意很好。
梁雨在一旁幫忙,逢人問價遞個袋子收個錢。梁敘從後院地下窖裏往外搬了好幾筐土豆胡蘿蔔,外頭太陽火的他直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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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兒不去學畫?”他瞥了一眼梁雨。
“周末餘聲姐休息。”小姑娘說到一半,側頭看他,“哥,你什麽時候這麽關心我了?”
梁敘:“……”
他沒吭聲轉身回了院子,端過臉盆從桶裏直接舀了水出來。男生雙手浸水裏粗暴的抽出來就往臉上抹,反複幾回地面濕了一大片,洗完從院裏晾衣服的繩子上扯下毛巾胡亂一擦又搭上去。
那會兒菜攤已經不怎麽忙了,梁敘騎車去了學校。
他最近忙着練琴,除了家裏的活兒平時都是待地下室,很多時候就在破沙發上将就一晚。他需要接些私活掙點外快,忙起來也更是日夜颠倒。
李謂和陳皮真去唰串兒了。
梁敘開了教室門,走進去坐在架子鼓前。他們這個樂隊只有三個人,除了一些高難度的表演他挑大梁之外,基本上都是他們仨混搭合作。
他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空曠的房子裏,梁敘敲着鼓,打了很久才停下。地下室沒有窗戶,空氣很沉悶。梁敘起身倒了杯水喝,然後點了支煙躺沙發上。天已經很晚了,長假裏的校園寂寥無人。
煙霧彌漫了他的眼睛,汗衫都濕了。
梁敘腦子裏閃過那個單薄的身影,深夜裏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背着書包游蕩在西寧的老街道上。那天是真的倒黴,他去火車站買午夜票,兜裏一清二白。
他正蹲在站臺外邊想辦法。
正巧陳皮來電話說他再不趕回來逃學的事兒就暴露了,他一個勁兒的抽着煙皺眉頭。十一二點的西寧老站湧滿了等車的人,神色焦急的樣子。
“媽的,”梁敘啐了一口,“老子錢被偷了。”
陳皮在電話那邊正出主意。
“小涼莊我今晚回不去了,老師那邊你先兜着。”
梁敘說着,夾着煙的手撓了撓鬓角。他餘光下意識的掃到斜後方一米處站着的那個女孩子,她穿着白色毛衣紅色格子裙留着掃肩發,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就在一個小時前,他在附近的小餐館吃面。
一個女孩從外頭進來,她站着仰頭看牆上的菜單。過了一會兒,隐約感覺到頭頂有個小身影。他一擡頭,女孩盯着他碗裏看。
梁敘當時愣了,艱難的嚼了幾下就咽了下去。
他不耐煩的皺了皺眉頭,然後就看見她指着他碗對老板說:
“我也要他那樣的。”
梁敘:“……”
他當時吃完轉身就走了,也沒顧着看她。現在這個女孩又是這樣出現在火車站盯着他,梁敘挂了電話,轉身瞥她一眼,終于找機會說出那句憋在嘴裏的話。
“看什麽看?”
女孩沒說話,梁敘懶得理掉頭就走。
他徘徊在四月的天氣裏,縮着脖子裹了裹身上的薄外套。身上只剩下三十來塊錢,他得找一個地方住一晚再想辦法。
那條街道人流稀少,住宿很便宜。
梁敘找到一間正要進去,發現身後那女孩仍跟着。他當時煩躁的厲害,臉色很爛的看着她。
“跟着我幹什麽?”
“你要去小涼莊嗎?”女孩子好像沒害怕的意思,“羊城那個?”
梁敘上下掃了她一眼。
“幹你什麽事兒?”他話音也一狠,“別再跟着了啊。”
女生嘴唇抿的很緊,梁敘以為她被吓住了。他鼻子輕‘哼’了一聲進了身邊的租屋,老板給了他二樓一個房間的鑰匙。
屋裏就一張破床和桌子,比外頭暖和不到哪兒去。
梁敘進了房間去拉窗簾,樓下女孩已經不見了。他正要轉頭忽然看見路口有兩個男人堵在那兒,擋着一個低小的身影。一個人已經伸出手,女孩一個勁的往後退。
他暗罵了一聲,從屋裏跑了出去。
聽到身後有動靜,女孩回過頭眼睛亮了下立刻跑到他身邊,他伸長胳膊摟住她,能感覺到女孩明顯的縮了一下。旁邊剛好過去幾個路人,那倆男人往他這兒看了一眼見勢離開了。
梁敘從她身上抽回手。
黑夜裏路燈昏黃,光芒落在她的白色毛衣上像是染了色那樣溫馨柔軟。梁敘看了面前的女生一會兒,目光落在她幹淨的臉頰上。
“你怎麽知道小涼莊?”他問。
她眼睛眨了一下:“我外婆家在那兒。”
“坐車去不就成了。”梁敘眼睛漆黑,“老跟着我幹什麽?”
女孩子低下頭,聲音很小。
“我沒錢。”她說。
梁敘:“我也沒錢。”
“我知道。”她還低着頭,“你電話裏說被人偷了。”
梁敘:“……”
那會兒他真的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再晃蕩下去天就亮了,他也懶得再問不鹹不淡的‘嗯’了聲轉身就走,女孩子當他默認小跑着跟在後頭回了租屋。她進了屋卻站在門邊再不往裏走,梁敘覺得好笑。
“現在知道怕了?”他挑眉。
她看着他一聲不吭。
梁敘一連在西寧跑了好幾天,那時候早累的不行了。他也不想管直接就躺上桌子将就着睡下了,隐約聽見身邊小心翼翼的動靜,他彎彎嘴睡過去了。
早上太陽從窗戶照進來,梁敘醒了。
他伸了個懶腰,發現自己身上蓋着被子,眼睛在屋裏掃了一圈沒有人。床鋪整整齊齊沒有一點睡過的樣子,他尋思着這姑娘該是怕他做啥悄悄走了。
梁敘起身去衛生間解手。
洗漱臺上擺好了水杯,牙膏安安靜靜的躺在牙刷上。他笑了聲一擡眼就看見鏡子上貼着張粉紅色的便利貼:請你等我一下。
原來是還沒走。
那時候他哪裏顧得上個陌生人,收留一晚就不錯了還真想狗皮膏藥似的讓她跟着。他嗓子裏哼吐出‘幼稚’倆字,草草的洗了個臉出門退了房走了。
地下室裏的燈泡晃來晃去。
梁敘抹了把臉,胳膊繞到腦後枕着。三個月前那時候遇見他想着準是哪家姑娘和父母鬧脾氣玩離家出走,過一晚回去了一拍兩散相忘江湖。
現在想想,故鄉重逢這事兒還真不是鬧着玩的。
連續兩天,梁敘一直待在地下室練琴。隔日李謂和陳皮也過來了,他們七月下旬有一個表演要去羊城,時間上并不寬松。
那天兩三點,梁雨也該去上課了。
餘聲正坐在屋頂一面看書一面等,小姑娘飛跑着來了。她從腳下拿出一本素描書遞過去,梁雨如獲至寶眼睛閃亮。
“送給我的麽?”
餘聲笑了一下:“對啊。”
她今天教的是臨摹速寫,小姑娘聽得極其認真。外公兜着煙出門逛去了,外婆去了鄰居奶奶家聊閑天。兩個女孩坐在藍天下,格外的繞人眼。
過了會兒,她發現小姑娘的目光偏了下。
“餘聲姐。”梁雨叫她,眼睛卻盯着某處。
她順着女生的方向看過去,隔壁嬸子家的屋裏電視正開着,看不清是哪個臺,卻能依稀瞧見上頭穿着白色紗衣的女人和一身戎裝的男子。
“你有沒有覺得古裝衣服好好看?”
餘聲:“……”
後來夕陽西下,梁雨走之前幫她收拾桌子。她那會兒正彎腰整理畫稿,沒注意到身後女生輕呼了聲,待轉頭去看,梁雨從小樓梯摔了下去。
她吓得書都掉了,連忙跑下樓去扶。
“沒事兒,就崴了下。”小姑娘挺樂觀。
餘聲:“……”
照那腳一蹦一蹦的樣子自是走不成了,餘聲不會騎車便扶着女生一步一步走回了家。小姑娘絲毫沒有受傷的意識,一路上嘩嘩啦啦說個不停。
那條長街上落日灑了一地的餘晖。
梁雨家在菜市場最邊兒上,倆人走到地方的時候,女生家裏沒人。菜攤上沈秀不在,餘聲扶着小姑娘直接進了屋裏頭。
這個家很幹淨,後頭有個長長的栽滿樹的院子。
她攙着梁雨坐上床,女生這時候好像才感覺到疼了,稍微擡一下都‘嘶’一聲叫。餘聲忙掀起梁雨的褲子,膝蓋上磨掉了一層皮。
“家裏有雲南白藥麽?”她問。
不知道為什麽,說完這句她隐約聽見窗外有人笑哼了一下。餘聲沒有在意,屋子裏外明明就她們倆人,她又低頭去看女生的腿。
“?”梁雨搖頭,“只有紅花油。”
女生指了個地方餘聲過去拿,然後輕輕一點一點抹上去。
“餘聲姐,你要真是我姐就好了。”
她:“……”
那時候外頭天慢慢暗下來,餘聲安頓好梁雨準備走了。女生說等她哥回來送,餘聲婉拒了。她從房間裏出來往門口走,餘光瞥見窗外牆邊靠着一個模糊的身影。
她還沒走幾步,那身影說話了。
“真不認識了?”
男生啞着嗓子,聲音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