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萬籁俱寂的夜裏能清楚聽到樓下車子發動的響聲,那聲音急促,想必司機氣急敗壞到了極點。可難得的,即使被駁了臉面,袁彥這回倒也平靜,沒直接動手。
可這種事被戳穿了再不平靜反而有鬼。何二的心情甚至稱得上快意——眼高于頂的袁彥竟然可能喜歡自己?
感到惡寒的同時又生出一絲詭異的愉悅。
何二雙手放置腦後,枕着兩只交叉的手掌。他睜着眼望向天花板,回憶自己是怎麽跟袁彥發展到這步的——明明以前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兩人,更何況袁彥那孫子直接導致了何二與杜玲分手。按常理,一個春風得意一個頭頂綠帽,碰上了應該是炸藥遇核彈,可怎麽就變成天雷勾地火,突如其來的上了床,又突如其來的散了,比那夏季暴雨還驟急。
何二自己不會主動促成暧昧關系,他巴不得遠離姓袁的所有人,每次都是袁彥主動“勾引”,“互幫互助”“嘗個鮮”之類的理由壓根站不住腳。
袁彥圖什麽?如果圖貶低何二的自尊,那他幹脆把何二壓倒了提槍就幹或者堅持要何二完成這次口交才合常理。
但袁彥沒有。
他沒有,說明他所圖并不是貶低或玩弄何二。若深究原因,則要打個寒顫。
何二甩甩頭,懶得再想。不論袁彥是何想法, 何二寧折不彎。
然而依依想,想的不得了。早上一睜眼就蹬蹬蹬跑過來敲門:“叔叔,哥哥呢?手表……”
她探頭探腦進了卧室,發現袁彥不在。
“手表怎麽了?”
“怎麽定鬧鐘啊?”依依只好把手表遞給何二,“還有,叔叔你把自己的號碼存進去。”
表盤就那麽大塊點地方,看的何二眼睛疼。他拿手機查了查,這手表價格還不便宜,袁彥在花錢這方面一貫不手軟。
“還有哥哥的,”依依趴在何二旁邊,“他的號碼也存進去了嗎?我可以打個電話給哥哥嗎?跟他說謝謝。”
何二頭疼,沒答應:“我沒他手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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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憋着嘴:“你有!”
“沒有沒有。”何二敷衍,“趕緊把衣服換了,今天上不上學了?”
依依跟他混熟後有了脾氣,像個小河豚般氣沖沖跑走了。
可此後幾天,何二并沒有得到安寧。依依記挂着Sam,也記得袁彥那晚說可以幫忙聯系上爸爸。所以家裏一有人敲門,她便搶着要開:“是哥哥嗎?”
你可別吓何叔叔了。何二在她身後膽戰心驚。所幸每次打開了門都不是那張攝人心魂的臉。
一場又一場的空歡喜。小孩子的難過表現在臉上,不像大人還會僞裝。
何二食難下咽,隔着餐桌摸了摸依依的頭發:“你爸爸肯定很快就回來了。”
依依低着頭絞手不說話。
何二拿她沒辦法,一大一小陷入詭異的僵局。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何二反複拿起手機。要不要找袁彥問問Sam的事?袁彥是個要臉面的人,被何二如此一番“羞辱”後定不會再主動聯系,可自己若主動聯系對方豈不是表明自己也有那意思。
關系更加說不清了。
當斷則斷,決不能容許這關系拖泥帶水。何二心一橫,把手機關了蒙頭大睡。
這一覺睡到半夜,趙冰又值夜班, 發來聊天信息。何二慣是個夜貓子,可躊躇半天卻沒回信息。男人到底不是長情動物,杜玲留下的陰影和餘溫何二如今都不大能回憶的清晰,而趙冰才大學畢業,青春靓麗的女孩如何不讓人蠢蠢欲動。可好不容易沒了杜玲,又來了個袁彥。
何二不想當同性戀——尤其是對象是袁彥。然而他到底不夠卑劣,明明自己挑破了跟袁彥的那層窗戶紙,這會兒面對趙冰時卻又猶豫不決,接連幾次都無意識的避開了趙冰的直球。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趙冰也漸露不快。
媽的。這都什麽事。何二煩躁地揉亂了自己的頭發。
隆冬初現,Sam依然杳無音信,依依病倒了,咳嗽加高燒,住了兩天院。趙冰幫忙照看了兩天,何二買了個件禮物以示感謝。趙冰收下了也沒說其他話,兩人關系竟沒有突飛猛進,反而停滞不前。
十二月初是張書顏的忌日,即使忙到人仰馬翻何二也不會忘了這一天。他早早安排好放假在家的依依,小姑娘病好了點,趴在床上看漫畫書。
“我晚點回來,門反鎖了,你別亂跑。”何二叮囑道,“隔一小時我給你打個電話。”
“嗯。”依依晃着腿應答,“知道了。”
她神色仄仄,何二每到這一天也心情不佳,兩人湊到一起,竟多少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
墓園在郊區的半山腰上,路兩旁的樹四季常青。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住的都是不在的了人。這個天來墓園的人不多,但路上依舊堵車嚴重,何二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墓園,把帶來的東西在墓前一一擺放整齊。墓碑上的一張黑白照片也能顯現出張書顏的漂亮,眼波如水,眉目秀麗。
“這都快下雨了,還不走呢?”黑雲壓城,何二腿也快麻了,正要走,身後卻傳來人聲。
他一驚,回頭看見了多日未見的袁彥。以往梳理整齊的頭發蓬松搭在額前,一身休閑服,比平日的模樣顯年輕。
“你在我身上安追蹤器了?”何二皺眉,心下不高興。
袁彥雙手抱胸,再面對何二,他倒挺怡然自得,不見半分扭捏尴尬:“你幹女兒告訴我的。”
“你去我家了?”何二說。
袁彥嗤笑:“那破地方我可懶得天天去。”
畢竟才被人趕出來,他怎麽會放下身段再去。
何二一時啞言,咳了一聲才問:“怎麽回事?”
“你那個大塊頭朋友的消息,要聽嗎?”袁彥漫不經心。
“你查到了?”何二立刻站起來。起來猛了,暈了幾秒。
“我不做慈善,”袁彥說,“想知道結果你得拿出點誠意來。”
“一沒錢,二沒禮,我有什麽你要的誠意?”何二點明。
袁彥只是看着他,并不說話,但沉默的意思雙方都心知肚明了。
“千裏迢迢跑來這兒就為了這個?”何二蹙眉,“我以為之前說的夠明顯了,袁彥,總拿那點兒事當籌碼就沒意思了。”
“有些事你非要戳破幹什麽?”袁彥臉上笑意斂了,對方一次次的不配合讓他戾氣頓生,“玩玩而已,有什麽可當真的。”
“你對我有意思?”何二不願再迂回,“但我沒有。”
“對你有意思?”袁彥啐了一聲,可啐完這句反問句後卻也沒再反駁。
何二警惕地望着他。
袁彥舔舔了幹燥的嘴唇,忽的聲音又放軟了:“那你要不要答應啊?”
何二冷冷瞥他一眼,上下唇一碰:“我又不是變态。”
活到現在袁彥還沒跟誰低三下四祈求過,陡然踢到根啃不下的硬骨頭可想而知再次被拒絕時有多氣憤,偏偏何二渾不在意,轉過頭對着張書顏墓碑上的照片看了會兒,然後伸手擦幹淨了才落上去的細雨,才回身準備下山。
袁彥在墓園的過道臺階上盯着他這一番動作,何二這人是硬茬子,獨獨在面對母親時眼神裏的冷硬才化成溫軟的水流。他心裏滿是惡意亟待脫口而出:“你知道袁行生做過一件什麽事嗎?”
何二正欲與他擦肩而過,一聽這話,頓了頓腳步:“做了什麽關我屁事?”
“袁家的祖籍在D市,人死了按照規矩都要認祖歸宗。”袁彥一笑,面容在漸漸暗下的墓園映照下憑空生出點詭谲,“你媽媽在他心裏算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說,你把她葬在這個地方,袁行生會做出什麽?”
何二打了個寒顫,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和恐慌從他腳下往心口蔓延,半天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做了什麽?”
“這塊寒酸的墓碑底下埋的還是你媽媽嗎?”尾音變成了悶哼,袁彥用手按着嘴角,被人一拳打的身形晃了幾晃。
“你們……”何二連髒話都說不出來了,他張着嘴喘氣,眼睛赤紅,“怎麽敢這麽做?”
“袁行生做的,你要打打他去,反正他現在就在醫院裏半死不活的躺着,也還不了手。”袁彥邊說邊捏起拳頭回敬了對方,這一拳用了全力,都能聽到骨頭被撞擊的聲響,“你打我出什麽氣?”
何二欺身而上,兩人載進墓園的綠化帶裏扭打成一團。
“況且我還幫了你忙,要不是我把你媽又遷了回來,你現在跪的指不定是哪個人呢。”袁彥到底不是何二的對手,漸漸落了下風,可他卻還在笑。
何二一愣,手上動作停了,半晌才找回語言:“你們一家都是變态!神經病!”
袁彥攥着他的衣擺,把人往自己這兒拉:“是啊,神經病,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何二也沒了力氣,過了會兒才讓自己開口不那麽戾氣沖沖:“那下面,真的還是我媽嗎?”
“是不是要感謝我?”袁彥笑道,“今年袁行生倒了,我才有機會做這份善事。”
何二忍不住冷笑:“這是善事?”
“不是嗎?”袁彥反問。
何二懶得搭理他,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悲喜不相通,所想要的也不相同,攪合在一起能有什麽好結果?
不過遷墓這事确實是袁行生的錯,何苦殃及池魚。
一時間,方才那場暴動的撕打仿佛都随着徐徐落下的冬雨一齊沖散走了。兩人滾了一身泥和傷坐在墓園的綠化帶旁,都累得沒有動作。所幸這個點沒什麽人,否則袁彥恨不得挖掉每一個見過他不堪一面的人的眼睛。
“我對你真不錯吧。”一陣風吹過,袁彥用腳踢了踢何二,“你擺什麽架子。”
“滾。”何二用手拂了一下,“祈禱你爸趕緊好起來吧,等他能活蹦亂跳了,今天這事我必定要找他出這口氣。”
“好?”袁彥冷笑,“我會讓他好起來嗎?”
何二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卻沒再問,只站起來,收拾一番要走。
袁彥坐在那兒沒動:“何肖肖,扶我一把。”
何二沒動,用背影對着他:“糾纏不休就沒意思了。”
“真這麽怕當變态啊?”袁彥嘲笑,“玩玩而已,又不要你立馬就變成同性戀。”
“當變态不可怕,”何二背對着風,聲音有些聽不清,但還是一字不落的傳到了袁彥耳朵裏,“但為了個神經病當變态就不值得了。”
何二先走了,墓園的燈齊齊亮了,他走在燈下,身影被光照出朦胧的輪廓。袁彥一個人坐在昏暗的角落裏,再沒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