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州最好的酒樓,在最大的包間裏,縣令正在招待客人。
天還沒完全黑,但包間裏點滿燭火,一片明亮。
桌子上美酒佳肴,大家推杯換盞。酒至半酣,沒了那麽多拘束,說說笑笑,很是熱鬧。
主賓位坐着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人,叫李遷,他沒穿官服,一身錦衣,腰間配飾,很是高調。
他個子不高,一張圓臉,兩條平平的眉毛,一雙細長眼,嘴唇很紅,眼睛锃亮,喝得正好。
事情都忙完了,做的很不錯,他很得意,回去肯定能得着嘉獎。還能好好休息一段,想到家裏新納的小妾,他不禁一陣的激蕩。
大家七嘴八舌的湊着趣,講着笑話,不時的哄堂大笑。
這個李遷,喝得高興,覺得自己這個時候狀态最好,最舒服,所有感官都最敏感……
有如十八歲時,剛從寒山訓練營裏剛出來做事時的模樣。
縣令端着酒杯,先敬了他一下,然後自己喝了一口,笑道“李大人,接下來幾天,您能好好休息休息了。我縣北郊,有一處桃花嶺,風景獨優啊!雖則現在不是桃花季,但嶺下酒家釀的桃花酒,那可是相當的不錯啊!而且,那路上林間,桃農家的小姑娘,一個個性情活潑,面似桃花,身姿婀娜,綠布裙,紅木釵,走起路來,別有風姿啊!啧啧,坐在道邊木樓裏,喝着桃花酒,看着過往的小女子,那也是相當的風雅啊!您要有興致,下官陪您去瞧瞧。”
“先睡上兩天再說!”那位李大人喝了一口酒說道。
大家哈哈大笑,紛紛說這些日子累啊。
旁邊有人進來跟縣令嘀咕一句,縣令轉頭說“李大人,您那琴,剛去叫人來了,您放心,一準兒給您調好。”
“行!不急,慢慢調。仔細點,別給我弄壞了。”中年人笑嘻嘻的說。
“您放心,壞不了,壞不了!”
縣丞一直在廊下來回踱過步等人,眺望半晌,才看到衙役帶一個青衣人,緩慢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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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忙迎了兩步說“汪生,怎麽才來?”語氣有點急,倒還沒到指責的地步。
他叫的這個汪生,腿腳不太方便,走的很慢,所以時間有些長。
身邊去叫他的衙役,平時大家也都半熟臉兒,有些可憐這個叫汪生的,連忙說到“大人,汪生不在家,屬下等了他一會兒。他回家,沒歇氣就來了。”
縣丞點點頭“汪生,這裏面是上面來的大人,重金得了個古琴,我想着你會調,讓你來給瞧瞧,調好了有賞。”他低聲對這個人說。
汪生點點頭,輕聲道“是,大人。”
“可小心些,是把古琴,很貴的。”
“是。”汪生微微揖禮。
縣丞指了指,琴放在廊下的條桌上,旁邊有張凳子。
汪生微微瘸着走過去,坐在桌子前,看了看這琴。
縣丞囑咐着“小心啊!慢慢調。莫急!”
汪生眼睛在看琴,聞言側身微微點了頭。
縣丞轉身進了屋,“李大人,劉大人,調琴的來了。”
姓李的那位大人胡亂點點頭,他正在看着他手下眉飛色舞的講着葷笑話,不時壞笑着。
屋外廊下,那青衣人,右手輕撫琴身。
他右手指食指沒有了,其他幾根卻是修長,形狀出奇的好看,雖然皮膚有些粗糙,指甲也修的不講究,但看着就與旁人不同。
汪生看着這張琴,色深棕,淡淡光澤,造型古樸,曲線大氣,木質正是上佳的梧桐木,不由低低的誇了一句“啊!好琴!”
這一聲輕嘆,不知怎的,就着傍晚的暖風,輕飄飄的穿進窗戶,送到了那位主客李大人的耳朵裏。
李大人就感覺耳朵被刺了一下,心忽悠了一下,仿佛不經意間一腳踏空,吓一跳,清醒過來,有點愣神。
屋外那人,已經開始叮叮咚咚的調音了,李大人還在愣着,就感覺剛才那聲,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的分辨不出是何年何月在哪裏聽到過,熟悉的感覺就好像這聲音早已經刻到骨子裏。
他突然的就冒出了一身冷汗,莫名的恐懼,不敢出聲,怕被那人發現,也不敢偷偷去瞧個明白,更不敢張口叫那人進來。
好在別的人正在說笑,沒人注意他的異常,所以他不用跟誰出聲解釋。。。。。。
不一會,琴調好了,那人随手劃了一下琴弦,非常緩慢的奏了幾個音符的小段。
李大人聽到,更如大白天見了鬼一樣,差點叫出聲,後背鬓角汗流下來,人卻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衙役過來說“大人,琴調好了,汪生說寫幾條關于日常保養的。”
縣令問”好!李大人,您要拿進來看看嗎?”
李大人緩過神,搖搖頭,低低的跟旁邊手下說了幾句,那個人笑容依舊,但凝重了些,聽完站起來“屬下去瞧瞧吧。”
縣丞忙要跟着,他手一揮“你不用管,我瞧瞧熱鬧,打賞我來!哈哈!”
縣丞還要客氣,這人卻用力把縣丞按在椅子上“千萬甭客氣!您吃好喝好!”大家又笑,縣令點點頭,縣丞就沒動。
那人搖搖晃晃出去了。
廊下放琴的桌邊坐着個青衣男子,見他出來連忙站起來。
出來這人并未沒穿官服,但動作大大咧咧,所以青衣人還是深深一輯,口稱大人。
出來的這人不知李頭兒是什麽意思,不敢妄自托大,笑着說“先生您怎麽稱呼?”
“不敢,鄙人姓汪!汪奇。”
“哦!汪先生啊?!“
“不敢稱先生。”
“琴調的如何了?”
汪奇輕聲的說“調好了,只是這琴弦閑置時間長,未免音不準,養護一下,換了琴弦更好些。只是,我們京州,并未有适合這琴的弦,在下把需要的品名寫下來了,待尋到這樣的琴弦,換上就行了。您看,在下還寫了一些日常養護要注意的。這琴真是件好物件,還需精心的維護。”
說罷雙手遞過來。
這位大人湊過來,接了紙,看似無意的掃了汪先生一眼,氣色很差,一副落魄的樣子,消瘦,右眼眼睛好像有些毛病,看東西會稍稍眯眼,遞東西的右手有殘疾。
他笑着說“我哪會看啊?您說好了就行。得,這紙我收起來,回頭讓他們去尋去。行了,沒事了,屋裏大人今兒高興,給你賞錢。”
他轉頭跟身邊的跟班一擡下巴,手下趕緊掏出幾錠銀子,那人拿了四個五十兩的銀元寶遞過來,“拿着吧!回頭要再調還找你。”
那個叫汪奇的吃一驚,趕緊拱手彎腰說“大人,賞的太多了!在下做的這些,不當的。”雖然在客氣,但神色裏卻又些欣喜。
“屋裏大人今兒高興,你就放心拿着吧!過了村可沒這店兒哦!哈哈!”然後,轉臉看看一臉羨慕的衙役,扮了個鬼臉。
對這個青衣人說“汪先生住哪裏呀?我正好吃多了消消食,送您回去。”
他在汪先生眼裏看到一絲警惕和防備,肩也縮了一下,但只是一閃,就又恢複小心安靜的樣子
誠懇的說“實在是不敢勞煩大人。”
這位大人看着汪奇,心想,這個姓汪的,看起來落魄,但總覺得他哪裏有點不一樣,也沒多想,接着說“您別客氣,正好走走!”
說罷又往前湊湊,看得出這個汪生下意識想往後退,但強控制着沒動。
于是更看清楚了些,發現這個汪生,其實底子很好,兩道很好看的修長的眉毛,稀疏而長的睫毛,眼睛一眨一眨,很有些撩人。雖然眼睛沒什麽神采,但形狀說不出的好看。
他怕驚擾着他,也沒敢多瞧,只低聲說“我要不送你呀,一會賞你的這些銀子,那個衙役就得拿走一多半,那大人賞你這麽多還有什麽意思?是吧? ”
汪生覺得這個說法比較真實,放松了點,心想,也許路上他要拿走點?
“如此謝謝大人了。”他不好再次拒絕。
兩個人走了。
屋裏的李大人,支着耳朵聽了這一會,不像剛才那麽出汗,但內心簡直驚濤駭浪絲毫沒平靜。
是他嗎?怎會是他?
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但怎麽,那聲音,那曲調……怎麽會?
他沒了應酬的心思,聲音有些顫抖的說“得了,幾位,咱們飯就到這兒吧。這些日子都累了,你們回去找時間再細商量下,把行文寫清楚,最後一關了,別出了岔子。”
幾位縣官客氣的答應,站起身走了。
酒樓旁邊的院子就是他們臨時住的館驿。
他回到房間,發覺自己腿都是軟的,找了件披風把自己包裹嚴,出來讓人牽過馬,問清剛才兩人走的方向,帶着一個人追了下去。
馬到底走的快,沒一會兒他就看到那兩個人的背影。
那個人,走路有些微瘸,身材消瘦,衣服在身上有些寬松,衣擺一搖一擺的,走的緩慢。
他讓馬自然的超過那兩個人,沿街往前走了一段,有個路口,轉過彎,見有一個二層的茶館,他下馬,讓手下把馬牽走。
他脫下披風,上了二樓,找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胡亂的叫了一壺茶,用力的盯着外面。
天色已經暗下來,街上有燈火,鋪子還沒打烊,點着油燈蠟燭,所以光線不太暗。
沒過多久,那兩人過來。
他看到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形容枯槁,步履蹒跚,十分畏縮的樣子。
走近了,看的更清楚。
不,不像,不是他!
他心踏實了點,噓了口氣,喝了一口茶,酒喝多了,疑神疑鬼!
不由得暗自慶幸,偶爾犯一次傻也就罷了。
要叫那人知道了,踢幾腳都算是輕的。
就說嘛,他怎麽也不會在這兒啊。
他要還活着,怎麽會不找回去?
這人,哪有那人風采的半分?
這不就是這個不大的縣城的街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嘛!
都沒人會多看他一眼,怎麽會是他?!
腦子裏閃現那個人,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黑緞子般的秀發,雪白細膩的肌膚,易嗔易喜的表情,彈琴時的風采,神氣活現的騎着他的銀鬃馬招搖過市的樣子。。。。
這個人,這個人,都懶得形容的落魄,放一百個在自己面前,都不會給個正眼。
可是,可是。。。。。
他用力盯着他,看着他,卻仿佛多年前的那日,第一次得見。